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际和国内双重战略机遇期为哲学社会科学学科评价提供了广阔舞台。已有的学科评价优化进路呈现深化分类评价、强调中国特色、突出社会贡献、增加多元评价方法等四个典型趋向。但是优化进路未充分考虑哲学社会科学学科的特性，囿于指标的温和迭代，难以实现评价模式的突破性系统升级。基于此，从哲学社会科学学科“价值-成果”二元向度有机统一的底层逻辑入手，创新评价思想、变革评价模式、完善评价方案，辩证提出破解现有学科评价优化困境的革新进路，助推建设具有中国特色的哲学社会科学学科体系。
学科评价；底层逻辑；价值向度；成果向度
一 、引言
中国哲学社会科学学科建设及评价正处于关键变革期。“五唯”评价模式推动了中国快速追赶先发国家学科建设成就，成就了学科之“术”，但也逐渐弱化了学科之“道”，在国际舞台上的学科评价话语权式微，对国家战略的响应尚有不足，哲学社会科学学科建设与评价的既有理论及逻辑需要进行深刻思考和变革。恰逢《国家“十四五”时期哲学社会科学发展规划》颁布，“破五唯”的评价改革步入了深入推进阶段，各类学科评价工作在持续优化。然而，已有优化更契合自然科学学科的特点，没有充分考虑哲学社会科学学科与自然科学学科特点的异质性，未能从哲学社会科学学科评价的底层逻辑入手开展分类评价，受限于评价指标的温和迭代，难以实现评价模式的突破性系统升级。
哲学社会科学学科评价的底层逻辑是什么？现有评价体系面临何种困境，又是什么原因造成这些困境？应当建构何种评价模式和评价内容促进当前中国哲学社会科学学科高质量发展？厘清上述问题是从根本上完善哲学社会科学学科评价体系的智识基础。基于此，本文从哲学社会科学学科“价值-成果”二元向度有机统一的底层评价逻辑入手，创新评价思想，变革学科模式，完善评价内容，辩证提出破解现有学科评价优化困境的革新进路，助推建设具有中国特色的哲学社会科学学科评价体系。
二、 中国哲学社会科学学科评价实践及理论研究述评
中国学科评价工作经历了三个重要时间节点：一是1981年，国务院学位委员会启动首批博士、硕士学位授权审核，这是中国开展的最早的学科准入评价工作；二是2002年，教育部学位与研究生教育发展中心启动了学科水平评估，这是关于学科质量的分层评价工作，是目前开展最为广泛、影响力最大的学科评价工作；三是2016年，教育部、财政部、国家发展改革委等三部委启动了“双一流”遴选评价和建设成效评价，这是为推进建设世界一流高校和一流学科而开展的评价工作。初期，学科评价实践工作并未区分自然科学和哲学社会科学，直至2012年的第三轮学科评估工作实施，才开始逐步深化不同学科的分类评价，并在第四轮、第五轮学科评估和“双一流”建设成效评价工作中深化对哲学社会科学学科的分类评价。
伴随着学科评价实践的深入推进，理论界开展了大量研究工作。研究成果主要集中于三个领域：一是学科评价的基础理论研究，包括学科评价的功能与作用、学科评价的场域特征等，学者们指出学科评价在大学治理现代化中具有特殊地位 1 ，但是中国式学科评价呈现出行政场域强势介入与学术场域日渐式微相互嵌套的格局，抑制了学科创新发展。 2 二是关于学科评价的国际比较研究，主要是对U.S. News（美国新闻排行榜）、QS（英国国际教育市场咨询公司排行榜）、THE（泰晤士报排行榜）等国际学科评价体系进行比较研究，剖析了国际评价体系在数据库、学科分类、指标体系等方面的特色 3 ，并基于国际比较建议完善中国学科评价机制，实施分类发展与动态管理。 4 三是关于学科评价体系的优化研究，主要针对学科水平评估和“双一流”建设成效评价体系开展优化研究，提出构建包括达成度、贡献度、支撑度等维度的学科建设成效评价体系 5 ，构建包括聚合能力、协调能力等维度的学科生态系统评价体系。 6 但是，在这些研究中，绝大多数文献并未注意到自然科学学科和哲学社会科学学科的差异性，没有据此开展学科分类评价研究，只有少数文献对哲学社会科学学科评价开展针对性研究，提出坚持方向性原则、本土性原则、创新性原则和专业性原则。 7
