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日亮,特级教师。1960年于福建师范学院中文系毕业后,即在福州第一中学执教至今,曾任副校长。长期致力于语文教学研究与改革,被中国教育学会中学语文教学专业委员会列为新时期“在全国语文界产生了广泛而深远影响”的17名语文教育改革家之一。
鲁迅《祝福》的分析评论文章多矣,有不少权威的解读,像钱理群教授对小说中“我”的故事与祥林嫂的故事的艺术构思赏析(见钱著《名作重读》),确实可以作为教学的重要参考。但经典的文本是不厌百回读的,越读就越能有所发现,即有无限的可解读性。不过,更多的情况是,读者主动参与的“构建”,可以使小说的艺术形象愈见丰满,文本的思想内涵愈显丰富,可以引发读者更深广的想象与联想,正确地说,这是对小说主元解读的掘进与拓展,却未必一定是“多元”的。
我一向十分喜欢这篇小说。年轻时,曾经给自己定过一条规矩,每逢过旧历年,除夕的夜晚,是必得读一遍《祝福》才能下楼吃年夜饭,为的是重温一下作品留在心头而抹不去的情调、色彩和气氛,而并不是来个忆苦思甜。
下面,试就小说的十二处字词和语句做简单的批点,说说自己的阅读感受和理解,虽未见十分满意,仍有待反复的品味与探究,但已自觉趣味盎然。——经典,总会不断给我们带来挑战的兴奋和应战的欢喜,不是吗?
一
于是不多久,我便一个人剩在书房里。
不说“剩我一个人在书房里”,却说“我便一个人剩在书房里”,一个“剩”字的位置更动,就产生了被动的意味,感觉是被人弃置在书房里。这意味就从“便……剩在”里显出,“剩”在这里有“剩余”,甚至有“遗弃”的意思。虽说是亲戚本家,又是刚回到鲁镇,但和主人才见面不多久,就被看成是多余物似的,四叔何时离开似乎也不曾觉察。小说一开始就点出“我”因“不投机”而被冷落的孤立处境,预示了“我”与环境的格格不入,是为后面写“我”和祥林嫂的故事不可忽略的“点睛”之笔。
二
无论如何,我明天决计要走了。
这句话前后重复出现过两次,而且出现得很突兀,好像与上文缺少自然衔接,似有文脉中断之感,但这是一种思维跳跃的表征,是人因受到某种强烈刺激而产生的异常言语反应。
不过,说了两次,其实只一次,是一次分做两次说。
第一次,是写见了四叔书房的陈设后,突然表示要尽快离去。态度之所以如此决绝,一是与四叔话不投机;二是鲁镇从人的精神状态到风俗习惯都没有什么改变,而作为社会文化环境缩影的四叔的书房,则一派没落腐朽的气息,因此使“我”落入了失望中;话里传达出来的,是“我”在鲁镇所产生的隔膜感、失望感、孤立感和窒息感。加上个“无论如何”,更显示出要离去的决绝态度,也表现出一个觉悟的启蒙知识分子与守旧的卫道者之间不可调和的对立。
第二次,是写在“昨天遇见祥林嫂”而生出“不祥的预感”和强烈不安之后。原因写得最详,有情节,有对人物从外貌、行为到心理的描写,并且夹着议论,因而使得“决计要走”的决定更具内涵。它所表现的急欲摆脱精神负疚和逃避责任的心态,所显示的是作为启蒙知识分子,对底层劳苦人民虽有同情怜悯,却无力正视他们的苦难,无法给他们指出生路的精神困境。这样,对“我”的为自私而辩护,以及不得不作伪的心理行为的揭示与批判,也就构成了对“启蒙”自身的幼稚性与软弱性的质疑,同样也应视为小说的母题之一。
三
福兴楼的清燉鱼翅,一元一大盘,价廉物美,现在不知增价了否?往日同游的朋友,虽然已经云散,然而鱼翅是不可不吃的,即使只有我一个……。
这段话写的是“我”的内心活动。突然脱文涉笔,言而之他,似有意识流的味道。但断而实续,表面的放松,正透出一种内里的紧张。由于对祥林嫂遭遇的不祥预感造成“我”的严重不安,心理上急切想突围,算好明天到福兴楼吃清燉鱼翅,好将精神负担转移到物欲享受上,表现的是一种情绪急欲转移的强烈欲望。句末的省略号耐人寻味,仿佛在说,就我一个人也好,吃一顿,透个气,彻底把这事给忘个干干净净吧。至于还写了“价廉物美”、“同游的朋友”云云,像是表明“我”已经想得很开,但越是表明想得开,实际也许恰是很难想开。这里真正读出来的,反而有一种难以摆脱紧张和压抑的挣扎心理。
四
“什么时候死的?”
