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苑交流QQ群:131705431
  • 文苑首页 >> 故事 >> 文章正文
  • 乌鸦

    类别:故事 作者:苏小娇 给他发短信 日期:2014/10/14 19:36:29 网友阅读:1700次 网友推荐:3次  字号:   

    乌鸦

    我是从一位唐姓朋友那里得到的这份手稿,这篇回忆录让她的心情变得格外沉重,每当看到锁着这稿本的抽屉时,都会忍不住叹息。自从拿到这个回忆录,她几乎夜夜辗转难眠,本想把它付之一炬,却又于心不忍。为此她大伤脑筋,试图给自己一个比较满意的交代,然而除了弄得自己心力交瘁之外,毫无所得。最后她想到了在出版社工作的我,想必可以将这本回忆录刊印,公之于众,也好让世人去评价这其中的是是非非,或许能替她分担一些挥之不去的沉痛。

    她讲得这样神秘且真诚,自然引起了我浓厚的兴趣。当晚看完手稿,我才真正体会到朋友为何如此忧心忡忡。我想这篇回忆录里所承载的悲痛,不是我一人之力能够化解的。或许让所有看到这个回忆录的人都认真地去思考,或可找到一条出路。当然免不了有的人看到仍会一笑了之,以为这样的事在现在早已经是不足为奇。

    存在必有它的道理。基于种种原因,我决定将手稿尽可能原封不动地予以发表,未作任何大的删改,仅随手该整理几处病句和一些错别字而已。并附上回忆录作者写给我这位朋友的信件一封(为尊重他人隐私,故将其真实姓名隐去,化名为乌鸦)。

    尊敬的唐老师:

    您好!想必您已经听说了我的事情。我知道自己犯下了不可饶恕且无可挽回的错误,无颜以对您——这个世界上我最尊敬与信赖的人。但是真的,在这个世上还值得我相信的人恐怕就只有您了,或许小小年纪的我说这样的话有点不像话,但我敢断言,我所经历的一切早已让我的想法超越同龄之辈了。我只能来打扰您了,随信附上我的回忆录。

    我觉得有必要记录下我短暂的人生,之所以把那段岁月叫做人生,是因为我只当那段时日的自己已经死去。每当我觉得快要支撑不下去时,就会提起笔来把过去写成文字,供自己回忆反思。只有这样,我才觉得仿佛能够嗅到甜美的空气。

    我所承受的生命之重,压得我快要喘不过气来。有时候我的内心像要爆炸一般,似乎有一股不可遏制的疯狂在我的心底滋长蔓延。如果我说我很明白那是种什么情绪,甚至还可以直言不讳地告诉您,那是仇恨和愤怒,您会不会觉得我是个可怕的怪物?

    但这些日子,当我一页一页地回忆着自己所走的荆棘之路,已经慢慢学会了克制和隐忍,又或者我已经知道宽容为何物,全然释怀于这个世界带给我的以及我带给这个世界的困扰。我能说像我这样一个边缘人,竟然对未来有种莫名的憧憬吗?或许在未来的某天我还可重获新生。我想您会为我开心吧。

    想必我已经严重地干扰了您淡泊而又宁静的生活,我只能请您饶恕我,因为在这个世上,您,是值得我信赖的唯一人选。

    衷心祝您

    生活快乐,工作顺利

    乌鸦

    2013年12月5日于看守所

    (一)

    首先,我必须交代一下,我并不是什么“怪物”。虽然我的父母经常这样称呼我,但我确确实实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人”而已。之所以落到今天这个地步,我也想问问是谁的责任。时至今日,我不想去责怪谁,反倒觉得是我自己犯下了不可挽回的错误,咎由自取。

    既然都是已经做过的事情,我也不想再去争辩什么。我能料想得到,会有人觉得我很可怕,完全没有我这个年龄该有的美德,例如纯真,善良,阳光等等。哦,对了,我刚过完我的17岁生日。

    有时候看到跟我差不多模样的花季少女从身旁经过时,我也在想自己本该是那副模样吧。穿着校服和球鞋,和三三两两的朋友聊着言情小说或者某个明星,偷偷喜欢某个高高瘦瘦的阳光大男孩。但自己似乎生来就与这世界格格不入,我猜想是这个世界不愿接受我吧?在学校,在教室,我总感到孤独寂寞,和她们并没有太多想要交流的东西。就算有的时候我想找人说说话,大家都总是像躲瘟疫一样对我避而远之。

