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9/18 16:09:55 阅读:124 发布者:
以下文章来源于新闻与传播研究 ,作者陈鹏、沈文瀚
元宇宙:历史坐标、本体及应用——
以马克思主义为主要视角的分析
作者|陈鹏 沈文瀚
内容提要
在马克思主义视角下,元宇宙是既有媒介历史的延伸,产生于现有媒介生产力的条件之下。作为主观世界与客观世界的辩证统一体,元宇宙是意识和技术构建出的媒介空间拓展态,其虚拟空间依托并服务于现实世界。元宇宙与媒体形态、网络治理和数字经济等方面关系密切,其应用应当避免空想主义和市场投机等问题,克服“元托邦”等盲目技术乐观主义,为人自由全面发展的价值导向而服务。而对元宇宙给予技术期望的同时,需要保留对这一新兴领域的技术批判,反思其中的主体性、物质性和数字秩序等问题。
关键词
马克思主义 元宇宙 媒介历史 媒介应用
正文
元宇宙(metaverse)一词,最早出现在史蒂文森(Neal Stephenson)的科幻小说《雪崩》(Snow Crash)中,人可以在虚拟空间中形成“化身”(avatar):人戴上耳机和目镜,进入与真实世界平行的虚拟空间。从词根的角度分析,“meta”意味着一种抽象、变化、高于某物的存在,为事物的发展提供了一种新阶段的待开发环境。目前阶段,元宇宙是一个尚待讨论的概念。沈阳认为:“元宇宙是整合多种新技术而产生的新型虚实相融的互联网应用和社会形态。”陈刚则认为,元宇宙是“利用科技手段进行链接与创造的,与现实世界映射与交互的虚拟世界”。元宇宙呈现出极强的拟真性,与现实世界高度同步并高度开放,拥有能够闭环运行的经济系统,在理想条件下,它以人文特征为核心,以技术特征为基础,向文明性和交融性的方向探索。以2021年为元年,元宇宙日渐受到市场和社会关注。当年3月,Roblox公司于纽约证券交易所上市,被称为“元宇宙第一股”;8月,字节跳动斥巨资收购VR硬件公司Pico;10月,扎克伯格(Mark Elliot Zuckerberg)宣布将Facebook改名为Meta;12月,百度于AI开发者大会发布元宇宙产品“希壤”。在当前历史坐标下,元宇宙是一个未设限的概念,被设定为与实在世界相对而相关的虚在世界,它等待媒介用户、公共社会和经济主体的进一步探索。
一、元宇宙坐标:媒介历史脉络的延伸
元宇宙一词充满了未来化的智能感和奇幻感,并与赛博格、生化人、电子人等议题一同被人关注,引发社会对未来世界虚实交互的探讨与规划。喻国明等学者规划了元宇宙未来世界的社会模式,是一种“元宇宙即互联网全要素的终极整合模式”;杜骏飞将元宇宙与未来传播相联系,认为数字实践已经超越了信息流动而成为数字交往,即交流-行动复合体。在着眼未来之时,同样需要关注的是,一种新媒介概念的产生如何与人类历史的媒介发展脉络相衔接,这种衔接的路径与视野该如何选择,又是否超脱了过往人类媒介历史的既有轨道。
媒介发展的历史,是见证人类精神交往发展的历史,这一历史的进程中,人通过媒介不断创造自内而外拓展的新能动空间——一种主观创造的世界。人将精神交往从物质交往中相对独立出来的同时,又深化精神交往、进一步构建出精神世界中的虚拟物质世界。远古时代,人类信息传递大量依赖自然世界影响下的听觉符号与视觉符号,通过原发性和模拟性等声音以及简单动作、自然外物和简单图像进行表意。在此阶段,非语言符号是人类信息传播几乎唯一的路径,人类一切的信息传递高度粘合于外在环境的客观物质。人的精神活动更多依赖于物质活动和对客观世界的表层直观感受。在语言和文字产生之后,人类思维创造的独立性增强,“思维本身的要素,思想生命表现的要素,即语言,是感性的自然界”。但与此同时,依赖口语和手抄的传播受限于区域,有限幅员、难以保存的媒介形式束缚着人类信息世界的拓展。进入印刷时代后,印刷产品及其物流体系与交易制度极大提升信息覆盖的广度与效率,人类信息交往的集散性明显增强,个体思维能力又通过信息集散发展了集体启蒙的能力,人类信息世界紧密形成一个更为独立和整合的体系。