“什么时候?——昨天夜里,或者就是今天罢。——我说不清。”
“怎么死的?”
“怎么死的?——还不是穷死的?”
这一问一答,也大可琢磨。问者急切,因为心存不安;答者懒散,到底情绪漠然。不由得让人想起小说《孔乙己》里,掌柜向喝酒的人打听孔乙己被打的消息,回答的人也是这般懒洋洋的口气,不妨比较一下——“后来怎么样?”“怎么样?先写服辩,后来是打,打了大半夜,再打折了腿。”“后来呢?”“后来打折了腿了。”“打折了怎样呢?”“怎样?……谁晓得?许是死了。”所不同的是,这里问的人是满怀兴趣,正像《祝福》里写鲁镇的人极有兴趣地想听祥林嫂讲阿毛的故事一般。
人心之麻木,人性之冷漠,即便是从一个短工——也算是底层的劳苦者吧——的身上,寥寥数语,也分明可见。鲁迅设事写人的匠心,须多从这样的细节处留意得之。
五
我独坐在发出黄光的菜油灯下,想,这百无聊赖的祥林嫂,被人们弃在尘芥堆中的,看得厌倦了的陈旧的玩物,先前还将形骸露在尘芥里,从活得有趣的人们看来,恐怕要怪讶她何以还要存在,现在总算被无常打扫得干干净净了。……
这段文字可与小说《在酒楼上》写“废园”,杂文《怎么写——夜记之一》写住在厦门大学的图书馆楼,并称是鲁迅“沉郁顿挫”风格的三个典型例子。诵读之后,不能不令人感到极度的悲凉与沉痛。悲痛中包含着的同情、感慨、忧愤、冷嘲等复杂情感,只能意会,很难言传。有几个词语,读过之后会一直冰冷地留在心头,久久无法释解。不妨比较一下,看能分别读出什么感觉——
1.尘芥堆(换用“尘世”)
2.形骸(换用“形体”)
3.有趣(换用“幸福”)
4.怪讶(换用“怀疑”)
5.总算(换用“终于”)
6.被无常打扫得干干净净了(换用“被阎王勾往阴间去了”)
还有,为什么鲁迅会将“百无聊赖”用在祥林嫂身上?照搬词典将这个成语解释为“精神无所依托,感到非常无聊”,显然未必贴切。结合小说情节和对人物的描写,如果换成另一种说法,应是“精神无论怎样都找不到任何寄托”。“无论怎样”和“任何寄托”都可以从小说情节中找到依据或作出解释。但如果说祥林嫂也曾有过几回“反叛”,能像某“教师用书”上说的,其背后是“从一而终”、“饿死事小,失节事大”的封建道德吗?且不说小说有没有给这个结论提供过情节的支撑,需要追问的是:封建道德让她“从一”了吗?又是什么原因让她“失节”了呢?我们难道只看到封建礼教的无比残酷,却没有发现它同样也极端荒谬吗?残酷尚可躲避,荒谬则无法逃生。这,是否就是“百无聊赖的祥林嫂”一生悲剧的总根源?
在《我即语文》一书的“断想”里,我曾写下一段沉重的思考——祥林嫂命运悲剧的深刻性在于:她一生驯顺于封建礼教,而礼教却仍旧吞噬了她;礼教在吞噬她之前不断地迫害她,折磨她,玩弄她,而她却更加自觉或不自觉地去驯顺地维护,承受了一世罪名;她只求能屈辱地生,而生又使她陷入更深的屈辱;她只求平静地死,而死又使她落入更深的恐怖。
百无聊赖的祥林嫂。
祥林嫂的百无聊赖!