    不管怎么样,一切还是从头说起吧。

    我的家庭还算比较富裕,爸爸经营一家宾馆,妈妈在家做全职太太。一家三口住着二百多平米的单元房,三室两厅,一厨两卫。欧式的装修风格,全都是出自爸爸的设计,因此他常常自鸣得意,自认为很有品味。但在我看来,平淡无奇,甚至有点儿不伦不类。一进门,灰暗的色调就充斥整个眼球,简直让人透不过气。家里的一切陈设都俗不可耐,乏善可陈。在这个家里,唯一能入我的法眼的,就是书房墙壁上挂的一幅梵高的名画《麦田群鸦》的复制品。据说,这是梵高生前最后一幅画。画面上翻腾的金色麦浪,不知是飞来还是飞去的乌鸦,浓烈的色彩,强有力的对比,总让我心跳加速,甚至有一种想流泪的冲动。我敢肯定,爸爸根本不能理解我这种体会,甚至连这幅画作的名字,出自何人手笔,也未必知道,更不用说欣赏它,因为他连初中都没上完。至于其他,还有什么好说的呢。

    妈妈经常对我唠叨,他们刚结婚那几年里过的苦日子。天还没亮就起床去摆地摊,一直到半夜才能回家。有时候遇到城管,就得没命地跑。诸如此类的话,从妈妈嘴里听过不下千百遍了,耳朵都快生茧子了。她还总爱絮叨,当初是多么地能吃苦耐劳,多么地爱着我的爸爸,为这个家付出了所有的青春。在我眼里,她就是一个软弱的女人,就像寄生虫一样依附在男人身上。她说自己从前多么地努力吃苦,总让人觉得她是没有勇气选择另一种生活。而且她还是一个敏感的人,一点点小事总能让她担惊受怕。记得有一次,我不小心摔碎了一只杯子,她竟以为我是对她发泄不满。一下子跟我说了好多话,一副语重心长的样子。当时我真想大笑,她那样子活像一只受了极大惊吓的乌龟。她一定是在家里待得太久了,又没什么朋友,简直有点神经质了。

    而我的爸爸呢,是一个很大男子主义的人,满脑子傲慢与偏见。我的妈妈变得这样神经质,他要负一大半的责任。他总以为像他这样一个腰缠万贯的大老板,身后自然应该有一个看家护院的贤内助。他为人刻薄庸俗,总爱附庸风雅,常常装作满腹经纶的样子。对了,前面提到的那个书房就是他的领地,满屋满架的书,其实很多书他连翻都没翻过,都是从书店成捆成捆运到家里,用以装潢门面的。这倒让我捡了个偷看的便宜,他既自负又自私,从不让别人轻易碰他的“宝贝”,记得有一次我在他的书房忘情地看书被他偶然发现了,狠狠地训了一顿,简直无地自容。在我的心目中,他就是个滑稽可笑的小丑!

    总之在我看来,他们根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简直就是两朵天造地设的“奇葩”。而我,正是这对“奇葩”组合的产物,所以我注定是矛盾的统一体。有时候,我会在自己身上看到妈妈的影子,敏感,脆弱,缺乏勇气。有时候,我又会看到爸爸的影子,冲动,自负,自尊心极度膨胀。

    我真的很想摆脱他们在我身上留下的痕迹,但首先我的这张脸就暴露了我们之间的关系。实话说,我觉得自己长得还行,大眼睛,小嘴唇,瓜子脸,我的鼻子有点塌,这点遗传了我的爸爸,身材娇小像我的妈妈,虽算不上顶级的漂亮,却也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吧。妈妈总爱在人前炫耀我是结合他们两人的优点才生成的,但我最讨厌听到别人说,哎呀,你家女儿长得跟你真像啊。我才不要像谁呢,我是我自己,是独立的个体,在我七八岁的时候我就萌发了这种意识。我不想依附于任何人,更不是谁的私有财产,尽管爸妈经常情不自禁地把我当成他们的私有物品。而我,除了生闷气,却也是无可奈何。

    我一直有一种念头,就是做日本作家村上春树笔下的那个顽强少年乌鸦,我虽不愿像他那样要做世界第一顽强少年,但我想要逃离这个家,对于我来说,它就像一个牢笼, 让我时常感到郁闷,感到孤独。

    总觉得在这个家的某个角落里潜伏着什么怪物,它随时都可能要吞噬我,吞噬我的灵魂,吞噬我的生命。每当夜幕降临,我便会莫名地感到害怕,而且总是会做噩梦,所以我习惯于开着灯睡觉。后来被妈妈发现了,她总是会趁我睡着时把灯偷偷关掉,从那以后,我就开始用手电筒照明,一夜到亮。我知道自己无法做一个顽强的少年,因为我骨子里流淌着他们的血液,我脆弱,胆怯,矛盾,也像寄生虫一样依附在他们身上。