印刷术是一项政治性技术,同时也不应将其意义止步于此忽略其背后的交往意义:技术提供赋权打破精神垄断的同时,也是人类精神交往拓展意识空间的产物,进而此后,民主法制冲击君权神授、自然科学摆脱宗教神学,关涉人类社会本体建构、摆脱外部非人力量的思想意识得到空前觉醒。随着交往空间进一步拓展的需要,无线电及广播被发明出来,人类思维意识建构信息世界的独立性和能动性进一步强化,原本需要物流系统支撑的纸质信息以电波的形式进行传递,人可以接收有形载体从未接触过的信息,激发出更广阔的思维活动和想象力,虚拟事件可以通过更为逼真的听觉信息传递。进入20世纪,人类精神交往的可视化诉求呼吁电视媒体出现,人类虚拟想象工业地实现可视化,将虚拟人物、虚拟情节、虚拟叙事通过电子媒介的手段予以视觉化呈现。电子计算机与互联网问世后,虚拟世界可由数字代码进行创作,随着计算机与互联网的技术优化和教育普及,虚拟产品的创作拥有大众基础,客观世界外的虚构世界设定在游戏和电影中反复构建。
人类能动的思维意识不断与日新月异的技术进行交互,激发着媒介形态及其建构空间的虚拟外拓性,而元宇宙则是这种外拓性历史延伸的当代体现,是由“此岸”到“彼岸”的过程。到今天,人类社会的自我构建已经不满足于当前的客观实在,而是走向对物质空间的精神复制、再造。VR技术是元宇宙的预热,它是人类精神交往迈向可视化立体虚拟空间的重要一步,人类沉浸式地探测完全凭借意识描绘出的世界。至当代元宇宙的产生,人类对外部空间的设计空间愈发广阔,对外部的依赖性逐渐减弱,内生欲望逐渐增强,人类不仅诉求想象,更诉求打造彼岸世界。人们不再局限于在虚拟空间的视觉感知,还渴望多模态行为交互。元宇宙则是人类致力于打造的、介于主观世界与客观世界之外的新能动空间,一种主观世界构建出的外部世界。
同时,元宇宙的存在依赖于媒介历史条件。元宇宙的出现或许突兀,又或许表现出凌驾人类过往经历的态势,但其并非超越人类过往历史阶段的断层跳跃,而是处于人类媒介长期历史发展的大坐标体系之中。这不仅表现在媒介历史规律的延续上,也体现在生产力技术水平对媒介的历史性制约当中。进一步讲,所谓元宇宙的存在,即一般物质条件达到当前社会可能触及的高度,并为社会生产可能接受的条件下产生的媒介拓展,是人类精神交往活动与技术支持对话的产物。“人们每次都不是在他们关于人的理想所规定和所容许的范围之内,而是在现有的生产力所规定和所容许的范围之内取得自由的。”元宇宙并非小说或电子游戏中的念想所能刺激产生的,而是技术结合人类意识的共同凝结。元宇宙支撑人与人非语言沟通下的思想互动,这依赖于脑机接口等技术;元宇宙支撑实现他空间的全景呈现和虚拟互动,这依赖于VR、MR、XR等技术;元宇宙支持可保存的数字资产存储,这需要区块链等技术。元宇宙背后的媒介史映射了技术史。需要指出的是,一定的媒介是一定历史条件下社会生产的产物,媒介外拓空间的差异产生于各个历史时期科学技术的差异,但对此有一种可能的误解:元宇宙根源于被动的技术触发——因为其进展倚靠于信息技术的进步,因此元宇宙的媒介史坐标实质是一种技术历史的边缘化,其可塑性源于技术决定论。实际上,对元宇宙历史脉络的溯源并非意味着元宇宙的主体性与能动性偏移出人类本身,反而是通过历史的发展脉络将其牢牢地捆绑于社会之中。在马克思主义看来:“技术对社会发展起决定性作用,但却并不认为它是决定社会的唯一因素”,“社会诸领域对技术的发展起巨大的制约作用”。应该说,元宇宙不仅是人类创造出的媒介历史的延续,同时也融入了人的主观认识和创作,元宇宙是人与外部世界相处方式的新探寻,并具有主观世界与客观世界的辩证统一性。
二、元宇宙本体:作为主观世界与客观世界的辩证统一体
元宇宙是意识和技术构建出的人类媒介空间拓展,是主观世界与客观世界的辩证统一体,是人基于客观物质技术发挥人主观能动性的一种尝试。一方面,元宇宙的发展以客观物质世界的实际情况为基础。“意识是物质发展到一定阶段的产物”,“意识一开始就是社会的产物,是社会生产劳动的产物”。元宇宙当中的虚拟世界和无形事物以客观世界的社会实践为基础,将既有生产规则、社会秩序、生活经验映射到了元宇宙中。另一方面,人类对元宇宙的创造关键在于主观世界有效激发。主观世界决定了人对元宇宙的价值导向和应用抉择,进而决定了人对元宇宙建设的目标和方案,并指导和控制着未来对元宇宙的应用,这些又决定了人类元宇宙实践最终的成功或者失败。