整体而言，中国哲学社会科学学科评价的现实实践和理论研究均取得了较大成就，但是在如下两个方面仍有较大拓展空间：一是现有学科评价优化研究与实践集中于指标体系优化和评价方法优化，这些优化方案未能跳出现有模式的束缚；二是理论研究没有区分自然科学学科与哲学社会科学学科的不同，对哲学社会科学学科分类评价的关注尚不够充分，相关问题的研究深度甚至落后于实践。
鉴于此，本文拟完成以下三方面工作：一是辨析哲学社会科学学科建设与评价的底层逻辑，剖析现有评价体系陷入优化困境的根本原因；二是构建哲学社会科学的学科评价模式，结合价值向度和成果向度提出新型多元评价方式；三是基于底层逻辑优化学科评价内容。
三 、中国哲学社会科学学科评价趋向与困境
中国学科评价体系自创建以来一直在持续优化，在助力哲学社会科学学科赶超国际领先水平的过程中做出了较大贡献，部分学科甚至取得了历史上最快速、最宽幅的进步，但是也形成了学科建设的“审计文化”，引发了一系列新问题。
（一） 中国哲学社会科学学科评价体系发展趋向
在中国影响力最大的学科评价工作主要是学科评估 8 工作、“双一流”遴选和建设成效评价工作。因学科评估工作开展时间较长、涉及高校广泛，具备典型代表性，本部分研究主要以学科评估工作为分析对象。学科评估于2002年首次在全国开展，截至2022年已经完成了五轮次评价工作，呈现出学科评价优化进路的四个趋向：
一是趋于深化分类评价。自第三轮学科评估开始，针对哲学社会科学学科异质性设计了不同的二级指标，逐步开展了分类评价，如对艺术类学科设置“艺术创作水平”特色指标。第四轮学科评估通过对第三级指标进行调整和区分，推进了分类评价，如关于出版专著的评价中，人文学科科研成果统计“著”“译著”“编著”等数据，而社会学和管理学仅统计“著”的数据。第五轮学科评估进一步深化分类评价，按一级学科分别设置指标体系，各学科按学科特色分别设置17—21个三级指标。
二是趋于强调中国特色。前三轮学科评估工作对中国特色的强调有所不足，自第四轮学科评估开始逐步强化。在第四轮学科评估工作中增加了弘扬优秀文化、促进社会精神文明建设等评价指标。在第五轮学科评估工作中增加了服务中外人文交流等评价指标。这些评价内容是通过特色案例的形式加以展示，案例强调具备突破性贡献，同时撰写内容应具体翔实。
三是趋于突出社会服务贡献。前三轮学科评估对社会服务贡献的强调有所不足，自第四轮学科评估开始逐步强化。第四轮学科评估增加了举办重要学术会议，创办学术期刊；推进学科普及，承担社会公共服务；发挥智库作用，为制定政策法规、政策规划等提供咨询并被采纳等指标。在第五轮评估中增加了艰苦地区和基层就业情况、服务新冠肺炎疫情防控和脱贫攻坚等国家重大需求等指标。
四是趋于增加多元评价方法，逐渐构建量化评价为主、质性评价为辅的多元评价方法。在第二轮学科评估指标体系中，第三级指标共24个，其中有23个指标需采用量化评价方法，仅有学科声誉这一指标需采用质性评价方法。在第四轮学科评估指标体系中，以人文类学科为例，第三级指标共17个，其中采用质性评价方法的指标增至7个。
综上，中国哲学社会科学学科评价工作在分类评价、强调中国特色、突出社会贡献、增加多元评价方法等四个方面呈现增强趋势。但是这些趋向并不能一步到位地破解学科评价困境，仍有较大优化空间，需要在现有指标温和迭代的基础上，结合学科建设和评价的底层逻辑推进系统革新。
（二） 中国哲学社会科学学科评价体系面临的挑战与困境
中国学科评价体系的逐步优化推进了哲学社会科学学科体系的建设与发展。但是国际、国内新变局，对学科评价体系提出了更高和更多的变革需求。
1.中国哲学社会科学学科评价尚未具备应有的国际话语权
学科评价客体通过公允价值体系与规范体系对评价主体进行评价与约束，进而产生蕴含制衡力和支配力的话语权。 9 因此，学科评价体系成为国际竞争中对学科发展实行制衡和支配的重要载体。整体而言，中国哲学社会科学学科评价尚未具备应有的国际话语权。