    依稀记得,我也曾给他们也给自己留下过一段美好的回忆,大约是在我五六岁的时候。那时我们家还在经营着小旅社,住房也没有现在这么宽敞,一家三口簇居在一起。那时我还不太记事,好像他俩总是一天忙到晚,一年忙到头的,也不清楚他们到底在忙些什么。

    这件事发生在一个很平常的晚上。但难得的是那天晚上,爸爸妈妈都有时间和我一起安心地吃饭。他们的心情似乎非常好,爸爸还扬言要把妈妈做的所有的菜都吃光,于是他指使我去不远的小卖部给他买瓶冰啤酒。孩子是最能体会大人心情的,也最容易受到影响,我当然很乐意跑这个腿。店主见我伶俐可爱,还拿了几个糖果给我。回来的路上,我发现地上有一只被遗弃的洋娃娃,孤零零地躺在那儿,怪可怜的,就开开心心地捡了回去。一回到家,爸爸妈妈看到我怀抱着那个有点破旧的娃娃,不知道为什么都安静下来,只默默地吃着饭。第二天,我便意外地得到了第一个崭新的属于自己的洋娃娃,毛茸茸的,摸起来很舒服。

    现在想起当时的情景,我竟然抑制不住想哭的冲动。或许当时那个我捡回来的破旧的,被人遗弃的,还丢了一只耳朵的娃娃让我的爸妈受到了深深的刺激。一个是那么敏感的女人,一个是那么自负的男人。我无法看到他们内心的活动,只知道从那以后,陪伴我更多的是那两只一新一旧的玩具娃娃。有的事在它发生的时候,可能再平常不过,谁能料到日后将会给我们以沉痛一击呢?

    过了两年抱着娃娃独自入睡的生活,我的性格开始朝着另一个方向发展。妈妈总是跟我说,小时候的我是多么活泼可爱,渐渐长大了却不再爱说话,甚至都不怎么笑了。对着镜子,我也会练习如何微笑,如何笑得跟自己的年龄相称,可那种纯真无邪的笑容,只会让我的面部肌肉抽搐,甚至让自己看了都觉得恶心。最后我只好放弃了这种努力。

    妈妈有时候会因为我的沉默寡言甚至有点自闭而自责流泪,但她的自责只是一时的,而且并非出于真心。她更多的是在顾影自怜,她可能觉得我没能遗传她的性格优点,所以感到失望罢了。我想,如果她真是为我着想,为什么只一遍遍重复着自己的辛酸史,而怎么不关心我在她们的历史中被牺牲了什么呢?

    而我的爸爸只会因为我的异常表现而暴跳如雷。看到他那气急败坏的样子,我的脑海中立刻涌现出滑稽剧里小丑的形象。

    不知道为什么,每当看到他们痛心疾首、无可奈何的样子,我的心里就会有一种恶作剧般的快感!起初我也为这种快感而感到良心不安,还有点羞愧。但时间久了,那种不安与羞愧就渐渐坦然释怀了。

    在我七八岁的时候,我们搬进了更大一点的房子。

    也许在外人眼里,我们家是兴旺发达了。于是经常有一些认得的不认得的亲戚朋友来家里借钱,妈妈没什么主见,也做不了主,都是爸爸说了算。每到这个场合,他总是斜倚在沙发正中间,一只手搭着靠背,一只手夹着烟,头颅高昂,不时吐个烟圈,那样子总让我想起长颈鹿在仰着长长的脖子吃树叶。来的客人一副谦卑的样子,满脸堆笑,仿佛毫不介意他那高傲自负、沾沾自喜的样子。

    在我的印象中,来借钱的人总是空手而归,因为爸爸似乎生来就一副铁石心肠。每次看到新闻里报道有些人的辛酸悲苦,他非但没有丝毫的同情,还总责怪人家好逸恶劳才导致这般下场。随后总会炫耀起他的创业史来,那架势俨然一个开天辟地的英雄。我暗自好笑,他哪来的这种优越感?

    乘兴而来,败兴而归,渐渐就没人自找没趣,上门来借钱了,爸爸一开始还有点不适应,感觉失却了口吐烟圈的傲慢,无以彰显他的优越自豪。曾有一次,他还破口大骂:“这帮势利小人,竟然说我抠门小气,冷血无情。我的钞票难道是白捡来的?”语气里尽是踌躇满志,鄙夷不屑。

    (三)

    好几天没能坚持写下去了。总是沉浸在往事的回忆里,夜深难寐,头痛欲裂。

    回忆零碎的小事,真的很伤神,尤其是关乎自己的。这让我想到卢梭,看他的《忏悔录》时只觉得不过是一个年过半百的老头在回首细碎的往事罢了,琐琐碎碎,跟平凡的人没什么两样,没多大了不起。如今看来,真是佩服他袒露自己内心的勇气,就连芝麻绿豆大的小事,也似乎蕴含着某种深沉的救赎与悲悯之怀,而且不乏神来之笔。独处静坐,与灵魂晤对,还真是需要一点耐性与胆识的。

    我虽没有卢梭那样伟大的灵魂,但要直面自己如蝼蚁一般渺小的灵魂时,依然会羞愧到战栗。但当我真的用一双陌生的眼睛窥视自己的内心,并把它展露无遗后,竟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和自由!