但我写了之后,仍然无法说清楚祥林嫂的“驯顺”究竟是怎么回事,甚至怀疑,“驯顺”这个词语,用对了吗?
六
然而在现世,则无聊生者不生,即使厌见者不见,为人为己,也还都不错。
这是“我”得知祥林嫂悲惨地死去后,听雪花瑟瑟,独坐灯下“想”的最后一句话。从整段话来看,感觉是极其沉痛而悲愤,可是这几句却是出语平静,句调轻松,口气淡然,从中能读出鲁迅式的冷峭。表面上对祥林嫂之死(“无聊生者不生”)带点宽慰,对“活得有趣”的人们的态度(“厌见者不见”)有些谅解,但实际上却是至痛而哀、热极而冷的反讽;是极度压抑的愤慨和无可告语的悲凉;让人想起《记念刘和珍君》里“我已经出离愤怒了”的那一段表白。同时还可以发现,从叙事的角度看,这样的用词造句所表达出的超然心态,也与前面的摆脱不安、逃避责任的急切心情相互联系照应,情绪则从紧张转为松弛,表明“我”已经找到了宽慰自己的理由,可以把刚刚发生的悲惨故事“忘却”,其口气也因而显得“舒畅”(“也还都不错”五个字读的时候,要注意避免读成判断句或无所谓的样子),接着开始平静回忆祥林嫂的故事,就见得舒展自然。
七
“阿呀阿呀,我真上当。……她来求我荐地方,我那里料得到是瞒着她的婆婆的呢。……这回我一定荐一个好的来折罪……”“然而……。”四叔说。
此前已经有过一个“可恶!然而……”,其中“然而”后面省略的话,大抵可以充填以“还是可理解的”、“也是天经地义的”诸如此类的话,表明四叔对祥林嫂被抢走一事,虽有不满,但从卫道者的立场,已经谅解了也维护了其婆婆家的行为。但是,上述这个“然而……”后面省略的话,若是讨论起来,却可能产生不同的解读。那么,究竟应该怎样准确读出所省略的内容呢?以下是三种选择:
1.然而“还能找到祥林嫂这样合适的人吗”?(从家庭的经济损失考虑)
2.然而“我们家的名誉也不是好开玩笑的呀”!(从社会地位的影响考虑)
3.然而“这也不能全怪在你身上”。(从祥林嫂被抢一事的表态考虑) 判断的标准只能是看上下文。“然而”一词出现在两段话中间,这就有了前因后果的关系。一是卫老婆子前来赔罪,口口声声表示“对不起主顾”;二是祥林嫂的事件“便告终结”。问题是,前一段话的中心,也就是卫老婆子的讲话,其意图究竟是什么?是诚心赔罪呢,还是为自己辩解?显然是后一种。她分明说了“我这回,就是为此特地来说说清楚的”,而且把责任全推给了祥林嫂的婆婆。四叔当然听得出她说这番话的目的,而不会误解为她是真个来赔礼的,因而也绝对不可能接过她的“折罪”的话头,表示出如上面第1、2两种意思。唯有第3种意思,才符合四叔的封建卫道者立场。“她来求我荐地方,我那里料得到是瞒着她的婆婆的呢”这一句,最是他注意的关键。不是吗?一个妇道人家,怎可以瞒着婆婆出逃呢?那么卫老婆子的“被欺骗”,也是可予谅解的了。所以,这第3种意思,和头一回的“可恶!然而……”是前后一致的,都是针对祥林嫂事件的心理表态。再说,找得到找不到合适的女工,本来就不是鲁四老爷的事,所以后面才有“只有四婶,因为……”的话;“拿我们家里开玩笑”云云,也只有四婶才能说得出来。至于身为讲理学的老监生的鲁四老爷,其态度俨然是始终如一的,让他在心里头再重复四婶的话根本就用不着。尤其是,后面又接着说“祥林嫂事件便告终结”,怎样才算是告了“终结”了呢?必须是道理摆平了,鲁家怨气消了。既然鲁四老爷已经谅解了祥林嫂的婆婆,又宽容了卫老婆子,那岂不是已经大事化了了吗?
