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若只如初见
再度忆起这句“人生若只如初见”，是在宁静告诉我一个故事之后，这个故事，与我无关，更与容若无
关。
在转述这个故事之前，我忍不住想要回忆我与“人生若只如初见”的情缘。的确，太多人喜欢这句词，喜
欢它的忧伤无奈至极，喜欢它的悲凉凄艳无限。轻启香唇，浅湛低吟，口齿馨香，如呷香茗。宿命难断，情劫
不复。直到现在，我仍能清晰记得第一次的悸动，那时耳边传来一句熟悉的女声“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
悲画扇”，就因为这我一直记恨着那个嬉笑，不正经的女生，仿佛她侮辱了一位良家妇男。我更恨自己不争
气，为什么这句词不是出自自己口中。总之，当时的我猛然从人书大战题海中横扫千军杀出重围，愤愤不平的
快速寻找声源，秋风扫落叶般白了她一眼，满心的蔑视。然后心里默默地一遍又一遍背诵接下来的几句:“等闲
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骊山语罢清宵半，泪雨零铃终不怨。何如薄幸锦衣郎，比翼连枝当日愿”。咀
嚼这苦涩又淡腥的味道，乱了心绪，湿了青衫，可我心甘情愿渡此苦海。尽管我知道纳兰容若一向如此，尽管
我第一次误以为他是一位用情至深的女子。但为男子，隔着一千年的彼岸无边，我也知道他会是一个温润如
玉，气质如兰的翩翩美男子。作为一个资浅花痴，我只能站在幕后默默了解他，而不去打扰他。像一份信仰，
寂静无声，花谢不语。
“纳兰容若，清初第一词人，生于温柔富贵乡，却满篇哀感顽艳，身处花柳繁华巷，心却游于喧闹之外，真
正的八旗子弟，却喜结交落拓之人，行走于仕途，一生却为情所累，风华正茂之时，却匆匆离世……”看到这
段简历，我再次惊喜于他的果然与众不同。我也终于明白宝玉的痴性，觉得若要念纳兰容若及他的词，必要清
水洗手，香茶漱口，沐浴熏香，只怕平白污了这好名好词，真正是痴人，说梦。我以为，这便是我与它全部的
故事了，细水长流，无声而绵长。时代太仓促，来不及收拾任何珍贵或不值钱的人与事逃离忘记。再举足轻重
的人也难以在历史的画卷上添上浓墨重彩的一划，再可歌可泣的爱情也要在滚滚浪涛中淘尽。还好，容若在大
清最初的光辉中还是保留了一席之地，坚如磐石矗立在空谷高崖边，葳蕤生光。
但宁静是人海茫茫的过路人，所以，她的故事在四平八稳的21世纪难以留下印记，更不会被珍视，如泰戈
尔的“天空没有留下我的翅膀，但我已飞过”。雁过不留痕。人生的轨迹就这样消失在渺渺星球的浩瀚中。宁
静啊宁静，其实你的故事，我一眼看透，不是我冰雪聪明，而是你不懂伪装，你不知道，天下人都知道你的秘
密，又何须你费尽心机遮遮掩掩来告诉我。
宁静，是我的同学，不要好，不淡交。那个阳光明媚的午后，我不知道的是，她并不是她说的专程来找我贩卖
故事那么刻意的非我不可，而是她在我唯一敞开的宿舍大门面前感到深深的绝望了，一路走来，见到的都是一
间间紧闭的大门，她内心的自尊与自卑已经低到了尘埃里去，所以她抱着破罐子破摔的落魄来到了我面前，准
备坦诚相待。我天生性子温和，不温不火，也就是说随遇而安。所以这个下午我并没有与以往任何时候不同。
即使在她说出了她的故事之后，我内心的平和安静仍然如死水般波澜不惊，也许因为她的故事太平淡无奇了
吧。或许仲夏午后真的令我慵懒不堪，昏昏欲睡，无心牵挂她人。阳光清丽苍白，巧妙的透过窗户潜入房间，
在格子床单上像个孩子般睡着了，隔个一时半刻变换睡姿，颇不安分。而窗外的麻雀也最不怕人，落在阳台上
叽叽喳喳，吵吵闹闹，却给我一种安身立命的安宁静好。
宁静说，她对于自己的死亡蓄谋已久了。饶是听了这句惊心动魄的自白，我恨自己仍是心不在焉的左耳
进，右耳出。好吧，我果然没有同情心与慈悲心。宁静又说，她就是一个刺猬，把最亲近，最靠近她的人刺的