一方面，西方国家制定的学科评价体系具备过高话语权。哲学社会科学比自然科学具备更为鲜明的价值属性，用西方国家价值标准下制定的学科评价体系来评价中国哲学社会科学学科体系，显然并不完全适合。但是这些源自西方的学科评价体系拥有较大的国际话语权，影响着各个国家的学科声誉，制衡着不同国家的学科话语权。目前，在国际社会具备较高知名度并对多个国家开展学科评价的体系，如QS、U.S. News等评价体系都是基于西方国家价值体系和规范体系的标准开展的，成为西方国家价值观强化和渗透的重要利器。而且这些评价体系没有进行分类评价，评价指标更适合自然科学学科，这导致以中国哲学社会科学学科为主的高校受到了排名冲击，如在2022年QS世界大学排名中，将中国人民大学排在中国境内第38位，排在国际第600—650位。这些评价体系通过自身话语权降低了中国哲学社会科学学科的影响力和美誉度。
另一方面，中国拥有世界上最大规模的高等教育体系，哲学社会科学学科成果快速累积，但是学科建设和评价结论未能有效推介至国际社会。高等教育全球化过程实质是评价话语权的博弈过程，中国特色哲学社会科学学科评价体系的构建，是中国特色高等教育为世界贡献中国智慧和经验的必要表现。 10 学科评估和“双一流”建设成效评价工作在助推学科进步的过程中做出了不容忽视的贡献，但未能充分实现中国和国际社会学科评价的双向沟通，未能实现中国与世界的思维转换，具体表现为：评价标准缺乏国际互认、评价结论国际认可度不高、评价经验国际交流不足。相当一部分具备中国特色的学科成果不仅对中国发展具有价值，也能够为世界其他国家带来启发，但是因为中国学科评价的国际话语权不够高，这些学科成果的评价结论不能被其他国家认可，引致中国多个哲学社会科学学科呈现学科卡里斯玛式微态势。尤其是一些具备历史性、民族性和地域性的学科，没有获得应有的国际评价，在国际社会中面临着学科成果被矮化、缺乏学科话语权等困境。
2.学科评价对学科响应国家战略的引导性不足
哲学社会科学是社会进步和文明繁衍的思想先导，哲学社会科学能为自然科学发展提供思想涵养。毛泽东曾强调自然科学要在社会科学的指挥下去改造自然。 11 库恩指出“在公认的危机时期，科学家常常转向哲学分析，以作为解开他们领域中的谜的工具”。 12 但是评价实践对哲学社会科学学科贡献的重要性和异质性认识仍有不足，大部分评价工作关注的是短期贡献行为和货币价值变现行为。甚至有些主管部门和高校忽略学科发展差异，给出哲学社会科学学科成果价值低于自然科学学科的简单评价结论，进而发挥评价配置权削减了本应配置给哲学社会科学学科的建设资源。尤其是人文类学科曾经普遍经历过生源、师资、经费等资源大幅削减的发展危机，这些尚处于危机中的学科确实难以充分响应国家战略。
近年来，上述情况有所好转，哲学社会科学学科评价也已有引导学科响应国家战略的良好趋向，但是仍存在因缺乏顶层规划导致引导性不强的问题。在第四轮和第五轮学科评估中增设社会服务特色与贡献指标，已经显示出通过学科评价工作鼓励各学科注重服务于国家战略的趋向，但是因为缺乏全局性顶层设计，由此出现了一些典型问题。如部分高校热衷于建设经济学等热门学科造成学科建设重复；同类学科间以竞争为主，导致无法协同合作回应国家重大复杂问题；难以短时间内创造价值却使国家发展很重要的基础学科面临“冷板凳”。这些问题造成哲学社会科学学科建设与国家战略需求渐进式脱序和脱节。当然，这并不意味着要一味加强行政引导能力，而是贯彻“双百”方针，充分考虑新时代“十四五”规划等国家战略需求，通过评价这个“指挥棒”引导中国整个哲学社会科学学科体系形成发展合力，破除目前部分学科散点式、碎片化、割裂性的发展困境。
3.工具理性膨胀造成短时期难以彻底扭转“五唯”评价模式
过去几十年，由于量化评价具备便捷性、可比较性和相对客观性，越来越多的评价体系趋于采用量化评价，学科评价方法也以定量评价为主、质性评价为辅。这种评价模式实现了学科成果数量的快速累积，快速推进了学科的国际赶超，尤其是社会学、经济学等学科的国际排名上升明显，如：北京大学社会学学科进入ESI全球前1‰学科名单；进入ESI全球前1%学科名单的高校快速增加，仅2022年9月就有安徽财经大学、北京工业大学等6所大学的社会学学科成为新增成员。但是过度依赖计量评价方法并扩张工具理性，导致学科评价领域“五唯”弊端凸显。在这种评价模式下，一方面，由于技术快速发展和绩效观蔓延造成效率理性膨胀，学科评价体系越来越侧重于采用量化标准。另一方面，是否能够快速批量产出成果成为衡量学科人才和学科水平的重要标准之一，造成学术霸权和功利主义盛行，导致价值理性日渐弱化，甚至在功利主义的刺激下引致学科道德困境。