(一)元宇宙的虚实辩证关系
元宇宙的虚态与实态备受关注,其虚拟特征极易引起人们对虚拟世界的想象。所谓元宇宙虚态,是主观世界通过技术支撑实现的独立空间;所谓实态,则是连接主客观世界的实在物。以宝马里达工厂为例,其着眼运用虚拟空间进行汽车生产,将厂区和生产线在数字孪生模型中进行布局。这一过程中,虚态是人类设想在数据世界中的存在,可以外化为视听触等感官化的表示,而实态则是人类意识作用于跨时空汽车生产协作的实在,人类使用虚态优化了疫情期间工业协同的实态,提升汽车生产的智能化水平。在技术设备支撑下,虚态能够转化为人的物质改造能力,进而对实态进行劳动实践。虚态以实态为基础,应为实态服务,脱离了实态,虚态便失去了存在能力和价值;实态以虚态为灵魂,失去虚态也就失去元宇宙的特性。在短期的、非根基性的发展中,虚态或许可以与实态有所分歧,但在长远的、根本的发展中,虚态需要顺应实态的发展规律,构建自己的价值路径与抉择。
(二)元宇宙的具身离身辩证关系
媒介的离身性体现了身心相离的二元论观点。笛卡尔(René Descartes)认为,精神实体和物理实体共同存在,身与心是相对分离的,离身性的认知脱离了人的肉身而独立存在;而随着心理学、神经科学和哲学的进步,人们对具身性施以更多重视,认知被认为以身体为基础,不存在分离于身体的独立意识,“情境性、具身性、动力性成为第二代认知科学的首要特征”。梅洛庞蒂(Maurice Merleau-Ponty)在《知觉现象学》中论述:“由于客观身体的起源只不过是物体的构成中的一个因素,所以身体在退出客观世界时,拉动了把身体和它的周围环境联系在一起的意向之线,并最终将向我们揭示有感觉能力的主体和被感知的世界。”
媒介进化往往会不断弥合前种媒介的缺陷,越发人性化,贴合人媒交互。因此,媒介有具身性愈发强化、离身性逐渐弱化的趋势。但不同的是,元宇宙同时增进了具身和离身的倾向。其离身的倾向在于,元宇宙通过人的赛博化加剧了一种脱离身体延伸意识的可能,人的观点与意识可以适度延伸进入虚拟空间,而这一空间自然不属于人的物理实体。同时,元宇宙又促使媒介更进一步地满足人的诉求,其沉浸式、全景式、交互性的媒介生态,使得媒介成为具身的人的一部分。所以,元宇宙展现出人媒交融的一体两面性,具身性表现为媒介镶嵌人的躯体,而离身性表现为人的意识进入媒介。但现有生产力阶段,前者已经被部分科技实现,后者更多表现为一种倾向或是科幻形象,作为可能性存在予以讨论,科幻文学较多。部分文艺作品对未来世界的超人类主义和赛博格后人类主义进行设定,《生命3.0》中生命进入自我设计的3.0阶段,《阿伊朵》中的角色成为数据产物。当前阶段,对元宇宙的具身性研究或许更衔接于社会生活,离身性的想象更多作为具身性媒介发展趋向的一种补充。
(三)元宇宙的行为计划性与线性叙事改变
元宇宙的时间能动性解放了新的行为和叙事的可能。在元宇宙之外,媒介叙事仍然具有较强的线性特征:听众收听的广播中,播音员读出提词器事先预备的内容,播报处于既有播音程式的延伸下,播报内容和听众互动需要电台严格规划,观众的收听内容和收听行为本身处在严格的行为序列下,即行为的计划性。在电视媒介中,电视剧的播放需要将完整剧集进行预备,形成一个完整或局部的结局,并进行播放,即计划性;观众的观影线索为“已看-进行-未看”,即线性叙事。一个问题在于:直播是否是对这种线性叙事的颠覆?实际上,同步直播貌似排除了行为的计划性,实则很多时候受到编排,一定程度上仍然是行为计划的进行时,是线性叙事在当前时间的不断推进。随着互联网发展和媒介交互性的提升,部分数字媒介的线性特征有了局限的改变。在参与电脑游戏的过程中,用户可以根据自己的不同选择获得不同的游戏结局,但这种选择处于编程后的路径框架内,不同选择造成的结局并非是创造的而是对应的。而近期火热的网络交互剧给予用户选择剧情的机会,但剧情节点的设定意味着它是将单线改为多线,线性叙事的总体特征并未有大的改变。虽然在互动形式上,他们已经和元宇宙十分相似,“数字文本的互动特征表现为反馈回路,经常是借助一个虚拟的用户身体调节,将信息从用户的身体及其延伸设备(鼠标、键盘……)发送到处理器”,但元宇宙的叙事方式具有更强的去线性化特征。
