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秕谷和稗子,在我们不算小的村子里常常是被拟人化了,在特定时 刻有所指,被对号入座,也深入人心,又像烙在身上的印。
汪四那年疯狂胆大包天地睡了村里的田寡妇,被历史钉在永远的十 字架上羞辱了十多年,便成了理所当然遭排贬的事。多年老了,还是被 儿子儿媳认为是件非常不光彩有损门楣,被认定为是个十足的“老稗子”。 一直损害着家的名声。
他几年里一直就觉得很是憋屈。无论是在他坐牢的那几年,还是走 出牢房的那几年,他总是后悔地想:为那狂躁冲动后悔啊!就连那女子 光白的身子一丁点也没看清,丰润的奶子也顾不上摸。那女子好烈,夜 深的黑暗墨漆一般,什么都看不见。让自己黯然神伤地觉得很不值,自 己为那片刻的骚情付出了受牢狱之祸的代价。
后来到他快要离开世上的时候,他还是弄不明白:是时代变了?村 中出外打工的村中后生成年在外,一年也回不了家一两次,留守在家的 媳妇被别人欺侮了或因生活的枯寡而与其他鬼混的男人麻缠不清都没受 他一样的惩罚。
那是在那年在那个黑色的夜里,他喝得八九分醉酒,酒劲暴烈,晕 忽扒拨开了田寡妇家的门,房屋破漏插扛不紧的门被他三扒两下就扒拨 开来。可怜的田寡妇名叫田四妹, 娘家里穷,嫁到我村王姓王三贵做媳妇。 姿色颇佳,脸颊白皙,身材匀称,酥胸丰挺,特别是在生小娃后,两个 乳胸更显突挺,胸前一颤一颤的,犹如快溢出缸的水,和圆润的臂部相 配在一起,在走起路时总能勾起村里的男人们那几分按捺的欲望。可怜 的田四妹在嫁给王三贵的第三个年头,丈夫就得有大肚病死掉了,后来 人们才知道是得了血吸虫病。以前死的人莫名其妙地死去了,后来村里 又死了好几个后生后公社政府派卫生队进驻,搞清楚了,原来这一片是 河水积淤之区水泽沉积面大,导致血吸虫勾螺体丰长,遇到年境气候适
合时节流行开来,肆虐进入常在泽边浸水的人。田四妹嫁过来第二年就 生了个小子,名叫王小狗,艺名好养。他是活得很壮实可他爸却死了。 田四妹人缘挺好,平寒家姑娘勤劳展现无余,平素又爱主动跟村民呼前 应后,常常热心帮眼力不好的婶子们纳纳布鞋底的什么的,又有几分秀 色,这一刻又成寡妇,孤儿寡母引得村民的同情。平时大家都在帮衬她, 队里的重活就没多让她干,这也许是她没有考虑急着改嫁的缘由之一。
这天汪四艳欠了多少天后,终于下手了,黑夜中闯进她家的木门。 她正在熟睡,白天上工太累,晚上小狗娃麻缠离不开她。好不容易兜哄 孩子睡着,她随后困倦入睡得像个死人一般,当汪四狂躁地歪倒踉跄地 摸入她被窝里时,她全然不知。汪四突然像疯狗般压在她身上的时候, 双手将她的双手强按住。她的反抗已经晚了,她不顾一切地抗争,喊着 求救,口又被强按捂住。汪四狂野地扒下她睡时只穿着的短内裤、低胸兜, 女人最后的防护被他兽性大发地扯裂了。他得逞了,他发现他那骚情的 东西已经浸入她的体内,插入她花蕊的深处,狂野地抽抖着、哼哼着。 他又觉得这种带着盲动惊恐中的愉乐太快了,好长时间积蓄艳羡的能量 一泄而出,超级短暂,又在头脑酒醉昏黄的片刻过去了。在这身下女人 的悲烈的哭咽中,在他酒精烧腾头脑不清的呻吟哼哼中,他用他惊慌中 酿成的罪恶而后要用多少年背受牢狱之灾来偿还,而且村民的心中稗子 形象铁定铸成。
人们报以同情眼光,又觉不再是那么纯洁的田四妹,却有着一份不 屈的刚烈。她不想活,烈女一般听不进村妇开道的话。我家因与她亡夫 王三贵是还没出五福的近家,父亲与死去的王三贵是第四代叔伯的兄弟, 现在出了这等不齿的事。父亲一身耿直,气得在我家平瓦屋里乱转,嗓 门大开,背着双手,忽而又放下,好像不知怎么摆放似的。骂道:
“畜生,汪四,这个畜生,干出这等不要脸的事。该千刀万剐东西。”
他又指使母亲说:“去劝劝吧,免得那女子想不开,寻了短见。快----- 去、去、去,你们娘们间多劝劝!”