“破五唯”关系哲学社会科学学科评价的全部维度和所有层面。哲学社会科学学科中较多成果不仅不具备计量属性，同时还具有价值潜默性和成果转化延迟性。大部分成果虽然无法像自然科学那样快速产生经济效益和社会价值，却对社会发展具备价值导引和思想启蒙作用。这对如何更好地确定符合哲学社会科学学科特点的评价模式、评价内容、评价方法提出了挑战。虽然学科评价破什么、怎么破、破了之后立什么已经引起广泛关注和讨论，并在第五轮学科评估等工作中开展了一定的实践，但是围绕“破五唯”的改革并不能一蹴而就，这在一段时期内仍将是探索的焦点。
四 、哲学社会科学学科评价困境成因分析
哲学社会科学学科建设的既有理论及逻辑需要进行深刻变革。与学科建设相辅相成的学科评价体系也需跳出原有模式，从学科建设和评价的底层逻辑入手，剖析学科发展的本源之意方能破解评价困局。
（一） 亟需基于底层逻辑思考评价优化困境
中国哲学社会学科体系正处于从“数量赶超”到“质量赶超”，从“规模扩张”到“提档升级”，从“要素驱动”到“创新驱动”的变革阶段。学科评价体系应进行适配性优化，方能助力哲学社会科学学科体系顺利渡过转折期，实现高质量发展。
中国学科评价工作在近几十年进行了持续优化，但是大部分优化局限于局部指标的温和迭代和评价方法的反复遴选。如学科评估在维持四类一级指标不变的基础上，二级指标的权重和内容根据不同学科的特点进行了微调，评价方法也在逐步增加质性评价方法。这样的优化迭代确保了评价模式的稳定性和承继性，也有利于开展评价工作，但是并不能实现评价模式的突破性系统升级。
学科评价体系需要跳出既定模式，把握住“十四五”时期深化“破五唯”的变革窗口期，从学科建设和评价的底层逻辑入手，分析现有评价模式陷入优化困境的深层原因。
（二） 哲学社会科学学科评价的底层逻辑
在哲学意义上，评价位于“认识论和价值论的交叉点上”，评价首先是对事物事实的认识，然后是基于主体需要对事物的价值关系进行判断和选择。与“研究”以揭示事物的本来面目为目的相比，“评价”还要进一步揭示事物内含的价值。评价具备合规律性与合目的性的双重特性，同时兼具工具意义与目的意义的双重意义。 13 因此，对哲学社会科学学科开展评价需要充分认识哲学社会科学学科的底层逻辑，进而基于对学科特点的认识开展价值判断和选择。
学科系统包括学科价值和学科成果两个重要向度。学科价值向度是学科之“道”，学科成果向度是学科之“术”，哲学社会科学学科的底层逻辑是“道”与“术”的有机统一。首先，学科价值向度之所以是学科发展之“道”，是因为价值向度是以学科精神为原点生发的价值体系。学科精神是学科系统的内在核心，蕴含着学科价值观，是学科成员治学、处世的原则和精神 14 ，通过观照、批判与推动现实学科中的思想和行为来濡化学科的发展意义和建设目标。其次，学科成果向度之所以是学科发展之“术”，是因为学科成果向度是学科的外在表征。学科成果向度契合于学科价值向度规律，学科的成果创造过程、传播过程、实践过程是对潜默学科价值向度的显化，学科成果向度更易被测度、判断、比较。学科价值向度和学科成果向度互为条件，相互依存又相互制约，共同构成了不可分割的辩证统一整体。
哲学社会科学学科评价的底层逻辑应以学科二元向度有机统一为基本出发点，即融合二元向度开展学科的认识、判断、选择等具体评价工作，方能体现评价的合规律性与合目的性。一方面，合规律性要求反映哲学社会科学学科本体的具化特征，辨识哲学社会科学学科与自然科学学科的异同，遵循哲学社会科学学科价值向度和成果向度的内在本质与发展规律，开展融合二元向度的哲学社会科学学科评价。在任何一元向度上的评价有所偏颇甚至缺失，就会造成评价结论不系统、不全面、不准确，必定引致哲学社会科学学科建设与原有发展规律偏移。另一方面，基于合规律性进一步思考如何实现合目的性，确立包括服务国家发展战略、提升学科评价国际话语权、为学科提供诊断建议、促进学科为社会服务等维度的综合评价目的，避免评价指标和评价方法“一刀切”。依据哲学社会科学学科价值向度和成果向度的特点构建具有适用性、精益性、科学性的评价指标，综合经典评价方法和新兴大数据评价方法，有目的地开展评价并做出正确的价值判断与选择。由此，基于二元向度这一底层逻辑的学科评价体系兼具工具意义与目的意义，能够对哲学社会科学学科做出科学诊断和指引。