学习从语境揣摩人物心理时,若不在字里行间反复比较摸索,终究隔膜。
八
“……我一清早起来就开了门,拿小篮盛了一篮豆,叫我们的 阿毛坐在门槛上剥豆去。……我叫阿毛,没有应,出去一看,只见豆撒得一地,没有我们的 阿毛了。……”……
倘一看见两三岁的小孩子,她就说:“唉唉,我们的 阿毛如果还在,也就有这么大了。……”……
“祥林嫂,你们的 阿毛如果还在,不是也就有这么大了么?”
每回读到这里,让人不禁一恸的,总是“没有我们的阿毛了”这一句。可是祥林嫂为什么在“阿毛”前面加上一个“我们”,而不是“我”,或者干脆就说“没有阿毛了”?无独有偶,后来村里人寻话头前来打趣,也拿“你们的阿毛”挑逗祥林嫂,话中分明带着凉凉刺刺的味道。“你们”是从“我们”来的。要是祥林嫂不说“我们的阿毛”,村里人就不可能说“你们的阿毛”。那么,祥林嫂说的“我们”,有什么意思吗?换句话说,当她嘴里说出这两个字时,心中是一种什么感觉?照字面讲,祥林嫂的“我们”就是指她丈夫、儿子和她自己。丈夫已经死了,“我们”就只剩下她和阿毛,现在阿毛被狼吃了,表面上是“没有我们的阿毛了”,但实际上是已经“没有‘我们’了”!这普普通通的话里,传达的是失去相依为命的唯一条人的无告的孤独与悲苦!不错,“我们”没有了,总还有一个“我”,但在祥林嫂,没有了“我们”的“我”,从有着一个能干活养家的男人到一个能传宗的亲生骨肉,都失去了,也就失去了生的希望和乐趣,势必将更深地陷入被压迫被凌辱的境地。
“我们”之于祥林嫂,是何等重要!
于是,我们又进一步发现,鲁迅竟是如此残酷地将“我们”与“你们”提到了读者面前!他分明是在警示:这里是两个世界!一边是“无聊生者”,一边是“厌见者”。祥林嫂从自己的贫穷遭遇和受迫害的经历中,大概也已自发地感到她是生活在与他人截然不同的“世界”里。然而更具讽刺和批判意味的,是鲁镇的这些男男女女,集体无意识地把不幸的祥林嫂看作“你们”,而且以咀嚼鉴赏“你们”的不幸为乐,在麻木中体验着自我满足,竟然不知道自身也同样是“无聊生者”,是或一被压迫和奴役的“你们”。封建制度和封建礼教,就是这样蓄意在被压迫被奴役的人们中,不断制造着隔膜与对立,使他们的灵魂不再相通。在这里,鲁迅又从一个更高的视角,来看“(镇上的人的)看与(祥林嫂的)被看”的人生处境,从而引发读者从祥林嫂的凄苦的叙述以及镇上人的冰冷的逗乐中,去感受世态的凉薄与众生的麻木,进而更深地认识人物命运的悲剧根源。
写下以上感受,复将阿毛的故事和人们听故事的故事再读几遍,心头留下沉重的酸楚,久久无法排解!
九
这故事倒颇有效,男人听到这里,往往敛起笑容,没趣的走了开去;女人们却不独宽恕了她似的,脸上立刻改换了鄙薄的神气,还要陪出许多眼泪来。有些老女人没有在街头听到她的话,便特意寻来,要听她这一段悲惨的故事。直到她说到呜咽,她们也就一齐流下那停在眼角上的眼泪,叹息一番,满足的去了,一面还纷纷的评论着。
钱理群先生说,这是《祝福》中最惊心动魄的场面。我从这一场面读出的感觉,是心魂的凄冷与痛楚。
其一,狼吃阿毛,在祥林嫂是悲惨的遭遇,在“镇上的人们”那里,却是“悲惨的故事”。“故事”云者,分明含有听众需要满足其欣赏趣味的意思。
其二,一边是祥林嫂在痛苦地叙说,一边则是人们有兴趣地来听她叙说;连有些平时不大上街的“老女人”,甚至还要“特意寻来”听。在没有“直到她说到呜咽”之前,男人是带着“笑容”在听,后来才“没趣的走了开去”。男人比较不容易被情绪所感染,似乎显得更冷漠;女人们则是“改换了鄙薄的神气”,可见她们原也是怀着鄙视的心理来听的。“听”与“被听”(亦即“看”与“被看”)者,同样都是女性,竟至如此之隔膜,从这一点来看,能够说男人“更冷漠”吗?鲁迅为什么在祥林嫂的周围,突出的偏偏是女人的世界,而不是男人的世界?
