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母亲在这一段时间里，总要在夜色中把家里的事拾掇忙完后，带着 我去小慧家走一趟，去看看大哥在小慧家参加她爸在夜里复习准备高考 的情况。我很热衷地跟着母亲前去，尤其在今天，我小口袋里塞满了小 纸糖，更乐意见到小慧，巴望着与她分享。
今年大哥王再强从和田公社高中应庙毕业，正当名份地可以参加今 年高考。父母很希望他能有一番作为，有机会光耀一下门楣也好。通过 这前两年前刚恢复的高考，能考上大学鲤鱼跳龙门似的一跃成为城市商 品粮户口，他们认为大哥更要为他的前途去努力。
这个时代对于一个农村娃来说能考上大学是多么一件重大的事啊。 许多农村的青年人早已意识到城乡的巨大差别，知道猫在田地里日晒雨 露挑屎拉粪与从城市工厂里大门一身光亮前呼后拥你追我闹的走来，那 简直是身处两个世界。
那里有密麻的楼宇林立，林林总总新奇物品布满大街小巷，烟囱高 高耸立，设备机器隆隆的声响传出迷人的诱惑。如果有机会让他们去城 里当一名普通的工人，他们每一个生命的毛孔可以浩动荡漾着热情，流 着躁动的汗液。这个时代给予他们朴实单纯的眼角布上一层五彩斑斓的 色调——城市的鲜花街道自然有不同于乡村的柳叶梅梢、田垅密草。他 们靠什么去实现心里的美丽如幻的美景呢？当兵可以经过多年的苦熬， 也许这是一条从农村走向城市的一条路，有无数人已走并执着地走着； 读书考上大学这样一条从农村跳进城市的一条金光大道。随着高考的恢 复，无数人带着希望努力着。
小慧的爸爸就是那种要向命运抗争的人，他原本是一个地地道道城 市的教书人，拥有城市户口，在那明亮的教室，从父亲那里学到的谆谆 教导可以全身心地用于教书育人，他曾经的理想是能像父亲一样考入江 城市师范大学，毕业后从事教育事业。可是命运让他多折，因时代的喧嚣让他沉入这沉寂的村落，尽管他感激夫人的千般鼓励万重呵护，他还 是感到他应该有更大的人生舞台，他要去深造要去完成参加曾经无缘的 高考。
机会来了，1977 年秋天恢复了高考。他在这个变化的季节里闻到了 一种风吹醒劲草般的气息，石破天惊的消息击拍着他悸动心海 ，在他心 中犹如一层层浪波泛开惊艳的涟漪扩散开来。
在这个还未入初冬的时节，田间散布着野色满目未落的成熟。这个 年轻人选了一处高地，舒展眉头向远方瞭望着。
他的眼里，这片土地依然浸透在未去的阴雾里——喧闹、尘嚣未解。 河川村成熟的晚谷早已收割完毕，谷场上小山似的谷垛招摇着农民们希 望的心田。上季新谷收获打下的粮食八九成被交了国库任务，少之又少 的部分紧巴巴地分作村民的口粮。这时候尽显各家各户做家安排生活过 日子本来面目，精打细算细水长流和虎头蛇尾大手大脚的不同人家就出 现不同的状况。有些人家发着愁，只能挨着脸面等着下季的秋收，这会 儿巴望着眼瞅着这秋的收成能满足他们的希冀长久饱腹的愿望。他们总 是一年一年在盼望分粮能够得盆满钵满，一年一年地又有些失望分得不 多难以温饱的口粮。
事实上河川村领导层努力向上级申请的农田建设项目是成绩显著的， 通过县、公社的支持已完成了一些农田建设项目，目的是扩大增产。如： 河川村近两年来的架线通电项目，沟渠开通泵站排水项目等，这些是眼 见得着的实在项目。大队书记汪大河那把捏处理上层关系是到位的，他 平时竭力支持公社书记陆青山的工作，也得到了公社整修农田专项扶持， 调拨农具指标等等回报。可是，他又看着一年一年产出的粮食没有增加 又让他心里多起了忧愁，他心中对现在的人心拿起闷来。为什么农田设 施建设改进了那么多，粮食产量却增加不了呢？人心不古啊！他们把自 家的自留地能种成一枝花来，为什么就不能全心全意地劳动为集体多打 点粮呢？
