第四章
村里每年的批斗会一般是在冬季农闲时和春季谷雨时节进行。
前者是对过去一年的政治总结，揪出几个重点对象，专政地批斗一番， 惩罚性地完成上面传达以政治为纲的任务。一般被揪出的对象，被小队 不计工分地去修补沿仙河隔上三两年全大队农田水利会战后未完善的边 边角角堤坝。当然，他们往往是和其他大队的反革命分子、大队稗子之 类的人被揪结在一起。现场往往有几个大队抽调的民兵组成一个督促小 队，荷枪实弹地督察着。有时又是在冬天寒风凛冽中，其他村民还窝在 家里，甚至有些人偷着参赌的猫在一起赌点小钱时，他们那几个还要挑 着水桶，提着铁锹上到田埂坝上，探鼠洞灌水灭鼠。
后者，春季批斗会明显显得轻描淡写一些，因为本村大部分人家余 粮不足，好多人已是挖野菜掺杂着少之又少的米粒吃菜粥了，没有油花 的青菜嚼进胃里，燥燥无味。那金黄谷垛打碾下的饱满谷粒粮食，那油 菜籽、花生仁碾炸成蜜黄的香油， 他们是多少想多留下一点分到各户啊！ 把各家筐儿、坛儿、罐儿装齐灌满。可是又不得不在上年秋收后一车车 地拉入公社粮管所上交国库。那些年每年秋收后，各小队组织起的一群群、 一溜溜系着牛鞍头的拉粮车，红花扎着牛头角，吱喳吱喳，从大队部门 前经过。“抓革命、促生产、以粮为纲”的大字标语刷写在大队部红墙 红瓦的壁砖上。车队通往和田公社也通往田园县城的运粮大道时，大队 书记汪大河和大队副书记王一功是最舒心的人，因为他们又一年超额地 完成了全大队的粮食缴库任务。
春季里人们脸已增添上了些许饥饿的菜青色，在这青黄不接时口号 依然要安排得喊得响亮，鼓足干劲排万难、促生产， 准备新一年的会战。
每年冬天来临前，村里的气氛就紧张起来，因为大队部又接到上级 下达的抓革命促生产的指令，内容基本上是老一套“防止阶级敌人的破坏， 必须开展批判阶级敌人的大会。”
当四个小队长为这个专题而被民兵连长通知步入大队部时，全村人 都惧怕地吓得少发议论，也少公开议论别人了，怕无意得罪什么人，被 什么人诟病或扣上什么帽子，飞来被批斗的祸事。但是每当这个时候， 全村人就会想到王福田和汪永才这两个由来已久的大地主。既然是搞阶 级运动消灭阶级敌人，王福田和汪永才非他们不可。其实大家内心都有 犯疑，总不能每年都把他们拿出批斗一番吧？阶级斗争总不能老是落在 他们身上吧？没有新的发现没有新的创意总是个问题？当四个小队长在 大队部几个领导前坐下时，心头布上同样的疑云。
一队队长王长顺年轻气盛，他首先说：“我们队里如果要摊指标的话， 那只能是王福田了，别的我真想不出。”言语生硬。
副书记王一功接过话说：“不能发动发动社员群众揭发揭发？” “那不成白色恐怖了。”一队长脱口而出。
“什么话？小心言辞表达，”王一功狠狠咧皱一脸，瞪了他一眼。 王长顺显见抵触的情绪，用不服、无趣、无奈来诠释他此时的心情，
是一点也不过分的。他年轻气盛，令气氛立马紧张起来，现场肃静了。 书记汪大河觉察到现场气氛一上来就搞得尴尬起来，就说：
“大家动动脑筋也不为错嘛。一队长说得也对，不能老斗来斗去总 那几个吧，新形势下总有新问题嘛，革命总在出接班人，难道反革命就 不会变个花样变个法搞破坏？我看不见得，再想想。”
大家又沉默了。三队长汪田贵怕挤兑， 在情急中突然大起胆来，说： “有一事情我得报告。”
“什么事？”大家急切地想知道。
“是关于汪四强奸田四妹那件事。”
大家同时怔住了，认为这事不是定案了吗？再说两个当事人都不在， 一个坐牢去了，一个被娘家带走了。有什么事呢？还是想不出来。
“说清楚，”汪大河好奇地问。大家也睁大眼睛在看。