其三,女人们只是在听到阿毛五脏都被狼吃空,手里还紧紧捏着那只小篮的时候,她们才“陪出许多眼泪来”。一个“陪”字,正表明她们只是感觉到“故事”的“悲惨”,却未必体会到“人”的“不幸”;听的人只是被“故事”情节所吸引,而并非为人物的命运所感动。吸引和感动,在这里就有了区别。况且听完了“故事”,居然还有心情“纷纷的评论着”,兴味不减,意犹未尽,更表明哪怕只是吸引,也不过是一时的。“评论”二字,似给人一种超然的优越感,而其实表现的恰是愚妄和麻木。
其四,“她们也就一齐流下那停在眼角上的眼泪”,不是具体写哪一个女人,而是所有的女人的眼泪,居然会同时“停在眼角上”,只等着到时候“一齐流下”,这是何等滑稽可笑!鲁迅以讽刺夸张的笔墨为“镇上的人们”的“集体无意识”写照,为的是告诉读者:社会的冷漠,愚众的麻木,是如此普遍,又是多么可悲,何等可怕!
其五,更应该注意的,是这段文字不可孤立地看,欲深入解读,还要继续读下去,知道“后事如何”。很快我们就会发现——便是最慈悲的念佛的老太太们,(又是一个“们”)眼里也再不见有一点泪的痕迹。(注意:不是“泪”,而是“泪的痕迹”。)后来全镇的人们(还是“们”)几乎都能背诵她的话,一听到就烦厌得头痛。……立即打断她的话,走开去了。(不是极端厌烦,何至于此!)后来大家……便似笑非笑的先问她,道:“祥林嫂,你们的阿毛如果还在,不是也就有这么大了么?”(又是当众往祥林嫂心中最痛处狠戳!)可见,当初人们津津有味地要听祥林嫂的“故事”,实乃为了寻找心理刺激,因为生活太无聊乏味,精神太空虚寂寞。一方面,将别人的痛苦与不幸,当作赏玩的对象;一方面,也从而将自己的痛苦与不幸暂时转移或忘却,一旦兴味得到了满足,不再有新的刺激,麻木的心灵便对外界不起任何反应,不但不起反应,甚至还生出“恶”来,即对别人的痛苦和不幸投以极端的冷漠与残忍……于是,鲁迅从悲惨“故事”的叙述者的角度,说出了这样一段极冷隽的“结语”——她未必知道她的悲哀经大家咀嚼赏鉴了许多天,早已成为渣滓,只值得烦厌和唾弃;但从人们的笑影上,也仿佛觉得这又冷又尖,自己再没有开口的必要了。她单是一瞥他们,并不回答一句话。
是的,祥林嫂本是自觉不自觉地希望别人能够分担她的痛苦,如今她的希望完全破灭了。她只能在冷酷的世间“叹息”、“独语”,正如《明天》中的单四嫂子在失去她唯一的“阿宝”之后,竟发现周围“太静”、“太大”、“太空”了,而且这“太静”、“太大”、“太空”正压得她“喘气不得”。对一个不幸者,这是怎样的寂寞和悲哀啊!每阅到此,总使我产生极度的压抑与沉重,几欲掩卷而不忍卒读。
在“无主名无意识的杀人团”里,愚众,恐怕是为数最多的成员,也是鲁迅最感深痛的,因此才以追魂摄魄之笔力,勾画出这群相的脸谱,并给以冷峻犀利的评说。《祝福》中的这段文字,不但需要反复体味,而且值得将它终生刻镂在记忆里。
十
“阿阿,你……你倒自己试试看。”她笑了。……
祥林嫂似乎很局促了,立刻敛了笑容……
这可是小说里难得可以透口气的地方——祥林嫂唯一的一次“笑”。初次到鲁四老爷家,写她“口角边渐渐的有了笑影”,只是泛叙,这一次才是特写。