在元宇宙中,媒介叙事方式的差异来源于由他设向自设的行为空间的偏移。线性媒介的一个局限在于,元宇宙前媒介所做的努力都是他者设定的世界,媒介虽然具备了外拓的特征,却在用户本体空间的方面建设不足。元宇宙则通过独立空间的建立,赋予用户主观世界更强的自设能力。因此,主体和空间在此时形成了统一体。如果媒介的空间不能独立,用户在媒介中的行为规则就更倾向于与外部规则锚定,媒介行为受到他设的影响更大,进而总是偏向规定性和计划性。电脑等交互性数字媒介拓展了主观世界的能动路径,使得外部规定性和计划性减轻,进而弱化了线性叙事特征。而发展至元宇宙,用户通过自我世界的搭建,使自己选择的可能性实现极大丰富,参与媒介活动时,人的行为更少地受到外部计划的限制,完成对媒介空间内人物命运的规划,并重新设定过往的媒介活动,将过往自我设定的小历史改变,进而可以不完全采用因果、连贯、时序的媒介叙事方式。
三、元宇宙的应用导向:社会实践与人类价值
(一)元宇宙的应用误区
在应用中,元宇宙出现了部分乱象,干扰事物的价值导向,误导人对相关现象、事件的看法和态度。信息的真实性和真理性是过程的概念,需要排除元宇宙实践中无意曲解或故意歪曲的错误方向,树立对元宇宙的良性认知。
第一,是空想主义的倾向。针对元宇宙的分析涵盖金融投资、传媒、制造业、收藏品等领域,吸引业界与学界加入讨论,但需警惕其中的务虚倾向,即空谈玄理、脱离论证、空想概念,对元宇宙的存在合理性、应用价值和发展前景进行断言式的定义。元宇宙此时的发展并不意味着彼时的发展,虚拟交互等技术在现阶段的可实现性、可普及性尚在探索,对推进农业、工业、传媒业、金融业等领域效率提升的有效性尚未完成严格的验证。元宇宙的各项特征、潜在风险和应用价值尚未完全暴露出来,以短期的兴旺态势断言元宇宙未来的辉煌前景,容易导致理想主义和形而上学的判断。
第二,是市场消费与市场秩序的问题。元宇宙在走热后迅速融入市场经济,但容易假借数字经济、新概念和金融投资扰乱市场秩序。元宇宙的商品炒作、市场集资、概念营销加剧了其脱实向虚的风险,也加剧了元宇宙的污名化。同时,元宇宙成为市场集资陷阱的新入口。党的二十大报告对于金融活动监管和金融稳定保障体系提出了更高的要求。《关于防范以“元宇宙”名义进行非法集资的风险提示》指出,不法分子通过元宇宙噱头进行集资和诈骗等活动,包括虚构“元宇宙”投资项目,炒作元宇宙房地产,制造空气币扰乱投资市场,假借区块链游戏诈骗。
马克思在分析消费文化时认为:“生产通过它起初当作对象生产出来的产品在消费者身上引起需要。”当过度商业化注入元宇宙市场时,消费者对消费品的认知已经偏离了自我掌控。价格飙升、媒体宣传和技术鼓吹将元宇宙概念与高溢价、增值性、科技感结合起来,诱导消费者的需求习惯,诱使人将元宇宙的付费或投资和产品的实际功能脱钩,并与符号世界的消费景观合流,此时,人们具有了“虚假的需要”。
第三,是网络乌托邦的判断。元宇宙的出现带给憧憬者某种解放性的快感。在元宇宙的独立空间中,文化与行为脱离了人熟悉的规则,人企图将新的空间建设为他世界——一种独立于世的世外桃源。这个世界被定义为一个文本化的环境,作为主体的用户对作为空间的文本进行任意性和充欲式的书写。但是,元宇宙中的社会是基于现实孪生的数字虚拟社会,其运行机制不能摆脱现实社会政治制度、法律机制、分配制度和社会文化的影响。不存在完美的现实社会,因此也无法存在完美的元宇宙社会,将元宇宙视为代替现实或逃避现实的“元托邦”是一个假命题。同时,元宇宙的解放性并不意味着放任主义,秩序性的颠覆不同于秩序性的丧失,反而提示着新秩序形成的必要性,人的行为,作为书写空间文本的力量,也要接受新的规束。
(二)元宇宙的路径导向
在付诸应用的道路上,元宇宙应当是实践的而非空想的、长期的而非短期的。全部社会生活在本质上是实践的,实践也在随着历史的发展而发展,是一个长期的过程。理想状态下,元宇宙的发展依赖社会实践的不断探索,进而摸索出全局的、长期的、广阔的应用,促使人能够在“改造外部世界的同时也改造着自身,在创造和更新外部世界的同时也创造和更新着内在的人的世界”。