“这事估摸着跟王凤娥有关，至少他有诱导犯罪的嫌疑。我想起来了， 就在汪四睡了田四妹之前，汪四跟我说王凤娥有一天见他看田四妹的眼 神火辣辣的，就知道了汪四的心思。对他撩拨煽情地说， ‘这死了男人 的女人也是人，更怕寂寞，心苦难熬，麻缠一阵后再霸王硬上弓，日了她，说不定这之后还真离不了你呢’。”这一下撩得汪四更是急火心烧， 在狂想中把那女人的撩拨挑逗的话语当成寡住女人的隐秘心经。汪四还 说听了王凤娥那娘们这样的撩拨后，他更是坐立不安。有一次村里请来 县电影放映厂来村里放电影时，哦，就是放映《南征北战》那次，他看 见田四妹抱着她的狗娃儿站在人群后，幕布的光亮一闪一闪映衬在她可 人的脸蛋上——红扑扑、绿闪闪、金灿灿、白晃晃。他冲动地凑了过去， 站在她身后，看着女人丰满腴臂酥胸高挺，喉咙直发痒痒，他的那个骚 东西真想抵在她的臂部上，又不敢，忍不住伸手试着去摸了一摸她肉鼓 性感的屁股，不知道她是发现了还是装着不知道，反正她还对他一笑。 汪四说以后他更是艳欠不已，想她就有些情不自禁。”
“有这等事？这年轻时从窑子里出来的货，这会都成老婆娘，都这 把年龄了还不消停，汪四准是受了她的教唆才干出这等稗子事来，我看 这次批斗会非拿她当批判典型不可。”显然王一功在此刻是在拍汪大河 的马屁，声音洪亮，故作义愤填膺。
汪四被抓被判了牢刑，书记汪大河心里还是有点痛的。现在这等事 在前面发生，他确实想弄个究竟，也方便捞回一点面子也是好的。他一 直觉得汪四给他脸上抹了黑，自家的下一代那样不光彩的事，是有失他 的脸面和尊严的。这一刻，在副书记王一功带怂恿之意的鼓动下，于是 他接过话茬，反问三队长汪田贵：
“这事你确定吗？”
“这的确是汪四给我说的，我向毛主席保证，向人民保证绝无谎言， 除非当时汪四在我面前说假吹牛。”三队长坚定的说。
“好，杨月娇，你和汪连长立马去取证调查，还有三队长你们三个 人组成专案小组吧。”他突然想起了在后排坐的大队妇联主任，把目光 转向她。
书记又着重强调：“如果情况属实，今年重点批斗对象就是她。杨月娇， 你今年主持批斗要搞出花样来。”
“是，保证完成任务。”杨月娇抖擞精神，声音洪亮。
她思忖这几年搞大队计划生育成绩不算突出，这完全不在于她，上 面只是发了一些少生优育的文件，文件精神也只是停留在宣传提倡教育上，没有作硬性强制性的要求，每次大队开年度总结会时，她搞的计划 生育工作部分总是当作很一般的工作事项来说。她一直心中很郁闷，总 有些英雄无用武之地之感。这一回，她想做出点成绩来，让大家看看， 她不是白吃干饭的。
一队和三队今年斗争的对象算是有着落了，四队也没问题，因为四 小队的汪永才和一小队的王福田完全是一对在这些年来挨批斗的孪生兄 弟，两人总在批斗的舞台上形影不离。他们是本村里阶级成分划得最高 的，已经打入地主阶级多年，并且分别来自于王姓和汪姓，也代表着王 姓中汪姓中反革命的代表，他们两家的儿女自然也成了地主的狗崽子了。 他们两人后来用半生的时间想也没想明白：多置了些地，在这丰茂的河 滩里多养了一些牛羊，活干不完就雇了长工，怎么世界变了，就成了阶 级敌人那一派了呢？
二队人选还没敲定，二队长平时显得有点木讷，上任快两年，要不 是他的堂叔书记汪大河罩着，怕是有人不服气地反对他当这个二队长。 在他当队长这两年里，队里农活安排不好，生产上老是拖大队后腿，只 有靠堂叔书记时不时地给指点，再加上些关照，也因堂叔人威权重。也 难怪，当初他的上任时是他一把一手通过副书记王一功推上去的，如果 干不下去，退野下来，书记脸上也无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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