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出租车司机的沉与浮
“为什么我们总是活在自我欺骗之中呢?”
顾维站在浴室的镜子前,一面不无得意地端详着自己英俊的外表,一面这么困惑不解地想。一米八的身高,强壮的肌肉,健康的麦芽肤色,想不顾影自怜都难。除了脸庞过于俊秀,有点儿女性化,略显稚气,此外无可挑剔。他对着镜子试图挤出一个装狠耍酷的表情来,总觉得不伦不类,很快就放弃了这种努力。他实在很不甘心被他人嗤为虚有其表,甚至视为“伪娘”,一直坚持锻炼磨砺自己,力争做一个不折不扣的男子汉。
上大学时,由于他写的一手好文章,加之才气横溢,清新脱俗,就曾赢得才子之美誉,这令他十分自豪,甚至霸气外露,恃才傲物,目无余子。而他那些室友们相形之下,确实让他有鹤立鸡群的感觉。他们要不穿着邋里邋遢,窝在宿舍玩着各种暴力的游戏;要不就是到处勾搭女生,相互吹嘘炫耀谁更有手段与魅力。顾维一向清高自许,特立独行,从来不做那种下三烂的勾当来浪费时间。他总是衣着光鲜,仪表堂堂,出入健身会所,从事高雅运动。虽然他也经常逃课,躲进图书馆里随意翻看,尤其钟情那种久历年所、落满尘灰、纸张泛黄,别人根本不屑一顾的旧书刊。他总爱在每本书的借书卡上签上自己的大名,希望能在他年与同好之人不期而遇,默然会心。
大学四年,他似乎对于异性漫不经心。那些女生,在他眼中都不过是一群叽叽喳喳涂脂抹粉的“白骨”而已,外表不乏美丽动人之处,可大多浅薄矫情,索然无味。
大学毕业之后,他也曾抱着一摞摞的简历去人才市场,高不成低不就地转了一大圈。最后不得已在家人的安排下进了一家出租车公司,跑起出租来。他倒是挺享受这份工作的,尤其喜欢开夜班车。当夜深人静,城市远离喧嚣,放慢脚步,开着车在高架上飞奔,风从耳边呼啸而过,这种感觉真的妙不可言。
自从开了出租,他多少领略了这个城市的夜生活的奇情奇景。 他看见过,午夜的街头呼酒买醉的男人,衣着暴露在街角搔首弄姿的女人,一群群疯疯癫癫的年轻人,还有蜷缩在街角抽烟的老人……不一而足。他在心里想,夜幕降临,给一切丑恶都披上了光鲜亮丽的外衣,一切都显得那么理所当然。而自己透过车窗所见之形形色色的恋恋红尘,似乎隔着一层玻璃就与自己毫不相干了,就像是两个世界。
站在玻璃镜子前,他茫无头绪地想了很多。
“该出来了吧,在里面干什么呢?”外面传来女友露露的声音。在遇到她之前,顾维一直不愿意,更准确地说,是不习惯和女人相处,在他眼中女人都是不可控的生物,他还常常为自己的这种偏见莫名自豪。有一天他突然觉悟,要找一个女朋友,并且是那种像白纸一样的才好,这样他就有十足的信心掌控对方,改造对方,让她完完全全地属于自己,并且跟自己一样拥有与他人不一样的灵魂!但最近他发现,不管自己多么努力,似乎都没办法改变露露。有时候想到放弃算了,可心里又有些不舍,也许自己是真心喜欢她的吧。
露露在一家不大的图书馆当管理员,她最自豪的事就是自己可以不借助电脑都能准确知道书在什么位置。但她从来不看那些世界名著,她看不懂也不感兴趣,她认为这些对她的生活没有任何益处,看多了反倒让她越来越糊涂,想不通的道理,她通常是放在一边不理。而她更痴迷于一些八卦杂志与幽默故事书,因为前男友就嫌弃她毫无生活情趣,缺乏幽默感,而跟她分的手。她发誓要让那个男人后悔,努力做一个高雅脱俗、博学多通、妙语连珠、风情万种的时髦女郎。
她喜欢附庸风雅,总希望自己交到一些有品位的朋友,尽管她自己毫无品味,是那种很容易淹没在人堆里的不起眼的女孩。长相平平,小小的个子,脸上还有星星点点的雀斑,眼睛不大而近视,嘴巴又小,反正一张大众脸。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她也未能免俗,常追随在美女周围,甘心做陪衬,也许人们在欣赏鲜花的同时也会附带着看一眼绿叶吧。自己就是这样一个没有丝毫存在感的人,但是在这个世上的所有人,不都在寻找存在感吗?