元宇宙的虚拟实践植根于现实世界的实践,虚拟世界中的人际交往、生产制造和商品流通有着相对独立性,并以现实世界的实践作为虚拟世界实践的基础。人将元宇宙思考转为元宇宙实践后,才能够改造现实社会,把元宇宙规划变为现实。媒介实践是媒介认知的来源,推动着媒介认知“走出洞穴”,从“无知之巅”走向“开悟之坡”。社会需要不断将元宇宙技术用于农业、工业、服务业的各项生产中,才能完善对元宇宙的论证,清晰对元宇宙的认识。只有源源不断将元宇宙的设想转为实在,才能在深度和广度上发展元宇宙,拓展元宇宙的应用领域,对元宇宙进行再升级。媒介实践是检验媒介认识真理性的唯一标准,关于元宇宙认识的含金量需要技术行动和交往行动进行核实。对元宇宙的猜想和论断众多,需要更多实践证实和证伪,排除元宇宙应用当中的虚幻路径,选择切实促进社会生产发展、提升人类生活质量的路径。同时,媒介实践是一种直接现实性的行动,赋予将元宇宙规划转化为元宇宙建设的能动力,实现“把主观思想、观念变为直接现实性的存在,使外部对象按照人的主观意图发生实际的变化”。目前,针对元宇宙的分析主要集中于规划和展望,需要通过科学技术实践和社会治理实践将元宇宙由概念化转向实体化,摆脱空想主义的元宇宙发展。
元宇宙实践是长周期的社会历史性活动,需要长时间规划和运筹,其应用需要长期而非短期的实践探索。需要排除的误区是,人们往往容易将实践局限于短期目标的实现,也就是仅仅通过元宇宙的某项特征完成短期逐利性需求,将元宇宙作为短期性、片面性的工具。短期导向的片面性、混乱性和割裂性,容易使实践陷入急功近利的陷阱,只有排除了片面的、短期的导向,元宇宙长期的、良性的发展才得以可能。
(三)元宇宙的价值导向
元宇宙的实践需要树立以人为本的导向,服务于其价值——人的全面而自由发展。马克思将人的发展划分为三个阶段,最高阶段为:“建立在个人全面发展和他们共同的、社会的生产能力成为从属于他们的社会财富这一基础上的自由个性。”因此,在遵循法律和伦理的情况下,元宇宙的价值导向应当充分保障个体的能动自由,共同参与其活动,形成“共建共治共享”的元宇宙媒介生态。类似地,学者胡泳认为,元宇宙社会由自上而下的集中式结构走向自下而上的内生式结构,社群组织动力源变为独立源代码,有望实现“共生性”、“共创性”新秩序。在这样一种数字生态中,元宇宙搭建起解放人创造力的环境,促进人由现实世界中的自由全面发展拓展向数字世界的自由全面发展。
元宇宙中人的价值是现实世界人类价值在数字世界的延伸,只有以人类本体的价值考量为中心,元宇宙才具有价值层面的保值性。元宇宙应具有一系列基础特征,实现以人为中心的社会价值。一是开源性。元宇宙的基本准入规则包容共同参与,在核心技术区块链的支持下,数字孪生的虚拟个体进行开放的交往。因此,元宇宙不仅实现物联网意义上的万物互联,更实现了人参与下的世界互联,高度去中心化的开源环境给予数字化身能动地流入元宇宙各个领域,虚拟世界受到技术赋权。二是建设性。“元”意味事物的起始,是一种基态的存在,为数字世界及其连接的现实世界提供了巨大的再造空间。元宇宙作为现实世界的原始孪生体,人仿佛建造现实世界一样构建元宇宙。在这个过程中,现实世界与数字化身接合,金融交易、资源管理、军事训练、远程旅游等等,人的创造力在虚拟空间得到新的释放,每个个体都是创造价值的数字单元。三是持续性。元宇宙并非一个静止的概念,而是互嵌了人类世界的动态发展,随着生产力发展和人类意识的更新而更新。它当前依赖人工智能、脑机接口、虚拟现实等技术,未来可能需要新的技术借力,它当前尝试于虚拟制造、数字货币、电子竞技等领域,但未来可能会寻找新的增长点。元宇宙的发展是游移和运动的,其应用未必固定于现阶段领域,甚至当它完成历史阶段的任务后也可能会衰微、消亡。四是广域性。元宇宙作为现实世界的外拓空间,可以叠生出多个平行的虚拟世界,极大丰富了媒介场景。人在元宇宙不仅拥有数字化身还拥有数字分身,例如在可视化农业生产中,元宇宙用户可能作为技术农民,而在虚拟会展中则变为NFT竞拍者。五是规则性。元宇宙正效益的实现依赖对其负效益的抑制,以保障虚拟社会的秩序和稳定。元宇宙的运行规则可能与现实社会不同,但服务于现实社会,它必然贯穿现实社会的规则投射,并加以元宇宙条件下的变通创造。六是流通性。元宇宙的价值需要跨越虚态和实态的交换机制予以连接,实现现实世界和虚拟世界间的一种多链接通路。例如元宇宙中的劳动进行变现、公益活动受到现实社会认证。否则,人在元宇宙中进行的社会实践存在脱域于真实社会环境的问题,封闭式、自娱自乐的虚拟互动将把元宇宙网游化,割裂元宇宙价值与真实社会价值的关系。要赋予虚拟社会与现实社会的价值锚定方法,营造虚实空间价值流通的合理秩序,将元宇宙统合于虚拟社会和现实社会构成的人类社会共同体。