与自然科学学科相比，中国哲学社会科学学科的价值体系更受中华传统文化影响，但也在近些年受到更多的西方思潮冲击。因此，在当下阶段强调开展哲学社会科学科学价值向度的评价具有突出的现实意义。但是，以往的理论探讨和评价实践并未重视这一方面，大量的研究和实践集中于学科成果向度，陷入了学科价值向度评价阙如与学科成果向度评价工具理性极化的矛盾中，进而引致了哲学社会科学学科评价难以实现合规律性与合目的性。
（三） 哲学社会科学学科价值向度评价之阙如与异化
无论是学科建设抑或是学科评价，都应以学科内在的价值向度为第一出发点。但是现在的评价对学科价值向度的评价重视不足，学科评价主要是对学科的成果向度进行评价，在很多场域和情境下，学科评价等同于学科成果评价，对学科价值向度评价存在明显不足甚至是完全忽略。
与自然科学不同的是，中国哲学社会科学的学科价值向度更多地承载和蕴含着中华传统文化。在“古典科学”演进至“复杂性科学”的变革时代，中华文化思想内核的智慧是解决“世界之问”的重要之匙，建设具备中国特色的哲学社会科学学科需要赓续优秀文化基因和深邃思想精华。但是在哲学社会科学学科评价的具体实践中，既对中华文化思想传承之“道”重视不足，又在追求成果累积之“术”上呈现加速之势，“道”与“术”失衡引致学科建设的“国际赶超”与“中国特色”失衡。 15 如果哲学社会科学学科评价失去民族和国家特色，甚至为了套用西方评价体系而削足适履和亦步亦趋，就会既失去国际评价话语权，又丢掉中国特色，无法赓续中华文化思想，亦不能有效回应国家战略。
学科价值向度评价阙如进一步引致了学科精神异化。一方面缺乏对哲学社会科学学科信仰和精神的评价，另一方面过度关注哲学社会科学学科短期成果的产出，在“锦标赛”似的学科发展竞争环境中，学科建设资源被倾斜至能够短、频、快产出成果的自然科学学科，以真理与知识本身的价值规范为信仰追求的学科共同体 16 呈现功利化倾向 17 ，失去对学科知识探求的纯粹性，这样的评价模式将会导致学科价值向度的偏差和精神异化。尤其值得注意的是：学科建设不仅仅是为了完善知识体系，更重要的是要培养优秀人才；学科评价要测评的不仅仅是学科知识是否创新，更重要的是要评价学科知识对人才成长的影响。因此，学科信仰和精神一旦异化，会出现人才培育与科研成果的双重功利化趋势，将对哲学社会科学学科发展带来根本性伤害。
（四） 哲学社会科学学科成果向度评价趋向工具理性极化
学科成果向度评价开展了大量工作，并取得了丰硕成就。但是学科成果向度评价趋向工具理性极化，“用最简单的算术法来管理世界上最复杂的劳动和最繁杂的组织” 18 ，对哲学社会科学学科的发展规律重视不足 19 ，导致学科成果评价也在实践中伴随着矛盾与调适、冲突与谈判。这是造成中国评价模式趋向于“五唯”评价模式后积极转为“破五唯”评价模式的重要原因。
需特别指出两点：第一，哲学社会科学的学科成果比自然科学学科更难以用量化方式测评。一方面是因为哲学社会科学领域的成果不仅具备科学价值，还具备较强的政治价值和社会价值，很多成果无法用技术标准来测量却蕴含深厚的思想性；另一方面是因为相当一部分哲学社会科学领域成果转化为现实生产力具备迟滞性和潜默性，并不能简单依靠专利转化来实现价值测量。第二，中国学科评价助推了学科成果的渐进式国际赶超，但是这种赶超始终是以西方知识体系为基石的比较评价，对解决中国问题的哲学社会科学学科体系自主性评价不足，没有更好地发挥推进中国原创性知识迸发的导引作用。这是造成学术卡里斯玛式微和学科建设未能充分响应国家战略的重要原因。
长期过度聚焦于学科成果的量化评价，不仅会造就纯数字比拼的竞争发展模式，还会造成学科精神功利化，学科信仰与学科行动相分裂，造就一批以学科成果为个人政治符号的“精致”学者，甚至会遮蔽学科价值系统内核的本源意义。虽然学科评价的研究和实践都在积极推进“破五唯”，但是这些研究和实践主要集中于评价指标增删等角度，均是围绕着学科成果向度开展迭代优化，并未涉及学科价值向度的深入评价。而且，即便是对学科成果向度开展的评价，也应结合国家战略需求和哲学社会科学学科成果特点开展进一步的优化。