在露露的眼中,顾维是一个不寻常的人,至少是一个特别的人。每个礼拜都能够在图书馆看到他的身影,并且总是在看一些她看不懂也从来不看的书,她打从心底佩服这样的人!好奇心驱使她刻意接近过他几次,很愿意听他神侃,尽管自己大多听不太懂。她喜欢看那些被顾维称作过度包装,滥情滥调的热门电影,尽管看后多半是兴味索然,却也乐此不疲,不去消磨金钱和时间,还有什么乐趣呢?有时候她也宁愿宅在家里,穿着睡衣,蓬头垢面,慵懒地躺在沙发里,昏天黑地地看一整天的韩剧。
“你在里面干什么呢?待那么久。”露露一边把早餐往嘴里送,一边问。没等顾维回答,她又想起一件重要的事来:“哦,对了。上次跟你说的,我爸妈要你和你家里人一起去我家商量订婚的事,你到底怎么打算的?”
顾维默默地吃着早饭,心里琢磨着今天到底要不要去上班。昨天的事还在脑际盘旋,压根儿把露露的话当成了耳旁风。
“你到底怎么打算的?如果你没有跟我结婚的意思,那也请你清楚明白地说出来,这样一声不吭算什么?”露露生起气来,扭过头看着窗外忙碌的早晨。
“结婚?是我们两个人之间的事情,为什么要请双方父母?这跟他们有什么关系,不就是拿两个户口本换两本结婚证吗?你为什么那样生气?”顾维的脑海里不时闪现那几个同事愤懑不平的脸。
露露两手交叉放在胸前,瞪大了眼睛看着坐在对面的顾维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更是生气,竟然对婚姻这样无所谓。
“那你是没有跟我结婚的意思了?你明明知道我爸妈,他们,他们本来就不同意我们在一起,你还这样的态度!”露露想起上次爸妈来看他们,一踏进门时,爸妈脸上尴尬不安的神情,从那天以后,顾维和爸妈之间似乎就有了一道鸿沟!
“我没有那个意思,如果你想结婚,现在立刻马上,我就可以去跟你领证。这又有什么难的。你怎么总是拘泥于俗套?这世上只要相爱的人就可以结婚,何必非得扯上其他的人。以后你难道不是跟我过日子吗?”顾维有点不耐烦地朝空气挥了挥手,他现在不想跟她为这些无聊的小事争吵,他的脑袋里装着更大更紧急的事!
“这太不公平了!我们成天辛辛苦苦在外面跑,不给我们涨工资就算了,还要降工资。岂有此理!官逼民反嘛!”四十多岁的老王已经开了十几年的出租车了,他腾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黝黑的脸激动地抽搐着。
“是啊!是啊!”
“太不公平了!”
“必须涨工资!”
“至少得维持原工资!”
其他人都开始愤愤地附和着。
“你总是张口高雅闭口低俗的,你成天看别人看不懂的书,冷门没人要看的电影,这难道就是你所说的高雅吗?哼,我就问你一句,这些能当饭吃么?”露露有点冷嘲热讽地说道,还特意在嘴角扯出一丝嘲笑。
“好笑吗?也不对着镜子照照自己的嘴脸?得了,我都懒得说你!狗眼看人低!”顾维大声粗暴地吼着,他只想快点结束这场无谓的争吵!
“要是降工资,这日子也没法过了。罢工!罢工!”老王把烟头往地上一扔,还狠狠地踩了一踩,环视了一下四周。全场鸦雀无声,一片安静,空气凝重得似乎一点火星就会引爆。
“妈的,就这么干!”不知谁从哪个角落里爆了句粗口。于是现场的气氛迅即就被引燃了,大家都纷纷地激动地站了起来!