    我得庆幸自己生而为人,虽不免有所愧怍,但仍有自我反省的机会。我想,通过这种凤凰涅槃似的浴火重生的过程,或许真的可以得到别样的人生。

    (四)

    在我九岁那年,也是爸妈事业的巅峰期。他们连给我做饭的时间都没有了,于是,出于为我考虑,将我送到老家的一个远房亲戚家里寄养。至于选择他们家的原因,我不得而知。

    我对老家并没有多少印象,只在每逢过年时,随爸妈回去一次。我早就看穿,他们回老家,并不是因为对生身之地还有多少感情,而是爱慕虚荣。不过借机开着他们那辆被乡亲们惊为“豪车”的坐驾,穿戴一身时髦名牌,风光无限地衣锦还乡罢了。

    不过也正是在“老家”一年有余的时间里,我才真正亲近了一回大自然,领略了自然风情的美妙,令我压抑许久的沉闷心情云开雾散,豁然开朗。

    在一个凉风萧飒的秋天,贪玩晚归的路上,我见到了世间最艳丽的夕阳。印象中那条路很美,两旁都是高大的梧桐,叶子也已经枯黄,我只顾一味地往前赶路,生怕回去晚了挨打受骂。唉,在那段日子里,挨打受骂简直是家常便饭。可就是那个时候,我看到了一轮硕大的夕阳正在我的对面下沉,像一团火球在熊熊燃烧,翻腾起大片大片绚丽的云彩。我顿时被这美妙绝伦的画面惊呆了,不知傻傻地站立了多久,一时竟忘了走路。那一刻,我感觉到从未有过的巨大幸福,眼泪扑簌簌地夺眶而出。

    那样绚烂至极的夕阳一直定格在我的记忆深处,久久挥之不去。很多时候我在想,是我的心境如此落寞,抑或残阳也与我一样如此寂寞?

    我寄养的那家远房亲戚,不过是个容留所,暂时给了我栖身之地。我从来没有按时按点在他们家吃过一日三餐,经常是像打发叫花子一样赏给我一些残羹冷炙。我经常忍饥挨饿,饿急了的时候,就去庄稼地里偷东西吃。记得有一次,实在饿极了,一口气竟偷吃了人家地里16个番茄,不料惊动了他家的狗,对我一阵狺狺狂吠,恨不得扑过来将我撕碎。我吓得没命似地跑,直到最后吐得稀里哗啦。那是我生平第一次觉得生不如狗!

    我寄养的这家男主人在一个油坊里工作,为人还算地道,平时勤勤恳恳,沉默寡言,但只要一喝酒就会大嚷大叫,喋喋不休,对生活充满抱怨。

    而女主人像其他农妇一样,守着几亩地,农闲时爱打个麻将纸牌什么的。男人二两酒一下肚就怒斥女人赌钱不顾家,女人就反唇相稽,抱怨男人喝酒撒酒疯。

    他们曾经有过一个男孩,活着的话跟我一般大了,听说在一年夏天跟一群小伙伴下河游泳时沉到水底淹死了。不过我倒是从没听他们亲口说过,在他们家里也没有看到过那孩子的一张照片。可能正是一位这个沉埋在那女人心底的伤痛,我感觉她有意无意地会把这种伤痛发泄到我的身上。一有什么不顺心,就掐我,掐完她通常都会神经质地大笑,那时我的身上总是青一块紫一块的。而她在我爸妈面前却总是装出一副善良敦厚的样子,其实只是为了我的那点寄宿费而已。我的爸妈在这种时候总是选择相信别人,而对于我的喊冤叫屈总是斥为胡言乱语,佯装不理。

    如果问我那时有没有期待过爸妈的呵护,我可以很坦诚地说,我期待,并且真诚急切!