四、元宇宙的应用尝试:优化社会生产
生产关系与生产力是对元宇宙经济价值起决定作用的一项内容。党的二十大指出要:“加快发展数字经济,促进数字经济和实体经济深度融合,打造具有国际竞争力的数字产业集群。”元宇宙对生产技术的作用是直接的,而对于新生产场景的重塑也同样深刻,为生产模式、资源配置和商品形态赋予了巧妙的数字化升级。
(一)元宇宙解放生产力
作为一种技术力量,元宇宙更新了生产工具和生产协作形式,为社会生产力提升提供更充分的可能性。2022年6月,西门子全球首座原生数字化工厂在南京正式投入运营,工厂投产后生产效率提升20%,产能提高2倍。生产力是运用生产资料,创造社会物质和精神财富的能力,包括劳动者、劳动资料和劳动对象。首先是劳动者,元宇宙本身不具有人的独立生命或者独立大脑,元宇宙中的数字人格仍然附属于人,是劳动者的数字拟人化存在。尽管元宇宙中可以存在虚拟偶像、虚拟居民和虚拟劳动者,但其背后是客观物质世界中人的劳动,是劳动者的数字分身。而作为劳动资料,元宇宙通过可视化工具、算力工具、人机交互工具等方式对生产进行设计、建造、调试、操作、监测,进而实现“用来把自己的活动传导到劳动对象上去的物或物的综合体”这一生产资料的功能。继而是劳动对象,元宇宙不仅是作用于外部的工具,它本身也是被人建设起来的劳动对象。例如在工业元宇宙的创造中,各项生产线被拼接安装,从中凝结了设计师的劳动,又促进新的生产,进而使元宇宙成为劳动对象。在不同场景、不同目的、不同阶段,元宇宙可以在劳动资料和劳动对象中转换。
习近平在十九届中央政治局第三十四次集体学习时指出,要推动数字经济和实体经济融合发展,推进重点领域数字产业发展;把握数字化、网络化、智能化方向,推动制造业、服务业、农业等产业数字化;同时要利用好大数据、云计算、人工智能、区块链等技术。在党的二十大报告中,数字经济与中国式现代化、新发展格局密切相关,成为现代化经济体系的有机组成部分。生产力是人类本质力量的对象化,当前,企业和政府对元宇宙的应用实践做了布局,在农业、制造业、文化产业等领域均有所尝试。在农业方面,元宇宙进一步升级了数字农业,建造AI辅助下的农产品模型,实现农业生产端和销售端等端口的数字孪生。此外,元宇宙农业也应用于休闲乡村、形象推广、电商带货等领域。在制造业中,元宇宙连接起各种生产要素,推进了远程作业、自动化生产、模拟运行的实现,利用虚拟现实空间降低成本、提升利润率。例如,微软帮助川崎重工实现分布式劳动制造,员工可以通过HoloLens MR眼镜巡查生产车间,类似的,微软会议软件Teams引入了智能摄像头和AI,消除与会者的物理空间隔阂。新闻业则尝试运用元宇宙实现业态新突破,例如XR支撑的沉浸式新闻体验、AI支撑的智能新闻生产和区块链支撑的产权创作平台。文化产业还将元宇宙应用于游戏化体验当中,突出元宇宙用户的玩家属性,同时重视技术的溢出效益,将相关技术对接至数字文保、数字藏品、智慧城市等领域的建设。除以上产业外,元宇宙在教育业和金融业等领域也有应用或应用潜力,元宇宙的生产力具有一个发展的过程,随着时间的推进也可能在更多行业应用,需要持续关注。
(二)元宇宙重构资源配置
元宇宙突破了社会生产中资源配置的场景和空间限制,建构起与现实世界平行的市场资源配置空间,传统的产业驱动要素、产业链建构方式、产业规模天花板等得到改变,以数字化方式服务建设现代化产业体系。首先,元宇宙迭新了资源配置的供给逻辑。传统的资源供给需要考虑调配过程中的资源消耗以及使用的节约性问题。但元宇宙支撑的数字资源是一种可复制资源,例如虚拟工件实验失败后重新建模即可,具有更高的可试错性和低成本性,生产者的创造力被更大程度发掘。资源供给成本向智力成本倾斜,因此更需要考虑的是数字资源的使用权和知识产权等问题。