“你就是个冷血动物,对叫化子都不肯施舍爱心。”露露毫不留情地说着,她决心今天要把满腔的怨气都发泄出来,她对顾维一直以来的对于自己的傲慢与偏见,隐忍得实在太久了。
“你自己太有爱心了,恨不能大慈大悲地拯救天下所有的受苦受难者脱离苦海。你能救得过来么?你以为你是观音菩萨啊?”顾维真的动怒了,怪露露今天太有点胡搅蛮缠了。
“小顾,你念过大学,比我们有文化,你来起草要求公司给我们涨工资的声明。咋样?”老王一边用微微颤抖的手点燃了一支烟,一边向顾维投来满含期待的眼神。
顾维抬起头,看到大家近乎哀求的目光,不无自豪地摸了摸上衣口袋,掏出昨天熬夜写出来的一纸声明,交到大家手上。从未有过的兴奋之情洋溢在顾维由于豪情满怀而显得更加英俊潇洒的脸庞上。
“你也别把自己当圣人,当菩萨!你不食人间烟火啊?”露露用食指敲打着桌子,企图让他更专心一点。
“生活没有理想的那么美好,但也没有现实的那么糟糕,每个人把自己过好,别给他人添堵,也别给上帝惹麻烦。”顾维一面自言自语地念叨着,一面拿起搭在椅背上的外套。“我还有事,吵架嘛,就不奉陪了,改天继续。至于结婚,你说了算!”
载客坐在车上,顾维想象着李总气急败坏、同事们同仇敌忾的样子,就忍不住兴奋起来,自豪感又一次油然而生。
将客人送到位,顾维将车停在路边,想吸根烟平复一下心情。下意识一回头,发现后车座有一只黑色的提包,肯定是刚才那个客人不小心遗忘在座位上的。他赶紧下车,拿出提包,打开一看,里面居然是一沓一沓的钱,少说也有五六万吧。一阵心跳耳热,脑子里涌现出好多想法,上交公司,还是据为己有?内心很是纠结。
顾维又将那装满钱的包仔细翻看了一遍,没有发现任何失主身份的线索,心想把它据为己有,估计也人不知鬼不觉,似乎那个客人也没有索要车票呢。该不会是运管处或者公司在明察暗访,故意设的圈套吧?来路不明,还是不能冒这个险!不是自己的劳动所得,花着也良心不安,最好别起这个贪念。他脑子里一片翻腾!
顾维猛吸了一口烟,将烟头丢在地上狠狠地踩灭,转身钻进了车里。一路上按下空车灯,没再揽客,径直把车开到了最近的派出所。从派出所出来的时候,他觉得浑身上下轻松了很多。
顾维开着车,一整天都有点儿心不在焉。他把一大早和露露争吵的事,以及起草加薪声明的事,都忘得一干二净。收车回到公司,李总当即把他叫进了办公室。李总背靠着沙发椅,嘴上叼着根烟,脸上略带挑衅与轻蔑,指了指桌上的几张纸说:“这是你写的?”顾维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头,脑海里时不时闪现那一摞摞红红的票子。“想加工资是吗?听说还要闹罢工?顾维啊顾维,你太年轻了,知不知道他们都在把你当猴耍,把你当枪使?还不都在路上乖乖地跑着车么?”李总悠然自得地转动着椅子,脸上的神情也变得阴狠。“想加工资大家平时开会的时候可以提嘛,何必在背后搞这一套呢?这是演的哪出戏啊?你既然敢当出头鸟,那好,从明天开始,你就不用来了。”说完,丢给顾维当月的工资,转过身去,椅背对着顾维。他原以为顾维会服软,甚至哀求他法外施恩,饶了他这一次的一时冲动,可身后传来砰的一下关门的声音,“还敢耍横?这小子!”李总转过椅子,无奈地摇了摇头。
回到家,顾维仍然神不守舍。他以为露露会像往常一样准备好晚饭等着他呢,可没见到她人,却看到餐桌上露露留下的一张纸条:
“顾维:
我们分手吧!以前我感觉你是个有点与众不同的人,所以才爱上了你。现在看来,你不过是个自私自利,懦弱无能之辈,真令我失望!你口口声声说结婚是两个人的事,与他人无关。你没有勇气面对我的爸妈,怕他们嫌弃你,作为一个男人,敏感自尊,却不敢担当,这是一个懦夫的表现。我不再对你抱有幻想了,你好自为之!感谢这段时间的照顾,再见!
露露”
环顾家里收拾得窗明几净,井然有序,顾维心里有点心酸,也很失落,这才感念起露露的好来,回忆起当初的点点滴滴,虽说露露爱慕虚荣,有这样那样的毛病,本质上是个善良的好女孩。有些东西,当它们每天与我们朝夕相伴的时候,我们未必会格外在意并加意珍惜;而一旦失去了,那种巨大的失落感会让我们心痛不已。人们啊,要懂得珍惜啊!