综上，哲学社会科学学科价值向度的评价阙如和成果向度的工具理性评价极化，造成了“价值-成果”二元向度评价结构失衡。价值向度评价的缺失，引致了哲学社会科学学科发展渐失强大且独特的精神内核，无法为哲学社会科学学科发展进行内生赋能，导致越发展越依赖外部资源力量；工具理性膨胀的成果评价模式推进了哲学社会科学学科“功利化”的发展路径，并进一步反向形塑了哲学社会科学学科价值系统，形成哲学社会科学学科价值向度与成果向度相抵牾的困局。最终导致学科评价缺乏国际话语权，未能有效回应国家战略，并困顿于学科评价优化“原地打转”之维谷。
五、 中国哲学社会科学学科评价体系的革新进路
中国哲学社会科学学科评价体系应基于“价值-成果”二元向度有机统一这一底层评价逻辑，变革评价模式，优化评价内容，以此推进学科评价体系的正向优化进路。
（一） 观照价值与成果二元向度，变革学科评价模式
学科评价跳出现有藩篱，需要对学科评价取向、学科评价维度和学科评价方式进行变革，使学科评价模式符合学科发展的底层逻辑。
1.评价取向从工具主义趋向人文主义
哲学社会科学学科评价取向不可因聚焦学科成果而忽略学科信仰和精神，而应重视它们对学科发展的影响，认同学科信仰和精神的内在能动性。因此，对学科价值向度的评价取向应从当下的工具主义逐步走向人文主义，不再停留在利用工具量化方法开展成果测量，而是深入学科的内蕴价值、学科信仰、精神追求和学科伦理，重视学科发展的核心与本质，以评价为手段成就学科归真。
基于人文主义的评价取向注重如下两方面的优化：第一，重构哲学社会科学学科评价生态文化，观照学科价值向度，以学科精神根基为生发点，赓续优秀文化基因和深邃思想精华，发挥学科精神的能动性促进学科发展。第二，深度解构学科成果向度，扭转学科评价功利化趋势，尊重哲学社会科学学科成果特殊的内蕴价值，在现有设置论文发表情况等量化指标的基础上，基于广阔视角全面考虑哲学社会科学学科成果在传承文明、资政育人、服务社会等方面的多元价值与贡献。
2.评价维度从结果维度趋向复合维度
哲学社会科学学科评价一直以来主要聚焦在静态结果维度，忽略了学科发展的动态性和过程性。大数据等信息技术的发展为哲学社会科学学科评价开展包括过程、结果、增值在内的全方位综合评价奠定了基础，能够有效促进学科内涵式发展和内部治理水平提升。
过程评价、结果评价和增值评价各有侧重又相互支撑，通过综合评价为学科建设提供动态监测和全面分析建议。第一，过程评价以动态评价为主，不仅是对学科绩效的价值判断，还对学科发展过程有明显的回塑作用，能够引导学科建设过程持续修正。相关部门可以建立学科动态监测体系，搭建中国哲学社会科学学科大数据平台，开展全过程数据分析，对学科建设过程中的重要节点和关键问题进行诊断。第二，成果评价以周期性静态评价为主，在现有基础上重点评价哲学社会科学学科是否彰显了中国特色，通过评价引导各类学科创建具备中国特色的自主知识体系，在国际社会获得应有的国际话语权。第三，增值评价以比较评价为主，分析不同学科的成长规律和成长质量。增值评价不必拘泥于固定的年度节点，可以开展跨年、跨季度评价，也可以结合重要指导政策的时间周期开展评价，基于学科前期发展态势研判学科未来的发展趋势，寻找学科的重要拐点和突破点。
3.评价方式从实证为主走向多元融合
现阶段的哲学社会科学学科评价主要采取实证化评价范式，以成果量化评价方式为主，以专家评议的质性评价为辅。随着信息技术的进步，各类指数计量模型快速发展，对成果开展量化评价越来越受到重视。但是哲学社会科学成果具备典型的潜默性和延时性，对社会发展的贡献往往是潜移默化而非显而易见的，工具理性下的量化评价很难全面评价哲学社会科学学科成果的成就与贡献。评价方式必须遵循哲学社会科学的自身特性，尊重哲学社会科学发挥现实作用的独特形式，构建多元化的学科评价方式方能既合逻辑性又合目的性。