遍体鳞伤。“我竖起浑身的刺把本就为数不多的亲近我的人一个个吓跑，伤害。最后留下我一个孤家寡人在黑
夜里轻声哭泣，夜夜无眠”。她的刺刺到我了吗？我不太觉得，啊，我可不是靠近她，她亲近的人。“我知
道，我是怎样一种人，我一直都知道的”。她说完这些，再也忍不住了，一把伏在床上痛哭，却又装出竭力压
抑满满溢出来的悲伤。我怵在一旁，不敢呼吸，耐心听着她如泣如诉的一抽一抽的呜咽，对此我也颇有经验，
明白发出这种似哭非哭的抽泣是本人无法控制的，只能等待自己的情绪稳定下来。就像自己无数次的躲在厕
所，背抵着门，手捂着嘴干哭，孤独绝望。心肺撕扯的破碎，却装着无所谓勇敢坚强的模样，檫干眼泪，笑着
迈出一步步。没有人能安慰的疼痛，所有人都在经历的疼痛。只待六月，结束无望的守望，也结束浅薄荆棘的
青春。此时窗外那不知名（我只认识麻雀）的鸟凑着无趣的热闹，在蓝天白云下一声声叫唤，声音的大小与间
隔把握的炉火纯青，我不得不赞扬大自然的鬼斧神工，果然是化腐朽为神奇。外面阳光明媚，莺啼鸟叫，树木
葱翠，无限生机。
她终于整理好自己的情绪，巧笑倩兮，美目盼兮。我再次以同性的羡慕嫉妒恨的目光审阅着她的娇美之
姿。我以为完了的故事，不曾想这是开头。后来她一口气款款道来了所有，我总算松了一口气。
她说，她心里有一座围城，密不透风，固若金汤，谁也住不进去，连寸草也不生。一砖一瓦，一墙一门，
皆是黧黑。血般粘稠，夜般沉闷。城里的女王啊，通体墨黑，披着邪恶的黑袍，嘴唇涂上了墨汁般的口红，却
又赤着一双脚，披散着漆黑的满头乱发，在黑色的风里时而狂奔，时而慢走。盲人般不辨方向。不过在无边无
际的黑色里，哪里都是一样的，无处安身又可四海为家。空城的女王啊，负责管理她的一颗黑色的心。这颗黑
色的心，变幻莫测，随心所欲，不谙世事。死亡般的安静与冰冷，没有温暖的躯体，没有年轻的生命。城墙上
高高在上，遗世独立的女王，睥睨众死，带着她的高贵，孤傲，冷艳，无情；也带着她的自私，虚伪，善妒，
自卑。她守着城门，在一片漆黑的夜空下，不闻城外风雨。但是在漫长岁月里，也许女王的一眨眼，这座空城
便会多了一段情缘，不管运，还是，劫。总会有一两个漏网之鱼，有心或无意，游进城，她们四处摸索，沿着
漆黑的路，跌跌撞撞磕磕碰碰的遇上了城里的主人，女王纵是铁石心肠，总有几回是绕指柔的心。她勉强戴上
一张温柔可人，热情善良的面具，与她们打着交道，以此感激她们带来的阳光雨露，飞雪花香。这些人世间的
冷暖事物点亮了这座寂寞了几千年的城墙，她的黑色裙裾，开始在尘埃的光芒中翩翩起舞，笨拙地，轰轰烈烈
地，尖锐地。她有那么一刻还是喜欢尘世的味道，充满了生命气息。一切都那么柔和协调，如梦幻泡影，如露
亦如电。女王被这陌生新奇的感觉吸引了，带着幼儿的好奇走进她们，学会喜欢她们。
可是“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来是偶然，走是必然。错就错在用情最深的人身上，伤也只
能伤用情最深的人。万不该将整颗心掏出，主动权也就随之拱手相让，捧在云端还是摔在泥里，如砧板上的鱼
肉任人宰割，任凭人珍惜或糟蹋。一路承诺同行，半路选择分道扬镳，她们，是浮云过客，不是终身归宿。她
们只是兴起游戏你的人间，前面还有重重山水等待她们的游历，山长水阔知何处。你虽孤独，但败犹荣。将创
伤抚平，带着你的过往去浪迹天涯，于是，你也成了红尘的过客。千年一梦，在轮回的迷津渡口不小心落水而
亡的记忆，也成了奈何桥上的一碗孟婆汤。女王美丽苍凉的姿势，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里，早已无人看见。
这，就是全部了，我的故事没有开始，早已结束。该得到的，尚未得到，，要失去的早已丧失。她的，我
的，都在其中。好的，坏的，都是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