“我是错了吗?我决心做一个不俗的人,却因此失去了恋人和工作。还是我真的像露露说的那样自私,懦弱,逃避现实?不,绝不是这样的!我只是想做点什么改变一下成规,必须事事跟他人一样最后才能成功吗?或许我真的错了,凭一己之力又能做到多少呢?而第一重要的还是吃饭,工作也没了,接下来我该怎么办?”一时之间顾维陷入了迷茫,这是他第一次怀疑自己的决心。
在痛苦中度过了一个礼拜,顾维仍然是每天吃着泡面对着电脑投简历,还是要振作,还是要吃饭的。突然家里的电话响了起来。
“喂,小顾啊,是我啊,老李。”电话那头传来了李总喜滋滋甚至还有点谄媚的声音。
“李总?有什么事吗?”顾维有点懵,不知道这唱的是哪一出。
“是啊,是我。最近在干什么呢?有没有找到新工作啊?”李总继续跟他套着近乎。
“还没有,正在找。”
“不用找啦,明天回来上班吧,怎么样?”李总的语气里还是不时透露着他惯常的高高在上和不可一世。
“为什么?”
“哎呀,你别问那么多了,你要是现在有时间就来公司一趟,来了你就知道了。你一定来啊。”
挂断电话,顾维还是想不明白李总的态度怎么突然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变,不过如果真的还能回去上班也是件好事,现在工作真的太难找了,何况自己也并不讨厌开出租车。于是,顾维抓起搭在沙发上的外套准备去公司一探究竟。
刚一进公司,李总就把他请进了办公室,还一反常态地顺手递了根香烟给他。
“你看看这个锦旗。”李总满脸堆笑地指着桌上一面大红色的锦旗,上面写着“德行八方”四个黄色的大字。“你可以啊,小顾,做好事不留名,可是人家还是通过派出所找到了咱们这儿,这个锦旗就是送给你的。”李总说着,还碰了碰顾维的肩膀。
顾维这才明白是怎么回事,这锦旗肯定是那位丢了钱的失主送的,这种时候,顾维觉得应该说点什么,可是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哎呀,小顾,别发呆了,快坐。你还想不想回来上班,我们公司就是需要像你这样道德高尚的人才啊。你知不知道,过两天还会有电视台来采访你呢,赶紧回来上班吧,你是我们公司的骄傲啊!”李总的身体不自觉地向前倾,他想着,这次顾维做的事情要是上了电视,也正好借机宣传了自己的公司,真是一举两得,不管怎么样,也要把顾维拉回来!
“上电视?”顾维对这突如其来的事情,感到极度的不适应,“没这个必要吧!”
“怎么没必要,你做的是好事,要发扬光大!就这么说了啊,你明天回来上班。回去啊,也好好想想怎么在镜头前说话。好事啊,真是好事!”李总边说边点头,还紧紧地握了握顾维的手。
过了两天果真有记者来采访,顾维有点局促不安,而李总似乎早有准备,西装革履,精神勃发。
“请问顾先生,您当时拿到这个钱,是怎么想的?”
顾维的脑海里又闪现了一摞摞的红票子,五六万那,可是当时的想法哪能说出来呢?
“哦,我当时没多想,就是想把它送到派出所。”
“以您的工资水平大概多久才能赚到那么多钱呢?”
顾维觉得这位记者有点咄咄逼人,“这不是钱的问题。”
记者露出惊讶的表情,说:“您说的对!”
李总在一旁插嘴道:“小顾在我们公司算是有名的好人呢,做事又认真,从来也没出过什么问题。当然了,我们公司就是欢迎这样的人才,每次开会,我都会跟他们说顾客第一。这回小顾把钱还回去,也是我们公司必须遵守的职业规则!”说着还搂了一下顾维的肩膀。
顾维在电视上看到自己时,觉得好陌生,相比李总的潇洒自如,自己明显笨拙了许多。其实在接受采访之前,他想说自己不过是怕摊上事,可没办法,如果不加上美德的光环,自己说的恐怕难登大雅之堂。不过已经无所谓了,现在的生活已经不错了,露露也回到了他的身边,他不想问她原因,可他的心里明白,露露肯定看到了那篇有关自己的报道吧。已经没有关系了,生活在别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