其实母亲早就想到这一点,她正准备前去。听父亲这么一吩咐,便 抬脚跨门往田四妹家直去。
后来我听说,父亲当天就气汹汹地去找汪四的叔叔,现任大队书记汪大河。父亲认为这事大队书记不得不出头管管。父亲去找他有两个重 要理由:一是汪大河是本村的行政最大官,村里大事小情他有责任管, 报案的事还得通过他打电话到县公安局,因为当时大队部里就一部老掉 牙的电话机,而且基本上是他的专线;二是汪四是他的亲侄儿,侄儿干 出这等畜生似的骚情事,父亲认为这位大队书记叔叔有管教不力之责。
父亲找到汪大河书记时,汪大河已经从大队部匆忙地赶了回来。他 正在大队部召开本村四个小队队长生产会议,听取小队长汇报这一段时 间各队的生产情况。刚听到第一小队长王长顺说了几句,还未真正切入 正题,民兵连长便冲进了他的办公室。
气喘吁吁地说:“书记,不好了,汪四闯了大祸。昨天夜里他酒性 大发把田四妹给祸害了。”
书记一怔,他感觉大事不好:出大事了。见他迅速站起身来说:“各 位先回去吧,这会改天再开。”
他指了指二队长汪杨树,说: “是你队里社员出了这等事,你跟我 一起去吧,走。”他又对民兵连长说: “背上枪,带上两个民兵,我今 天非把这个稗子正法了不可。”
在父亲见到汪大河前,他是从去大队部的路上听人说书记带着民兵 已去汪四家抓人去了。这一下父亲内心稍微平静了一点,因为他怕汪大 河会因为汪四是他侄儿使出拖延进行袒护的招。汪大河速度之快让父亲 这会心里平静了很多。
父亲这么多年来与汪大河关系不怎么好,有人说他们是性情迥异的 两种人,又是前任下后任上,自然是好不到哪里去。又有人硬说成是本 村姓氏别派的原因,姓氏不同也代表血缘的远近,就如树老根深,虽是 同根同径但毕竟枝杈分野,撑相似的叶落什么鸟总会有不同。这自然是 让幼时的我根本无法理解的地方。
说来,本村里只有两大姓,除了我从小就熟知的村里叫他幺三先生, 实名李民鹏,那样寥寥无几杂姓人外,村民原本都是一族,同根同源, 理应不分彼此,原来同供奉一个祖宗祠堂,还在一起上贡烧香敬祖。听 老一代的人说,以前敬奉祖先时场面蔚为壮观,庄严神圣的祠堂香火旺盛, 祖先的牌位在祠堂供台上分左右排列,每到奉香祀祖时节,敬奉的后人便按左右两列同时敬拜,左一列为王姓后代,右一列为汪姓后代。后来 那种宏大场景再也看不见,只因供奉祖宗的祠堂在破四旧运动中当作封 建堡垒拆除掉,如今留有断壁残垣就成了仅活着人不多的老人遥远的记 忆。这坐落于村中央一处的断壁残垣,它终是成为这个村王姓和汪姓见 证同一祖宗同根同源的残存物证,它被推倒拆除是那个时代的一个象征 性事件,至于那乱瓦断砖堆弃沉积的地基根本代表不了什么,如果要说 能代表一点什么的话,那也只能是代表长期无人再次提及它的重建和再 度呈现出曾经的繁华场景。但是,能说明存在宗派之别的典型事件虽已 植入一部分人的记忆成渐趋模糊的往事,它只是一被人提及,便让很多 人有种崇拜神秘感。
父亲与汪大河不是一个路线的人,在那个讲政治倾向的年代,父亲 是从书记位上下来的,是汪大河的前任大队书记,而后再也不想在村里 有什么政治作为,只是窝着平凡地当一个种地的农村社员罢了。但他又 有一些脱不掉的威信,大概是因为当年也当过村里最高书记的缘故,这 使他威信尚存,而且在王姓社员中是一面有威严的牌子。当然不管是王 姓村民还是汪姓村民,脑海中自然而然形成王、汪两姓代表偶像的人物, 他们各自心目中的统领人物就自然确立了。父亲是王姓的代表,汪大河 是汪姓的代表。
父亲找到汪四家门口时,村民已围成一个圈,围堵住,在汪四家的 门前场地上。大家交头接耳, 大都表现出一致,对此事给予耻怒的脸色。
就听见汪大河还在厉声大骂: “狗日的东西,家里有婆娘,还在外 面祸害良家妇女,我看政府这回饶不了你,你等着吃枪子吧。”
屋里汪四的女人一直不停地哭。汪四的爸本是个老实的农民,与他 兄弟汪大河简直不像是一个爹娘生的,他为人老实,口吃结巴,说起话 在心急时老是容易犯口吃。这一会他正坐在门槛上,哽咽着喉咙,发呆, 一时口里又嘟咕着: “稗子啊,稗子啊! ”一双旧脚布鞋在硬结的泥地 上搓得直响。
