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吧嗒着他的草烟杆。草烟的味道很呛鼻，但他吧嗒着，似乎很享受。烟卷如同被风箱扯上了火，随着他的呼吸的节奏时明时暗。烟雾就从他的嘴角边吐了出来，很浓烈，然后像水的涟漪一样荡漾开，再然后才缓缓地消散在空气里。
年轻的时候，父亲并不抽草烟的，而是抽着当时很便宜的纸烟。那是一种没有过滤嘴的烟卷。包裹烟丝的纸张很柔软也很白，一根根都像老师手中的粉笔头。抽的时候，他从烟盒里取出一根来，先在另一只手的掌心里笃一笃，把烟丝笃紧实了，这才叼到嘴里。这在当时是很时尚的行为。
父亲穿着军绿色的衣服，衣服上有四个口袋，他从其中一个口袋里找到火柴，划燃了，两手捧着，小心翼翼的凑到嘴边。火柴微小的火光荧荧飘动，辉映着他布满胡渣的脸庞。
别人叫他“胡子”，是因他几天不刮就会长得很浓密的络腮胡须。父亲不以为意，有人喊他，他就答应。
七十年代的阡城，剃头匠师父挑着担子走街串巷。有与父亲熟络的，经过我家附近时就刻意过来招呼一声。每到那时，就是父亲最开心的时候了。
剃头匠就在我家门口摆下他的那堆家伙什：一把椅子，一个烧热水的炉子，一个摆放剃头工具的箱子，讲究的还会立上一面亮闪的小镜子。
父亲大马金刀的坐在椅子上，剃头匠手脚麻溜地给他系上围布，又在他脸上涂满肥皂的泡沫。剃刀铮光瓦亮，在脸上轻轻一划拉，能听到“嗤嗤”的声响。父亲闭上眼睛，高仰着脖子，颇有任他刀飞枪来，我自巍然不动的气势。……每到这时，我会想起我的奶奶，她会坐在旁边把我抱上膝盖，轻轻拍打着我的背膀，轻轻地说：“胡多福多嘛，胡多福多嘛……。”
奶奶取“胡”和“福”的谐音，饱含祝福的意愿。但父亲幸福吗？我却不知道。只知道在那个吃肉需要排队的年月里，父亲绞尽脑汁，总能让我的酱油拌饭的碗中时常飘散着猪油的香味。在那个物资匮乏的年月里，父亲花尽心思，总能用捡来的木板给我雕刻出一把惟妙惟肖的手枪。
于是我幸福着。我以为幸福就是正吃着一碗鲜美的酱油拌饭时，母亲突然来给浇上的一勺滚热的猪油；以为幸福就是举着手枪吆喝着和伙伴们冲上一个又一个的沙堆。
于是我幸福着，而不知道他是否幸福。直到我渐渐长大，直到又一个父亲节的来临，才猛然惊觉，父亲老了。他现在已经满头白发，两鬓霜花。再不能大踏步的走在我的前面，再不能用严厉的声音斥责我的调皮。记忆里，他在掌心里笃烟时的动作，还有奶奶抱着我看他刮胡子的温馨场景如同相片一般定格。现在的父亲只是一个老头，一个吧嗒着他的草烟杆的老头。但我仰望，仿佛看见高处，父亲伟岸的身影仍旧抵挡着风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