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水
吕春文
那年夏天,一场持续了一天两夜的暴雨将这个西北旱塬变成了汪洋泽国。据说是二百年一遇或者不遇。几天后我被派往黑河川,被洪水扫荡过的校园十分惨淡,围墙被夷为平地,泥泞满地,几天的忙碌,终于清理完了室内外的淤泥,学校如期开课了,接下来就是修缮房屋和围墙。一年多的忙碌,我逐渐悟出了一个道理,那就是风水,风水对于人的重要性。一个柳絮飞雪,桃杏如霞的日子,我站在川道南面的山峁上,突然发现对面坐北向南阶梯一样的台地上,一排排错落有致的古窑洞,不禁喟叹不已,避风向阳,邻近水源,又避开山洪冲撞,虽然废弃多年,却依然完好。仔细看来,每个院落的布局都遵从了地形和地势,恰当合理,与山峁沟梁融为一体,就像大师笔下一幅幅珍贵的山居图。于是每当闲暇的某个晚饭后,我都会登上叫着洞山的小山峁,站在烽火台上,注目于对面山上的那些院落,真是百看不厌,百看不厌哪!后来形成了一个习惯,每当去散布在各个村子里的学校,都带上相机,经过每一个村子都要认真打量一番,一个村子,一个院落就是一幅画,一首诗,一部书,一个类似于圣经、古兰经、道德经或者般若波罗蜜多心经的宗教经典,它们不拘泥,不古板,活泼灵动,变化多端,不一而足,值得一遍遍地琢磨回味。
如果不盲目,不妄自尊大,就应该承认我们一如杂草树木,虫鱼鸟兽,我们是行走在大地上生灵万物中同样渺小的一分子,庄子则用一句天人合一作了最为精准的概括。在我们的生存之地,如果草木和虫豸缺席了,天地就变成了人的囚牢,人世间就不会再有大千世界的精彩纷呈。
人要乐其业,就得安其居,这是我们一贯的理念和想法。乡村里要建庄基,不管多么简陋,都要讲究风水。都必须请信得过的阴阳师观地势,察地形,定字向,择吉日动工,动工时还要下罗盘,正方向,图的就是吉祥、合理、顺溜,顺风顺水。
风水就是风和水,风和水是流动的,无所不在,无所不及。风和水是有形的,它们自然流淌,随物赋形。传统村庄里的宅居,不管窑洞还是瓦房,都是四合院的形式,土地、建筑、树木、畜禽和人相互融合,相互依赖,相克相生,和谐共处。一处四合院的宅居,就是一个完整的有血有肉的整体。水是血脉,地是皮肉,院子里外的树木就是毛发,或大或小的屋舍房子以及围墙、大门就是衣裳冠带了。
在一个山的阳面,最好是平缓的台地,或者北高南低的平原上,修一个四合院,临近公路,不远处有溪流潺潺绕过,出行顺路,用水方便。宏观上讲,这样的地方,运势一定不错。至于房屋布局也大有讲究,首先,大门一定要朝南开,正屋背北向南,正对大门,房子要高大宽畅,冬月冷天里,太阳涉足屋内,温暖,光亮,坐在地基较高的上房正屋内,面朝大门,视野开阔,预示着有出路,有奔头,前程光明。客厅和尊长者的居室最适宜上房正屋。正屋向南的东西两边是门户相对的两排南北走向的偏房,从北向南依次分别作卧房、厨房和粮库和家畜的圈舍,大门就开在东南角,西南角则安排厕所、鸡舍、狗窝。整个院落地势是北高南低,房子也以正屋上房最高,卧房较低,库房畜舍更低,厕所、鸡舍和狗窝尽量隐蔽,院落建筑,错落有序,主次分明。西北风自然占绝对优势,正屋刚好处在上风向和上水位,圈舍厕所的异味就不易流散到院子里。当然房檐都在院墙之内,房屋上的雨水汇集在自家的院子里流出去,这样就不会妨碍邻居。另有一种说法是聚财,肥水不流外人田。
院子里可留菜圃,栽植少许花木或者低小的果树,围墙外还得留出三五米的距离,遍植槐、柳、楸树或者核桃树。一处庄基,门前若有一棵古树,不管是柳是槐,一来可成为地标和景观,让这个地方有历史的厚重感,透射人文气息。倘若树梢上高高的架起几个喜鹊窝,那就更有神气了。喜鹊叫,喜事到,出门见喜,真是吉祥又如意。二来可以让我们触摸到已经故去的人们,缅怀先祖。前人栽树,后人乘凉,先人已去,留下了一岁一枯荣的树木,树木更像是一个家族在这里生息繁衍的铁证。在这些那老态龙钟的枝杆上,最好生出了一团团的树寄,那就更有诗意,更显精神了。