    那个亲戚家里没有安装电话,所以每个周六妈妈都会打电话到附近的一个小卖部,问一下我的近况。而我每到周六都会坐在小卖部的门槛左边痴痴地等着。

    有一次我等到天黑,妈妈都没有打电话过来,小卖部的老板看我可怜,给了我一块糖果,劝我回去。我只是不说话,固执地等着,终于电话响了,我刚一接,叫了句妈妈,那边就挂了。我咬着嘴唇,眼泪就掉了下来,那时候的自己即使受了很大的委屈也很少在人前哭,但那次实在没能忍住,喉咙像是被谁掐住了一样难受。小卖部的老板安慰说,是因为我太心急了,不小心自己将电话挂断了。可我还是满心狐疑,妈妈为什么不再拨过来呢?

    时至今日,我仍然很感谢那位善良的老板,还有他给我的那块糖果。爸妈总说我冷血无情,不知道感恩,我只想说,当在我需要时,在我脆弱时,哪怕给我一个善意的谎言骗骗我,我也会感激的。可是他们从来都没有,尽管我给过他们很多次机会。

    我是怎么离开那个地方的呢?

    我仍记忆犹新,那是我冲动的血液不可遏制地喷涌而出的日子,从那以后我时常能感受到那股好动的液体在我体内发烧沸腾。

    那天的傍晚没有夕阳,天气阴沉,雨意渐浓。我的心情也异常烦闷,恨不得一场豪雨倾泻而下,酣畅淋漓地冒雨狂奔。于是我将这种烦躁的情绪发泄在衣柜上,把衣服全部胡乱地扔到床上。“啪”地一声,一个耳光狠狠地落在了我的脸上,火辣辣的,我的耳朵里一阵轰鸣,接着便是那个女人歇斯底里的笑声。

    我气急败坏,跑到厨房,拿过一把菜刀指着她:“你敢再打我一下试试!”

    我的脑海里闪现出一连串恶毒的话来,冲口而出,直击她的要害:“你知道你儿子是怎么死的吗?就是你这个当妈的害死的。只知道成天赌钱打牌,你没有尽到做妈妈的责任!”现在回想起来,觉得自己当时太过毒舌了,只顾自己发泄,全然没想到这一句句歹毒的话,不啻一把把尖刀狠狠刺向那个可怜又可恨的母亲的心啊!

    我明显地看到她怔了一下,脸色发白,举起的手抽搐地发着抖,很快又无力地垂了下去。那一刻,我的心里没有丝毫不安,反而有种胜利的喜悦。

    不到一个礼拜的时间,我就被接回爸妈身边了。

    现在回想起这件事,我能说这也算是人生的一个转折点吗?那段寄养的日子的种种经历像烙印在我生命中的一颗按钮,它启动了我内心芜杂且难以控制的邪恶。我时常扪心自问:难道我生来就心如蛇蝎吗?不是吧!

    还记得在五六岁时,爸爸曾带我去摘葡萄,具体什么地方,为什么带我去,已经记不起来了。而爸爸站在梯子上,我牵着衣角站在下面接葡萄的情形,却历历在目,恍如昨日。此情此景,虽然不常想起,却偶尔萦怀入梦,或许就是个梦也说不定。然而最近,身居囚室,那时的场景却不时在脑际萦回,仿佛午后阳光的味道,也略带着葡萄的甘甜。“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五)

    一路这么回忆过来,我发现自己变得柔顺许多,不露锋芒可以让自己变轻松。锋芒毕露之时,伤人伤已。我想基督教的临终忏悔,或许真的很有必要,当一个人即将告别人世时,回首前尘往事,放下执念,原谅自己,原谅他人,作人生最后的救赎,此生或可不算辜负与虚度吧?

    “人的一生,就是在爱恨中痛苦挣扎,没有人可以遁逃,只能努力忍耐。请你更积极地爱这个俗世,恨这个俗世。一生都沉浸享受其中吧,因为神最爱这种人了!”现在的我,就像一个虔诚的信教徒晨思暮祷,更加急切地期待着回归正途!

    就算是再不幸的人,偶尔也会得到命运的眷顾。对此我深信不疑!

    在十二岁读小学六年级时,是我最向往去学校的日子。每天早上几乎都是第一个到校,我喜欢那种迎着熹微的阳光踏着刚撒过水的街道上学的感觉,甚至会主动对陌生人投去微笑。

    是不是心怀梦想,世界就变得温暖了呢?