从柳妈也是无聊赖的问话中,引发出两个人对“那时”的“愿意不愿意”的简短对话,像是无关宏旨,无非是为了引出后面“捐门槛”的事来。然而鲁迅没有“闲笔”,此时他极其敏锐地捕捉到祥林嫂潜隐着的一个心灵影像,一回“情感的梦”的重温,那就是在“力气多么大”的丈夫身子底下,终于接受了做人妻的事实。如果不是第二次婚姻(虽然是被逼迫的)让她过上了几年自由的生活,祥林嫂在回忆起那一幕时,是不可能用那样的语气说话的。她禁不住“阿阿”,在说过“你倒自己试试看”之后便“笑了”。这里分明带着点温馨,不妨说这是一次对往日幸福的记忆重拾。在令人窒息的故事气氛中,穿插了一个仿佛轻松的细节,让我们体会到,即便是在不幸命运的不断打击下,这个年轻寡妇的心还没有完全枯萎。可问题是,这偶然出现的笑,又多么短暂,一旦被柳妈“又钉住她的眼”,便“很局促”,“立刻敛了笑容”。这又是怎样令人战栗的一幕!残酷的命运之神,总是紧随着她,接着便是进一步的追逼,终于把祥林嫂逼退到求生不能求死不得的绝路上去。
之所以必须注意到这个细节,是由于在倾听紧张的人物命运交响曲中,仿佛蓦然遇到了柔和的轻慢板,经验直觉告诉我们,需要在这儿停留而低回细听,循声暗问,也更需要从人物情感的突变与反差中,读出命运的残酷。此外,也因为曾经听到过这样的“酷评”,说是祥林嫂嫁给贺老六,既然并非自愿,有过强烈的反抗,那么,她那一夜的依从,乃是被一个陌生男人强暴之后,接受了不得不接受蹂躏的屈辱。这一说似乎很有女权主义者的口吻,可惜在祥林嫂的一“笑”之下,恐怕就站不住脚了。祥林嫂接受了第二次婚姻,虽然可以说是接受了第二次不幸(第一次是被嫁给了比她小十岁的男人),但从卫老婆子后来的介绍来看,却也未尝不是接受了幸运,即所谓“现在是交了好运了”。可见小说阅读须深入到作品的所有细节中,方能全面真切地感受到人物的命运。
十一
然而她是从四叔家出去就成了乞丐的呢,还是先到卫老婆子家然后再成乞丐的呢?那我可不知道。
这是回忆结束时的一句话,和《孔乙己》的结尾一样,都说的是底层卑微人物的最终死活,总是不为人知,他们很快被世间所忘却,原是很正常的。然而,值得注意的是最后那一句话:“那我可不知道。”无须细品,听得出这是一种回避甚至是推脱的口气,而不是表明自己不知情,如果是,岂非只要说“我不知道”就行了?“我”对祥林嫂一生的回忆,终止于她当了乞丐,而且是一个和“我”有关的乞丐——是“我”曾经被逼问“人死了之后,究竟有没有魂灵”的那个乞丐;是使我“匆匆的逃回”,在阴沉的雪天里,“不安愈加强烈”的那个乞丐;是终于“被无常打扫得干干净净”的那个乞丐。虽然经过一番自解,对于祥林嫂的死,“我”已经感觉不再沉重,“反而渐渐的舒畅起来”,但是,即使经过了对她半生事迹的回忆,“我”却仍旧无法彻底摆脱“委实该负若干的责任”的心理纠缠,就像一场噩梦似的追摄不已。小说的最后一段,有句话说到了“从白天以至初夜的疑虑”,那么,“那我可不知道”,会不会就是这一“疑虑”心情的自然流露呢?鲁迅凡是写到回忆的情节,总是要让“听众”能十分贴近地感受到叙述者的心理情绪乃至神情态度,给人非常真实的在场感,这里便是一例。
十二
我在这繁响的拥抱中,也懒散而且舒适,从白天以至初夜的疑虑,全给祝福的空气一扫而空了,只觉得天地圣众歆享了牲醴和香烟,都醉醺醺的在空中蹒跚,预备给鲁镇的人们以无限的幸福。