第二,元宇宙的资源配置具有内部性。房产、奢侈品、藏品在现实社会较为昂贵,但在元宇宙中可能被重新定价。受需求和价格影响的市场分配体系受到元宇宙内部活动作用。因此,元宇宙的资源配置要满足元宇宙内部的市场需求和价值导向。
第三,元宇宙为突破资源配置的地理限制提供新可能。元宇宙配置资源弱化了传统资源配置所需的区域调配、时间调配和调运成本问题,其生产所需的资源配置由数据构建,调配成本大大降低。元宇宙资源配置面临的边界问题主要是资源归属者的主体边界限制,如国家贸易政策、企业成交意愿,而不是物理层面的地理限制。而数据传输的安全性以及数据设备的稳定性和可供性对元宇宙资源配置起重要支持作用。
第四,元宇宙扩展了资源配置的规模。空间的延展性大大破除了企业生产的实地规模限制,设备、厂房和劳动力由实体向虚体过渡,虚拟化的生产资料和生产产品无需存储在库房当中,而是储存在数据库,支持元宇宙中的分布式生产。元宇宙劳动场景被更广阔和多元地定义。
(三)元宇宙迭新商品形态
元宇宙大大推进了商品虚拟化进程,更新了用户对数字化商品的认知,加速数字藏品、虚拟地产等NFT资产,以及沉浸式体验等内容的市场交易。元宇宙用户可以获得以数字形式存在的某种资产或某种体验。而虚拟地产则是地产热在元宇宙领域的延续,投资者在元宇宙中购买土地,进行自我空间建造,也通过付费参观、虚拟广告等形式获得收益。目前,国内支撑数字资产的区块链主要为联盟链,少数为公链。而出于市场秩序等因素考虑,元宇宙数字资产一般不允许在二级市场流通,其交易受到严格的金融监管,并严禁将其作为虚拟货币在市场流通。
元宇宙也将体验作为产品提供给用户,迭新体验经济的形态。这方面,元宇宙逐步与文化旅游业相结合。此外,用户也可享受虚拟仪式、虚拟演出和虚拟社交等体验。例如中国传媒大学动画与数字艺术学院曾在沙盒游戏《我的世界》复刻校园开展毕业典礼,类似的尝试在美国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也曾开展。元宇宙产品可以是商品,也可以是公共产品或公益产品,其产品本质是服务品而非消费品,这也与元宇宙的非工具性相统一。
五、元宇宙的风险:技术批判和反思
(一)元宇宙与人的主体
元宇宙中人的自我掌控能力受到更大考验,人该如何对待自己与自己的数字化身,如何对待现实社会与数字孪生,都引发人对数字主体的深省。通过生产大量电子产品,技术有剥夺人在真实世界获得情感的权利,将人的生活变成消费市场的风险。赛博短片《怀旧者》中,中年男人和儿子享受着绅士般的高雅生活,当流浪汉抢过他的虚拟眼镜时,男人才意识到自己低下的社会地位,连他的“儿子”也只是一个机器。而最后,主人公又选择回归到虚拟想象当中。元宇宙中,人如何处理人与数字环境的关系成为核心问题。
元宇宙在提供人与数字紧密交融的可能性的同时,也带给人更多关于数字生存主权的思考。一方面,元宇宙中人的身体被数据化了,人与虚拟世界交互所需的传感器等设备记录人的身体信息。元宇宙不仅能获取人的行为习惯以及社会关系,还能获取人的生物信息。另一方面,元宇宙中人的意识被数据化了,虚拟空间中人的思维、观点、认知被转化成了信号和数据,篡改的恶劣影响不仅在于隐私侵犯,更在于对虚拟社会中“真实”的修改。而更需警惕的是与人争夺数据的主体,即使用技术对人展开数据剥夺的技术所有者。元宇宙中,维护数据的安全,实质是争夺人在虚拟世界自主表达和独立决定的意识,即一种政治性的尊严。
(二)元宇宙与生产关系