    那天我是值日生,打扫完卫生,拎着书包准备回家了。忽然听到身后有人叫我,一回头是教我们语文的唐老师。一看见她,我就莫名地紧张,她并不是那种凶巴巴的老师,相反,她很温和,乌黑垂直的头发,皮肤偏向麦芽色,身材高挑。她把手中拿的几块糖果递了过来,我很惊讶,有点不知所措。对于别人突如其来的好意,我通常会感到惊慌。

    刹那间,我的脑海里闪现了一千个为什么?她笑着说:“你打扫得那么认真,这是奖励。”我已经彻底呆了,只机械地伸出手。就在这时我的书包掉在了地上,书撒了一地。我忽然觉得很难为情,胡乱地抓起书和书包,头也不回地跑走了。

    睡觉时,我更加觉得懊恼。在她叫住我的时候,我有没有对她微笑?我应该对她笑一笑的。在她给我糖果时,我有没有礼貌地说声“谢谢”?我应该说的。唉……我怎么那么笨,书包掉了跑什么呢?我应该镇定地捡起来,说声“不好意思”。可当时我难堪什么,被数学老师当着全班的面揪耳朵都没有那时让我尴尬,我太小题大做,表现得太差了,下次要表现得好一点。那一晚我在纠结中睡去了,心中却暗含着莫名的期待。

    六年级已经开始写日记,我们之间的交流就是由此开始。我喜欢以文字的方式向她倾诉,她也以同样的方式回应我。这样让我轻松。我甚至会在日记里抄下一段笑话给她看,在末尾问她好不好笑。还会把自己画的画夹在本子里给她看,拥有一双会画画的手是我唯一感到自豪的地方。我的内心急切地热烈渴望着被了解,被认识。

    我时常想,这样的日子如果再多一些,我会有怎样的改变呢?至少那将近一年的时间里,我对世界充满了暖意。但我无法选择自己该过什么样的生活,也无从选择。

    以前我总是问自己想要的是什么,爸妈也总是问我这样的问题,可我回答不了。现在我明白自己想要的其实很简单,只是一点点温暖,一点点理解而已,给那所剩无几的良善一点生存的空间,一点阳光。

    六年级快要结束时,唐老师调到了更好的学校去了。在她走的那天,很多同学围着她,我也很想挤到她跟前,跟她说些什么,但被人群挡在了外面。当时我哭了,不知道出于什么样的心情。

    我失去了人生中一次可能获得转变的机会。我知道自己有些语无伦次了,可能是我太期待了,把自己的希望和未来寄托在他人的身上。其实我听说过,唐老师之所以调到更好的学校,是屈服于家人的安排。人往高处走,鸟往高处飞,天经地义,无可厚非。

    犹如黑暗之中失去了指路明灯,我的路又在何方? “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有一段时间,我是苦苦寻觅,一片迷茫。

    之后由一个男老师来教我们语文课,身形肥硕,给人一种油腻腻的感觉,自负高傲写满了他的脸。

    有一次,我在日记里写到一只跛脚的猫,它一瘸一拐地从学校花坛那儿走出来的样子,让我很感动,觉得生命不管以什么样的姿态存在,都要坚毅地活着。这位自命不凡的语文老师觉得以我当时的年龄根本不适合去思考那些问题,而应该去写些花啊草呀的文字,或者写些小孩子的游戏。于是,他当着全班同学的面,将我的日记本抛到了楼下。

    我的血液一下子沸腾起来,身体里那颗可怕的按钮启动了。我冲向讲台,夺过他的教案,也从楼上扔了下去,全班哗然。

    之后的事可想而知,通知家长,群起而数落甚至围攻我,他们一致认为我的思想不正常,我的行为乖张,不是一个幼稚的十二岁孩子该有的表现。令我愤慨的是,从来没人想着去了解事情的起因经过,大家都只看着结果。为什么他们试图控制我的精神世界,难道人对世界的认知也要受到他人的控制吗?想象力应该是孩子拥有的最为珍贵的东西,一只跛脚的猫引起的无数遐想,一朵奇形怪状的云引发的格外关注,这难道有错吗?为什么要把我的美丽幻想扼杀?是他们活在自己局促的空间里早已丧失了想象力,却要求我同他们一样狭隘!

    被打发回家,家里的气氛冷得像冰窖一样。我想我在家的日子堪比安妮在地下室的日子,一样的潮湿,一样的幽暗!

    当然了,经过爸爸一番打点周旋,我还是顺利从学校毕了业。

    (六)

    上了初中,我便开始频繁地更换学校。刚开始还可以在公立学校读书,后来就只能读私立学校了,到最后休学似乎就是顺理成章的事了。让我退学的理由五花八门,有的说我不遵从学校的规章制度,其实我不过是头发留得长了点,裙子穿得短了点而已。有的说我学习成绩实在是太差,怕我跟不上学校的进度,其实不过是怕我拖了学校的后腿而已。总之是以各种理由拒绝我,甚至有的说我是问题少年,建议父母把我送到封闭式、军事化的学校里接受改造,可能会好一点。但我可以起誓,我并不是问题少年,只是不善于交流,并且对学习真的不感兴趣。我更喜欢的是自由地看书,随兴地画画,思考一些在他们看来毫无用处的问题而已。

    但是这导致爸妈心神不宁,只要我在家,他们就坐立不安。

    妈妈整天念叨着,谁家孩子成绩好,拿了奖了,将来肯定有大出息。再看看我,似乎越发一无是处了。我猜想,她是瞧不起我的吧。我就不能做一个坐在路边为英雄鼓掌的人吗?不是说人生之路千万条,每个人的活法都不同吗?