今年夏天骑车去了许多地方,令人痛心的是那些五谷丰登的村庄已经逐渐的废弃,消逝。取而代之的是一排排规划整齐,面貌一致的新农村。那些各具情态,依地势而起的村庄和院落,就像一幅幅山水绘画或者书法作品,自然天成,自成一体,它们就是乡村方化,就是乡村文明,是存在于人内心深处挥之不去乡土记忆,也是代表了贫穷和落后的一种被称之为乡下和农村的隐痛。而那些面目一致的新农村建筑群完全是城乡一体化口号下,城市文明对乡土文化的绑架、挟持乃至无情的吞噬,更是工业时代、信息时代的某一座建筑的复制品,没有风水,更没有那种独一无二的乡村文化。农民进城已然是农民工,农民工并没有从本质上改变他们农民的身份和气质,他们努力摆脱乡土,丢弃了乡土文化的许多珍贵元素,让乡村文明坠落得不伦不类。从此后,不讲究风水的村落,再也不是如诗如画,有声有色的乡村了。
一个人死后,就得离开村庄,去另外一个世界。记得年幼时,老人常讲,世界有三层,一层在头顶,是天界,居住的全是神仙。天上一日,地上十年,他们长生不老,享尽荣华富贵。据说有个少年和弟弟去山上打柴,不料误入天界,在仙境逗留了数日,返回村子后,再也找不到认识他的人。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这是岁月的无情和人生的无奈。第二层就是人世间,只有努力劳作再加上好运才有微乎其微的幸福。居住地的风水关乎人的运势,这似乎又有了迷信的色彩。第三层在我们的脚下,那就是阴间,真正水深火热的第三世界,是许多人的归宿,人常说好死不如赖活着,一个人死后,子女必须哭丧,“好命苦啊,咋就这么走了呀”真的让人痛不欲生。人死后,要入土为安。修阴宅,是安葬亡灵非常重要的一个环节,阴宅风水好,可以荫庇后代。相反,阴宅修得不好,先人没有安埋好,活在阳世的儿孙运气不顺,贫病纠缠,苦难多多,不得安宁。据说有个财主,发家前只是个地痞二杆子,大半辈子东游西逛,年岁过了而立仍光棍一条,一事无成,家里只有一个老娘,贩猪赔猪,贩羊赔羊。一天邻村一户财主家老人去逝,他去跟事,混酒席,听到阴阳师说茔地就在某某山下的一棵古柏下,卯时下葬,保证福禄双全,人财两旺。于是连夜购置了香表、纸钱和人马纸贺,扑通一下跪倒在老娘面前,开始烧纸发丧,说儿子不孝,发家的机会就到眼前了,你就行行好,想开点吧。老娘气得一头栽倒,气绝毙命。他急忙背了老娘一溜烟跑到那棵古柏下,见墓穴已经修成,便急急下葬。事后果然改换了门庭,一改过去的贪吃贪睡,游手好闲的作派,早出晚归,勤俭持家,果真就发了家,还娶妻生子,从此人丁兴旺,财源滚滚。这个故事无疑是想发家却始终发不了的那些人对于富人的诬蔑,农村人骂人最恶毒的话就是先人埋错了地方,才出了这么个不肖之子。祖坟的风水还真是一件须臾不敢含糊的大事。
这些年,周围的许多人都一个个地离我而去,还有那些即将离开的人,他们背负着一身的旧时光,目光呆滞,步履蹒跚。有些儿女很多,却无人照管,无人陪伴。奇怪的是,一旦撒手人寰,丧葬却办得十分繁琐气派,很有观赏性。道师、阴阳师、先生行礼打醮折腾十多天,有的人家还唱大戏,不知是在纪念还是庆贺。相信这是他一生不曾有过的华丽和辉煌,也是花儿女的钱最多的一次,只是他身不由已,究竟是为了什么?
几千年前的老子,算是参透了人世的玄机,他说: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从细微处看,我们可以说人定胜天,而从大处看,应该是天定胜人。我们只能逢水架桥,不可能阻断水流,我们只能逢山绕行或者开一条小道通行,移山的永远只是愚公,愚公移山只是人们一厢情愿的梦,更像是不经意的一个梦游。大凡遭受了洪灾的,都因为不识风水,渺视了天地。对于这个世界,我们更多的是遵从固有的规律,顺应形势的变化。那年在疙瘩庙,我曾十分感慨地说,城市是人造的,村庄是神造的。多少年后,我还要说城市是物质的,是供人享受生活的,而村庄是精神的,是用来祭奠和怀念的。离开了村庄的人,洗掉了两腿的泥巴,再也无法返回村庄的生活,而灵魂却永远在村庄里游荡,因为村庄是讲究风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