这位此刻望着远方的年轻人，他收了收倒腾的思想。在这片土地上 生活了几年的年轻人，他眼中的世界似乎让他感觉到不属于这块土地上 永久的居民，他蜷缩地生活在这里，尽管他寂默，但心是向往着他从哪儿来的城市，梦想的那片属于他的天地。当然，他绝对不会怀疑自由的 爱情，因为他在这个乡村找到了心中挚爱的女人，时时给他心受鼓舞的 爱人。这里还有他们爱情的结晶， 可爱的女儿小慧，是多么天真可爱啊！ 她像她的妈妈一样——善良、勇敢、热情、活力、聪颖。
他心里又冉冉升起了新的希望，此时清风从田园处吹来，阳光照在 身上，心中还寒却很暖，幻想如利剑直插云霄。
他那位生长在农村心地豁达的爱人又一次鼓励他： “你就下决心去 考吧，只有这样你才有机会回到的希望的世界，那个城市有更大的教室， 有更大提供给你发挥才能的舞台。”
他的幺爷幺三先生把他的铁定对联词送给这位侄孙辈。
“川流游海世道生生息息 沧浪濯水人间茫茫海海” 说声“你去吧！”
命运又给他出了一道难题，他得到高考报名的消息后妻子也欢欣鼓 舞他，当他雄心勃勃的请求大队提供一份报考工作证明材料时，汪大河 却一脸古怪。汪大河并不接受这突如其来如潮涌来的恢复高考。
他对这位站在面前请求他出示一份家庭及工作情况证明盖章时，他 那代表权力的红印公章显示了予人生死的能量。对着这个清瘦的年轻人， 他说： “你的家庭成分问题，我不能贸然给你提供证明盖章，这是个政 治原则问题。”
过了几年后汪大河明白这种做法大不应该，为这一行为表示后悔， 当年这位在他面前几乎乞求的年轻人，如果不是一次次的坚持不懈，艰 苦执着，也许人生的轨迹就因为自己的漠不关心、草率从事而荒废前途。 他为他当时不识实务自打小算盘的举动反思过。
那年突然的一纸文件确实改变了多少年轻人的命运，可是当时也打 乱了汪大河多年用心良苦的安排。那两年他正在为他的将要毕业的二儿 子奔波联络关系搞到县里推荐“工农兵大学”的指标，关系疏通顺利， 他的如意美梦正要成真时，恢复的高考制度如一击重锤敲碎了这一切， 他承接打击的思想还没转悠开来，小慧的爸爸高考的请求，成了他宣泄 忧闷的发泄场。
时间就一天地滑落，如风般吹过，时间的短促，小慧的爸爸就这样 误了这年报考的时间。年轻人失望了一阵，决定明年再来。第二年高考 时间如期而至，此时的汪大河在村民议论他的做法不对的形势下已有反 省自己的过错的举动，就主动的找到这个已失去了一年机会的年轻人， 给他出示证明并提前送去了祝贺。
再一年的高考他如愿的参加了，而且是坐在好几年一直向往但令 心地惴惴不安没回的地方——他曾经站在讲台授课学校里参加了这伟 大的高考。多年没有放弃的学习又加上他那个时代高中学习的硬实功 底，当他走出这熟悉的校门， 他真想立马告诉一直激励他的妻子：“我 考得很好！”
分数线出来后，没有出乎意料，高分出榜，这一次他是带着全家来 查分数，因为他自信这红红的光荣榜准有他的名字。小慧来了，她第一 次看到这个新奇的世界，她们一家人也走进了她们这么多年未踏入的这 县城一处冷落多年的家。一通间坐落在名叫大兴路胡同里的一间平房屋。 这么多年，小慧的爸爸一直没有回来过，一把铁锁已经锈迹斑斑，他心 里一直有着伤痛，而且是痛不可遏。他不想回想起父亲那一次次从这间 小屋里被一伙人揪拉出，然后头青脸肿地埋头悄无声息地回来的模样。
这次回来，是因为时代变了，许多人回城了，许多曾经打倒的人平 返了或即将平反。他要迎接这种变化， 一吐愉快，这次高考的成功上榜， 能让他一吐沉压已久未能绽放吐露的芳华。
在报录志愿上他毫不犹豫地填写了江城市师范大学，他想继续他想 从事的教书事业，并且因崇拜他的父亲，他报了这唯一的录取志愿，他 想体验一下当年他父亲在校的曾具有的风采。