    爸爸总是忙于为我联系学校,托人找关系,我想他肯定也体会到了人情之冷暖,遭遇到傲慢无礼之辈高昂着头颅对他吐烟圈的嚣张,想必他一定也很难堪。所以每次面对我,总是愁眉苦脸,满腹无奈与心伤。

    我烦透了,闷死了,恨不得立刻离开这个让我压抑的空房子。所以当他们把我送进“地狱”时,我亦不自知。如果知道那地方是黑暗的深渊,我肯定愿意在家里表现得更好一些,尽管在家里也很受伤。

    我清清楚楚地记得,那天是2013年3月10日。我已经休学在家半年了。那天下着绵绵的春雨,有点阴冷,天空乌云密布。我被他们领到了那个地方,朱红色的大铁门,两边的墙壁上用大红色写着:自强不息,好好学习。我以为这只是一所普通的中学,心想着可以离开那个乌云密布的家也是不错的。可我不知道,从关上大门的那一刻起,我的人生彻底地改变了,我的噩梦开始了。

    我害怕甚至厌恶回忆这段日子,想把它从我的记忆中抹去,但做不到!如果人的身上有那么一颗按钮就好了,只要轻轻一按就能把不想忆起的所有通通锁起来。在那里,我才真正地开始相信所谓的只要时间存在,恐怕任何人归根结底都要受到毁损,都要被改变形象,或早或晚。

    学校是那种全封闭式的军事化学校,说是专门调教问题少年的。我是问题少年吗?在爸妈的眼中自己已经是问题少年?是他们抛弃了我,还是我偏离了他们?

    学生们都统一穿迷彩服,每天有大量的体能训练,并且伴随着莫名其妙的体罚,只要老师不高兴就可以拿学生出气。我敢说里面的每一个人都被老师踢过,打过,罚过。我也经常被老师拉出来体罚,摔前倒后倒,罚跑步,不准吃饭等等,不一而足。至于被罚的理由,只有天知道!

    那里就像一个集中营,宿舍的门有铁栅栏围着,至于学校的大门更是关得很严实,围墙上还架着电网。我们与外界交流的唯一方式就是写信,但是信写好要先由老师过目,如果谁向父母告状,那接下来必定是一顿毒打。被打怕了之后,我们都乖乖地写学校的种种好,大家都尽量做到最好、最乖的样子。在这里人身自由,精神自由,所有一切都被剥夺了。我偷偷地用零碎的纸写日记,藏在床板中间,很难想象,如果不找到一个倾吐的途径,我会不会发疯失控!这让我又一次深深体会到生不如狗!

    过了两个月,所有同学的爸妈都来开家长会,老师也在场,一个个装出很有师德的样子。我心里委屈害怕极了,看到爸妈的那一瞬间,我哭了。心里那份愤怒和另外一点不明了的情绪让我不能自控,他们以为我改变了,变成了他们心中懂事的好孩子!的确,我也表现得很好,跟他们聊他们感兴趣的和爱听的,目的只有一个,快点离开这个鬼地方!

    可是我的愿望落空了,心里有种暴虐的情绪肆意地生长着,随着时间的推移,我也不知道那种黑暗心理会把我带向哪种叵测未知的将来。

    外界的黑暗固然可以利用人们的掩饰而暂时屏蔽,但心的黑暗却几乎原封不动地剩留了下来。这种东西,就像一个黑箱,见不得阳光,也不大可能被人看到。有谁自愿暴露自己内心的黑暗呢?除非他决心自绝于这个崇尚光明的世界。

    2013年7月18日,这一天是命运接受挑战的日子。那天下着很大的雨,密密麻麻的雨滴砸在地上,泥土飞溅!我们仍然在训练,脚重得根本抬不起来。老师在后面打着伞,踹着落在后面的学生。

    这时另一个老师来了,很快我就被带到了办公室,主任的桌子上赫然摆着我的日记。他抽着烟,手指狠狠地敲着桌子:“说吧!这是什么?”我的脑海里闪现了希特勒的模样,有点像卓别林,我竟不感到害怕,反倒认为这是一个绝佳的反击机会。

    没等我回答,他就暴跳如雷,粗声粗气地吼道:“你在日记里称我们为独裁者?魔鬼?你知不知道自己是什么?你们到这里来的,都是被正规的学校抛弃的,连你们的父母都不再相信你们,只有我们这样的垃圾站才会收你们,不然你们一无是处!一群人渣。”说完他嘲讽得意地大笑起来。