元宇宙不仅创造了虚拟活动空间,还打造了虚拟劳动空间,而后者有将数字劳工进一步转化为虚拟劳工的可能性。马克思曾将科学技术的社会化应用与劳资关系联系在一起。在他看来,技术使用的目的,不是缩短工人的劳动时间,而是缩短工人为生产其工资所必需的劳动时间,因而缩短工人为自己劳动的工作日部分,即他的劳动时间的有酬部分,并通过缩短这一部分而延长他工作日的无酬部分。在人使用元宇宙的过程中,剩余价值存在更易被窃取的可能性。元宇宙劳动环境脱离了物理劳动空间的束缚,分布式劳动使得家庭、社会和工厂以外的生活空间更具备工厂化的风险。马尔库塞(Herbert Marcuse)在评价资本的技术统治时讲道:“技术的进步扩展到整个统治和协调制度,创造出种种生活(和权力)形式。”在继承社交软件对生活和工作的糅合后,元宇宙可能使企业中的劳动进一步异化。同时,人在元宇宙中是一种数据化的存在,这为数字资本主义提供更多监控的可能,除了对虚拟人体的数字监控外,元宇宙实现人意识和虚拟世界的连通,因而数字技术监控人意识的可能性进一步提升,改进出了智能的全景敞视监狱。提供元宇宙虚拟服务的劳动者还可能面临主体与行为分离的风险,进一步被抹去劳工作为人的属性。虚拟空间中劳动者创造出的虚拟偶像、虚拟玩家等虚拟主体,在完成数字分身的同时也完成了劳动者与劳动的分身。因此,劳动者存在被定义为数字人的风险,而后者是无法享受真人的权利的。
(三)元宇宙与数字秩序
元宇宙中的虚拟社会秩序是立足于现实空间实现的,考验人对社会公序良俗、道德伦理和法律法规的遵守。在现阶段,元宇宙的治理可以被视为网络综合治理体系的一部分,它依托于网络互联编织起来,是网络生态的新形态。在当前中国式现代化的进程中,虚拟空间治理可能会成为国家治理现代化的一环,需要摸索新的治理规律、治理逻辑和治理路径。学者翟振明在著作《有无之间:虚拟实在的哲学探险》中指出,技术文明脆弱性根源之一是人类行为不端。区别于主观意识与客观物质世界,元宇宙创造出媒介实践的“第二空间”,既具有主观的强烈欲望,又对客观世界具有公共影响,它提供的行为空间有可能转化为人对秩序的僭越或逃避,进而引发公共社会失序。当法的普遍适用性未及时在技术领域和信息空间确立时,人的行为便缺乏制约依据。在马克思主义法本质观看来,法治秩序具有一种普遍适用性,它包含了法在适用范围和适用对象上的普遍性。然而目前,针对元宇宙犯罪的法律法规尚未健全,存在难以界定犯罪主体、难以判断涉案者属性特征等问题,公共社会缺乏对元宇宙越轨行为的法治疏导。因此,媒介的拓展需要伴随法律的拓展,提升社会规范与虚拟世界的适配度,实现法治在虚拟社会的实践跨越。
六、结语:元宇宙的未来探索
当代社会需要的不仅仅是探索性的实践,更需要建设性的实践。如果说现代社会被民主、文明、平等、法治的话语体系萦绕,并获得了市场经济和民主政治的制度支持,那么元宇宙当中的后现代尝试除了破旧立新、做出对人类文明新形态的数字化探索之外,同样需要适配一套符合社会长期发展需求的运行机制。齐泽克(Slavoj Žižek)曾担忧,资本主义垄断企业借助元宇宙打造出封建主义的自留地,整个社会搬至元宇宙,而后者却由一家公司操控。而现实中,世界绝大多数地区所需的现代化建设,都隐含着发展成果需要由社会共享的重要前置条件。因此,为了使元宇宙的社会运行机制符合人类社会先进的前进方向,元宇宙中的社会制度需要结合于公共性的制度建设,并在社会自组织、企业自我监督和政府介入之间赋予合理的权重,营造现代社会与后现代想象兼容并包的赛博秩序,使文明平等超越数字霸权。同时,这种秩序应当给予元宇宙内置的创造性以充分包容,在秩序和控制之间划分尽可能清晰的界限。在这种适配的社会运行机制中,元宇宙成为弥合现实社会局限的一种方式,资源高效流通,人的创造力在元宇宙里进一步激发、自我实现更加便捷,一个更为自由与和谐的数字社会共同体逐步完善起来。
未来,元宇宙的探索甚至试错是一个漫长的过程。“在科学上没有平坦的大道,只有不畏劳苦沿着陡峭山路攀登的人,才有希望达到光辉的顶点。”元宇宙的发展需要将发力点放在脱虚向实上,提升人力、物力、资金的有效转化率。而针对元宇宙的社会兼容问题,需要打破对于元宇宙的技术乌托邦幻想,完善适配元宇宙问题的法律法规,探索符合虚拟环境的公共治理方式,并维护人的主体性和尊严,进而确立虚实融合的良性社会秩序。
载《新闻与传播研究》2023年第6期
转自:“新闻与传播学术前沿”微信公众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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