这一年，小慧的爸爸等待着大学录取通知书的到来，心情是从最初 的热切盼望，到中途的急切等待，再到学校快开学临近时就变成了焦躁 不安。他有一种不祥的感觉，听说去年就有高考的社会青年高考生分数 高就因为各种原因而不被录取，他越想越感到眼前一片黑暗，怕这种厄 运降临在自己身上。小慧的母亲还是用她那女性的柔和安慰他：
“再等等吧，现在四人帮都打倒好久了，国家到处都在拨乱反正， 尊重知识尊重人才已成社会的共识，人们在讨论‘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这一社会大命题，像去年出现高分而不被录取的现象不应该出 现吧。”她是在从一个贤妻良母的角度来安慰这年少就经历过苦难的男 人，更多的是出于安抚，这显然是不够现实的。看着男人日夜的焦虑不安， 她再也忍不住了，她和丈夫从河川村专程来县招生办查问此事。县招生 办一个五十来岁脸颊青瘦身材高挑的老同志接待了他们。从那些搬出累 积一扎扎招生档案中，这位老者根据他们说的情况，很快的找到了小慧 爸爸的资料，他很遗憾地说，皱了皱眉：
“你的政审没过，江城市师范大学不予录取，这是退回的档案文件， 还没来得及发出。”这位招办人员表示着认真很有诚意地处理此类事， 因为他已经历过这样的事件已不只是这一起。去年，今年，从他手中经 过就有几起，大多是家庭历史问题。这个时代的各方各面依然还在发生 着这个变革时代所不能解决的问题，每个退回的招生都在问他这是为什 么，他怎么回答得了这一社会抛出的命题呢？
这位老同志对这一类人是万般同情的，尤其是像小慧爸爸这种因为 家庭历史被下放农村改造的年轻人，在命运的关头前途又被无情的扼杀。 他还是特意打开了江城市师范大学退回处理函的那一页，示意叫小慧爸 爸过来亲眼看看。
一页简单而又冰冷标有师大号回函，下角边盖上一个师大招生委员 会章，上面一段意见批复像魔咒寒光一道刺痛着这个情绪低落男人的眼。 几行楷字公公正正，仿佛如同刑刑前的宣判：
“本考生考取分数已超出我校录取分数线，本人填写志愿目标明确， 专报考我校精神可嘉，但因本人家庭历史问题复杂，海外关系政审不得 通过。本校退回该生志愿， 不予录取，望本地招生部门做好解释工作。”
这一次打击无疑是巨大的，时事弄人，造化弄人。虽然比不上当年 父亲突然离去，面对撒手人寰的父亲冰冷停留的尸体，那次撕心裂肺放 声痛哭，但这次也是让他在严酷的现实面前形同蒿草，软弱、蓬松、 一地、 扶风、而倒。妻儿没有埋怨任何人， 因为她知道这个时候不能火上浇油， 去怨怼这个社会。她只是将她洁白的身体——女性坦露的柔情，让这可 怜的男人埋在胸前痛哭、痛哭、再痛哭，直到将委屈淘尽。
可是这位书生意气浓重的男人，在这么多年苦乐相伴的时光里，已骤然变成像一头受伤的草原雄狮那样，伤口一旦愈合，在新一年里他又 想在无尽的原野上放手一搏。他又站在滔滔的仙河水边，看仙河水又是 浩浩荡荡，呼流而过，就像是拨弄他激动的心田一样，鼓动着他在生活 的追求面前不应轻易言放手。
“我要再次报考江城市师范大学！ ”他对着仙河水，对着这眼前田 野大喊。
只是这一年他多了个跟随者，我的大哥王再强应届毕业，也投入了 这年的高考准备。父母也想大哥能有上大学的机会，尽管他们心里明白 大哥简直是在高中玩了三年，但是他们还是要求大哥热衷一试。他们找 到小慧他爸，请求他带大哥准备考前复习，自然是热情地答应了。
大哥跟着小慧爸一起复习，我看到小慧的机会就更多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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