    垃圾?人渣?我很想笑出声来,因为我听到自己身体里那颗邪恶的按钮启动了,没有什么好害怕的。在这里,没有隐私,没有光明,没有自由,那我还要什么呢?既然已经被当作垃圾放弃,又有什么可挣扎的!我的血液在燃烧,那种疯狂的难以压抑的情绪使我浑身颤栗!是兴奋还是害怕,我一阵眩晕!已经听不见他在说什么,笑什么。

    “生存还是毁灭,这是一个值得考虑的问题,默然忍受命运的暴虐的毒箭,或是挺身反抗人世的无涯的苦难,通过斗争把它们扫清,这两种行为,哪一种更高贵?死了,睡着了,什么都完了,要是在这一种睡眠之中,我们心头的创痛,以及其他无数血肉之躯所不能避免的打击,都可以从此消失,那正是我们求之不得的结局。”我在脑海中反反复复,一遍又一遍地吟诵着哈姆莱特的独白!

    等我再次清醒过来时,面对的是爸妈错愕,伤心,难以置信的表情,以及把我团团围住的同学,老师,警察。我伤了那个主任,用的是桌上那把水果刀。我想起来了,他那张扭曲的脸,以及杀猪似的哀嚎。

    (七)

    我时常想,如果换一个成长环境,换一种方式,相较之下,会不会活得好一点?那我该是一副什么样子?

    “永远都无法知道自己该要什么,因为人只能活一次,既不能拿它跟前世相比,也不能在来生加以修正。没有任何方法可以检验哪种抉择是好的,因为不存在任何比较。一切都是马上经历,仅此一次,不能准备。”

    “活一次等于没活。”

    是这样的吧。人只能无奈地活在当下,接受命运赋予的一切,不管你喜不喜欢,愿不愿意,命运就此把它认为该发生的都强加到你身上,哪怕你正承受着无以复加的痛苦。永远不知道自己这样做那样做是不是正确的,像无头的苍蝇一样在生命这条有限的跑道上横冲直撞,有时候头破血流,有时候貌似一路顺风。为了证实自己是否走对了路,人们总是习惯性地拿自己所做的事跟别人比较,好像别人的都是成功的,都是正确的。

    “只要顺着大多数的道路就一定不会错的。”这是大多数人总结出来的经验!

    我把这世间看似少有的不该有的黑暗血淋淋地摆在人们面前,人们用道德谴责我的行为,虚伪的面具,空洞的说教,腐朽的外衣。但是人们总是说那是美丽的,能让世界重现光明,至少能驱赶阴霾。似乎道德真的有那么强大的力量可以消除人的贪婪,自私,嫉妒。而那些品质随着年龄的增长,时间的推移,也在心所制造的温室中肆意成长。不管你愿不愿意,你已经不再似刚出生时那样一无所知了,或多或少,已经受到毁损,渐渐的有了憎恨,有了妒意,有了自己都要拿道德外衣披上加以掩饰的黑暗情绪。

    我知道自己犯下了可怕的错误,那是不可挽回的,给很多人造成了伤害!而我在这里深深地忏悔,鞠躬,我想把我给他人带来的痛苦统统收回带走。但我恳请世界,我们每个活在世上的生命都无比眷恋的尘世,能否给我一个纯粹的,不受伤害和毁损的自由!

    “纯净无辜的人太幸福了

    世人都健忘

    遗忘了世人

    美好的心灵有永恒的阳光

    祈祷都应验

    愿望都得以偿”

    以上就是原作者回忆录的全部内容。我不想再做任何评论,各位读者心中必定自有感慨,而我只能默默祈祷她所期待的纯粹的世界能早日实现。抛开无谓的纠结与挣扎,重拾心情,重温旧梦,或许我的心情不会那么沉重。重抄者又记。

    附上原作者诗一篇:

    乌鸦

    我愿插上一对翅膀

    渴望在空中自由地翱翔

    看啊——

    天空中一只小鸟

    上下翻飞,啁啾欢唱

    时而与狂风起舞

    时而与暴雨徜徉

    是那样的逍遥自在

    是那样的高傲轻狂

    似乎在嘲弄我

    这个徒有虚名的万物灵长

    满怀凤凰飞天的美丽梦想

    真令我自惭形秽,无地自容啊

    恨不得变成一只乌鸦

    抖擞晦气的黑色毛羽

    在人类的诅咒声声里

    在那荒冢累累的地方

    寂寞地追逐落日斜阳

    ——完

    本文评论 (共 0条)


关注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