汪四双手背着捆绑严实,被推绑靠在泥土的墙前,两个严肃庄重的 民兵汪顺和王大驹背着枪严阵以待,等待这位气得呼呼直吁粗气的大队 书记一声令下。汪四老实的爸这会又冲上去扇了汪四两耳光,又回手来扇着自己的脸,哭嚎着:
“罪孽啊,还 -- 还不求饶,求 - 求饶他们不要送公安局,快跪 -跪 -- 跪下,求不要报政府。”老人苦憋结巴着。他见汪四被严实捆绑着不能 随他的意愿请饶求怜,便把自己双腿一跪,也不求那张老脸了。
就在这时候,我父亲已拨开人群,出现在汪大河及其他众人面前。 他已经判断出这起事件已开始进入处理程序,因为他认为汪大河身为大 队书记一村之长还不至于会糊涂到不抓人不报案的地步。这个时代本来 就是被确凿为不正当的男女关系就让人瞠目,更别说强奸妇女这当作实 的丑事了。汪大河不敢不报案,再说这件事终究是纸包不住火的。他看 到我父亲时也猜出了我父亲的来意,便主动地从气喘不平地坐在堂屋摆 放的凳上站起来,忙不迭地对着我父亲,很有诚意地说:
“初福兄啊,我家这不争气的稗子做出这样的事来,我准备立即押 送县里去投案自首,我看你也一同走一趟行吧? ”他理着客套,看来是 下定了决心,又想要父亲做一个表明他铁面无私精神的证人。这个证人 很有必要,在王姓人面前算是表个态,而父亲是最好的人选。
父亲没有立刻答应,可能是认为汪大河为人太过精明、诡谲,默想 了一下,还是说:
“还是先报案吧,县里公安局会来人的,我就不用去了。”父亲的 话回得有点冷。汪大河脸上露出有了尴尬之色,就侧过脸对着被捆绑的 汪四又补骂了一声:
“狗日的稗子,等着坐牢房吧。”
这些都是发生在我出生前的事,听说那天汪大河还是先没有事先去 报案,而是行动迅速地安排民兵连长带上两个民兵,辛苦自己坐在大队 东方红拖拉机的后挂上。一条木凳硬硬的,旁边捆挷着吓软骨的汪四, 一路颠簸地,主动投案自首去了。父亲终究再没有去非要搞个事由究竟。 汪大河这么操作,父亲是心知肚明。投案自首和被抓获送公安在量刑上 可以争取主动,父亲毕竟是当过大队书记见识自然就多一些,他没有向 谁道破这中间的玄机。
后来汪四还是判了重刑坐了牢,这跟田四妹寻死觅活的举动有关。 寻吊两次都没得成,直到过后她娘家人将他接走后,这事才有了缓解。她娘家人本是穷得连饭都吃不饱的一大家子,在汪大河多次出面斡旋下, 并许了一些钱财补偿,还与王三贵兄弟几个商量,又不得不被迫地答应 了田四妹娘家人将王小狗留下的要求。
“说是一个女子死了男人又带个‘拖油瓶’的孩子不好再嫁人”。
这幼年的王小狗就成了他自家伯父叔父共养的儿子。这事算是没有 再引延扩展下去。但因为命运的不幸安排,现实生活的悲惨,这孩子从 小失去了父亲又算是被母亲抛弃,人们就认为这孩子长大怕没有什么好 的前程,像人们想象中的秕谷一样无多用处,更不说以后有宏伟发展前 途了。
到我长到四五岁时,突然有一天村子里见多了一个新面孔,面部黝 黑的,没有我们村其他像他这年龄的人面部稍带润滑并吐着血色的红, 皱褶的额头,胡子拉碴。我心目早已听说多时的稗子形象就是这个样子了, 而他就是汪四。
汪四的丑形让全村人不齿,这是他自己给自己酿成的苦酒,他要痛 饮悲哀身败名裂对他的儿女也造成了伤害。多年的牢狱自然不幸,他人 步入中年的那一段精华时代就在灰暗中度过,然而又有另一种另类的幸 运,因他远离的家乡服刑而得以放过一马,如果他不耻地还在这个村里 生活着,像他这种有伤风化的丑陋被打入稗子人格的人,肯定要面临村 里一个挨一个批斗,在政治又红又专、时刻不忘阶级斗争、清除一切牛 鬼神的批斗舞台上,必然有让他瑟瑟发抖站立的一角,哪怕他叔叔汪大 河重权在握也无济于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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