哲学社会科学评价方式既要基于“价值-成果”二元向度探索新型评价方式，还要注重结合学科特点采用适宜的评价方式。第一，评价方式从实证量化方式走向多元融合方式。强调量化与质性的融合评价，坚持代表性成果专家评议和高水平成果定量评价相结合，推进传统评价方式与新型评价方式相结合，不仅开展学科成果数量的评价，更要注重学科建设的价值判断与质量评价。第二，针对学科价值体系探索新型评价方式。由于学科的价值体系具有场域特质，需要开展现场调研和实地感受方能更好地了解一个学科的精神风貌，现在主流的网络评价方式并不适合评价学科的价值向度，简单地现场翻阅材料也不足以对学科的价值向度进行完全评价。可以探索融合多维数据挖掘、情境沉浸式感受、多主体行为分析的新型评价方式，强化学科评价过程中主体与客体之间的双向沟通，融合多元评价利益相关方的价值诉求，对学科价值向度进行多来源、多维度、多方式的评价。第三，继续完善代表作制度。代表性成果不仅要填报题目、出版刊物等基础信息，更应采用描述性、展示性等多种方式介绍成果的创新水平和社会贡献，由同行专家开展成果评议。不仅要评价代表性成果的原创性创新水平，更要尊重哲学社会科学学科成果的特点，对哲学、历史学、艺术学等学科重点评价成果对社会发展的价值导引和思想启蒙贡献，对经济学、管理学、社会学等学科重点评价成果为国家战略和社会服务做出的贡献。
（二） “道”与“术”评价耦合共进，优化学科评价内容
学科价值向度是学科发展之“道”，学科成果向度是学科发展之“术”。现有评价多集中于“术”，带来诸多发展困境。未来应注重同步开展“道”与“术”的综合评价，并推进二元向度的耦合共进。
1.探索“道”的评价实践
建设具备中国特色的哲学社会科学学科评价体系没有国际经验可以效仿。学科评价体系亟需扎根中国大地，在评价内容和评价过程中体现民族性、时代性和人类性，构建中国标准、形成中国方案、解决中国问题、凝练中国经验，进而产生国际影响。学科价值向度之“道”恰是彰显中国特色之根基，虽然开展相关评价实践具备较高难度，但这是形塑中国特色哲学社会科学学科的核心力量，亟需基于人文主义评价模式，推进学科精神运行图式与学科物化运行图式协调发展。
第一，探索评价学科成员对学科价值体系的认知。随着学科国际化交流深入，哲学社会科学学科比自然科学学科经历了更深的多元文化影响和多股思潮冲击，现阶段更应重视哲学社会科学各类学科的传统文化价值与精神传承，切实提高学科成员的学科文化自信心和学科认知能力。在具体实践中，关于学科成员对价值体系认知的评价可围绕如下指标开展：学科成员对学科价值观认知的评价、对学科规范认知的评价、对学科发展历史认知的评价等。只有真正了解学科内蕴的优秀价值体系和发展历程，学科成员才能够成为学科价值体系的坚定拥护者、积极传播者和模范践行者。
第二，探索评价学科成员对学科价值体系的认同。价值认同是对价值认知的进一步确认，是教学与科研行为的心理基础，学科成员对学科价值体系的认同能够影响自身对教学与科研等行为主次、轻重的排序。具体实践中，关于学科成员对学科价值体系的认同评价可围绕如下指标开展：价值认同评价、行为认同评价、情感认同评价等，只有获得普遍认同的学科价值体系才能有效构建学科价值场域并影响学科发展轨迹。
第三，探索评价学科价值体系外化的行为。学科成员基于学科价值体系开展实践是从心理认同向具体行为的转化，是学科价值体系教化和规范作用的具化。虽然学科信仰与精神具有潜默性而不易测评，但是人才和成果显化出来的共时性价值特征是对学科价值体系的外化表征。具体实践中，关于学科成员对学科价值体系的认同可围绕如下指标开展：行为趋同评价、文化投入评价、文化统合评价等。学科成员不仅要继承与弘扬优秀学科价值体系，还应对学科文化内涵进行拓展和创新，不断增强优秀学科价值体系的感召力，让学科价值体系成为涵养学科成员行为体系的精神源泉。
综上，通过构建包括价值体系认知评价、价值体系认同评价、价值体系外化评价等三个维度的评价体系，并对每一个维度开展具体评价，能够得到全面而科学的学科价值向度的评价结论。
2.深化“术”的评价实践
建设具备中国特色的哲学社会科学学科评价体系应该是以中国特色为根基，以人类进步为引领。二者并非对立关系，也不是替代和取舍关系，而是一体两面的关系。 20 因此，基于结果、过程、增值等评价维度开展结果评价时既应考虑中国特色又需考虑国际领先，同时结合《国家“十四五”时期哲学社会科学发展规划》中对基础学科、重点学科、冷门学科、新兴学科和交叉学科的要求，开展学科成果向度之“术”的整体与分类评价。