这是《祝福》中除了故事开始前,抒写雪夜“独坐在发出黄光的菜油灯下,想”之外,又一个让人潜思玩味、含咀不尽的段落,用的是曲折的笔调和浓重的墨色,超脱的语气中带着热讽,懒散的口吻里透出冷峭,全然是鲁迅本色。
我试着揣摩,仿佛有得,可表达出来,又是多么不易。
这是一个长单句。透过字面往里想,大抵可以理出三层意思——第一层,“繁响”“拥抱了全市镇”,也“拥抱”了“我”。“我”不是自己醒觉,而是被爆竹惊醒的,并且被浓重的音响所包围。“我”这时的心理情绪,是被动地处在受他人支配的环境(社会文化氛围)之中。
第二层,“我”的“疑虑”,“我”因祥林嫂之死而引起的不安心情,已经给祝福的空气一扫而光,于是感到“懒散而且舒适”。也就是说,祥林嫂的悲剧,在“我”心中已经不再留下任何痕迹。
第三层,“我”感觉天地众神受了福礼,正准备给下界赐福。结果将是,人们也会因“祝福”而得“福”,于是在世间觉得活得有趣,心满意足。(有学生质疑:众神们是在“醉醺醺”而“蹒跚”的时候,给人间降福,他们是否真降了福值得怀疑;况且“我”是“只觉得”,恐怕也只是“我”的幻觉吧?这个问题问得颇有意思。)如果我们再把上面一段话的几个关键词和次关键词(祝福、空气、疑虑、一扫而空、懒散、舒适、圣众、歆享、给、无限的幸福)联系起来想一想,那么意思也许会更加明白——“祝福”之后,“疑虑”没有了,人也“舒适”了;既然“圣众”已经“歆享”了祝福礼,人们的“无限的幸福”自然就到手了。
这,不免使我们很快联想起《记念刘和珍君》里的一段话:然而造化又常常为庸人设计,以时间的流驶,来洗涤旧迹,仅使留下淡红的血色和微漠的悲哀。在这淡红的血色和微漠的悲哀中,又给人暂得偷生,维持着这似人非人的世界。
也许,还可能想起《灯下漫笔》里的一段话:……古代传下来而至今还在的各种差别,使人们各各分离,遂不能再感到别人的痛苦;并且因为自己各有奴使别人,吃掉别人的希望,便也就忘却自己同有被奴使被吃掉的将来。于是大小无数的人肉的筵宴,即从有文明以来一直排到现在,人们就在这会场中吃人,被吃,以凶人的愚妄的欢呼,将悲惨的弱者的呼号遮掩,更不消说女人和小儿。
鲁镇的“祝福”“年年如此,家家如此”,经过“时间的流驶”,祥林嫂一生不幸的“旧迹”不到一夜之间,就被“洗涤”干净,即使有些人也许有过“微漠的悲哀”,但是年年“祝福”之后,就可以暂得“偷生”,“似人非人的世界”就可以长久维持下去。
那么,祝福之夜“爆竹”的浓重的音响,就未尝不是一种“愚妄的欢呼”,我们哪里还能听到祥林嫂的“悲惨的弱者的呼号”?!
人们已追问过了:是谁杀死了祥林嫂?答案也已经有了:“无主名的杀人团”。
鲁迅所说的“天地圣众”也好,“造化”也好,“忘却的救主”也好,都是要使世人不再看到,也不再记起那惨淡的人生和淋漓的鲜血。是啊,人们是如此地善于忘却,疗治他们的麻木,唤醒他们的灵魂,是多么迫切,又多么艰难啊!
我们于是更深切地感悟到《祝福》的启蒙思想的内涵了。
摘自陈日亮《如是我读 语文教学文本解读个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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