第一，开展学科体系的整体评价。一是基于全局视角，对中国哲学社会科学学科体系服务于国家战略的情况进行系统全面、科学有效的评价，既给出整体评价结论，又准确挖掘过热点和空白点，为后续开展针对性引导提供依据。二是对不同学科开展横向比较和纵向比较评价，既从整体上判断出哪些学科发展更具优势，哪些学科弱势明显，同时也明确同一类学科下不同地区、不同高校的水平。三是开展中国哲学社会科学学科体系动态增值性评价，坚持长效评价和动态评价相结合，既判断中国近几十年来的学科体系的整体进步情况，又要思考如何在国际社会宣介好这些经验和贡献。
第二，深化基础学科分类评价。一是注重评价基础学科是否健全和扎实，既要判断在该基础学科上是否搭建了全局性的“四梁八柱”，又需要基于过程性评价和增值评价判断每一个具体学科点的建设是否扎实。二是注重评价基础学科是否实现了国际化与中国特色的深度融合，既要评价是否融合了各国先进理论，还要关注是否具备中国特色，尤其是哲学、历史学、民族学等学科中与中国本土相关的二级学科更需要注重实现“中国与世界的思维转换”。
第三，深化重点学科分类评价。一是注重评优、评特、评精，即评价重点学科是否具有突出的优势，是否有鲜明的特色，是否创建了系列学科精品成果。二是评价学科优势的可持续性，关注过程性评价，通过创新激发学科活力、扩大优势。三是评价学科的动态发展性，要通过增值性评价推进一批处于国内领先地位的重点学科提优势、跨台阶，逐步建设成为国际领先学科；通过评价推进一批处于区域内领先地位的重点学科定战略、提特色，紧密结合区域发展战略，成为助推区域发展的智囊团。
第四，深化新兴学科和交叉学科分类评价。一是注重评价“高、精、尖”，通过评价推进新兴学科和交叉学科成为中国哲学社会科学的重要突破点。可以对如下三个方面设置较高指标权重：是否契合国家发展的战略导向，是否注重重大问题导向，是否注重创新的原创性。二是注重评价“动力、供给、需求”，通过评价推进新兴学科和交叉学科成为中国哲学社会科学的重要生长点。可以对如下三个方面设置较高指标权重：是否在动力端推进了多学科由分化割裂走向交叉融合，是否在供给端保障了这些学科的资源配置，是否在需求端将创新精神内化为学科文化。
第五，深化冷门学科分类评价。一是依托过程评价和增值评价开展冷门学科的基础建设评价，对冷门学科的录取生源、师资结构、就业状况、研究成果等开展评价，夯实学科的建设基础。二是遵循冷门学科的发展规律开展评价，既不能急于求成，又要发挥评价“指挥棒”功能，在冷门学科发展的关键点、转折点、阻滞点上引导资源阶段性集聚配置，保障冷门学科顺利发展。三是注重评价学科人才队伍，确保具有重要文化传承价值的冷门学科，如甲骨文等古文字学科人才建设不断档、不掉队。
综上，在对中国哲学社会科学学科体系开展整体评价的基础上，对基础学科、重点学科、冷门学科、新兴学科和交叉学科开展学科成果向度之“术”的分类评价，既能够获得全局认知与整体判断，又能满足不同学科发展的多样性、复杂性和特殊性，形成顶层与基础、整体与局部、共性与个性相结合的系统评价结论。
六、 结论
工具主义评价取向，曾促进学科取得了快速进步和成果累积，也形塑了“五唯”评价模式。囿于这种模式的中国哲学社会科学学科评价体系未能充分引导学科为国家战略服务，也未能获得应有的国际话语权。现有的评价优化模式主要集中于局部指标的温和迭代，难以实现评价模式的突破性系统升级。
唯有基于学科发展和评价的底层逻辑解决当下的评价困境，方能跳脱出现有学科评价的优化藩篱。评价位于“认识论和价值论的交叉点上”，学科评价应在充分认识学科底层逻辑的基础上开展价值判断和选择。哲学社会科学学科底层逻辑是“道”与“术”的有机统一，学科价值向度是学科之“道”，学科成果向度是学科之“术”。学科评价应观照学科价值向度与学科成果向度有机统一这一底层逻辑，结合学科评价的现实需求，超越科学主义评价范式，从评价取向、评价维度和评价方式三个维度变革学科评价模式，探索学科价值向度的评价实践，深化成果向度的分类评价，实现学科评价体系的系统升级，创建具备中国特色、达到世界水平的新时代哲学社会科学学科评价体系，以评价推进学科建设的“破”与“立”，以评价赋能中国自主的学科知识体系构建，以评价促进学科助力中国式现代化的建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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