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以学术擂台赛隐喻学术职业生涯，强调学术身份的构建贯穿于“擂台搭建-擂台准入-擂台上的攻守行为-擂台进阶”的全过程。采用质性研究方法，基于80位研究型大学教师的深度半结构式访谈，对学术身份进行概念重构，将其看作内蕴专业身份、职业身份、关系身份和个体身份的复杂概念集合。作为认知图式，四重子身份通过信息机制和注意力机制对学术行为产生影响，表现为占据结构优先性的子身份主导下大学教师对学术擂台赛的差异化识读、关注焦点和心理体验，呈现出开拓策略、响应策略、形象策略和平衡策略四种不同的擂台攻守行为。
关键词：学术身份；学术行为；学术擂台赛；学术职业；大学教师
一、问题提出
尽管有关大学教师的价值描述和理想画像常带有某种怀旧情结和脱离世俗的气质，但在学术工作日渐职业化、建制化和组织化的现实中，大学教师的价值追求和行为选择愈发受体制化生存和发展需求的驱使。因此，关于大学教师学术行为的表征及其背后机理的分析不应单纯以信念、价值等概念切入，而应诉诸更具现实性和情境性的学术身份为概念工具。学术身份曾被视为大学教师群体固有且稳定的内在属性，学者多从学术职业的职责、权利和价值追求角度论述学术身份的独特性。近年来，全球范围内新自由主义与新公共管理主义的兴起引发了高等教育的多重改革，学术身份愈发呈现动态化、复杂化和去中心化的特征。这就意味着学术身份是一个多维度的复杂概念集合，需要在深入理解社会情境、组织结构和历史文化语境的基础上，从结构、个体、关系等多重视角进行概念重构的理论化研究。
既有研究从社会环境、制度改革和院校治理的维度梳理了学术身份构建的宏观和中观情境。如学术资本主义通过作用于大学组织情境的市场化生存方式、学科部落情境中的学科地位和知识生产方式，引发大学教师学术身份的重构；全球化进程导致高等教育领域建立了一种关于市场、竞争和管理的新秩序，改变了大学教师教学、科研和社会服务的组织情境继而影响学术身份的构建。其中，高校聘任制改革下竞争性的制度安排与学术资本的结构性缺乏为青年教师带来了巨大的身份与生存困境，是学者关注的重点。卢晓中等以锦标赛概括竞争性制度安排，认为这可能加剧价值理性和工具理性之间的冲突，引发学术身份的异化。同时，既有研究识别出学术职业中的“马太效应”可能导致科研领域内资源垄断的现象，使得青年教师被困于学术金字塔的底端。基于此，本研究以“学术擂台赛”为分析框架，聚焦两个问题：一是大学教师学术身份概念的重构，重在描绘其概念中的多重维度间的张力；二是学术身份对大学教师学术行为的影响及其产生作用的过程。对于上述问题的回答既有助于深入地理解个体在自我、组织与社会的期待的反复协商下与持续性反思中形成自我认知的过程，也为我们立足微观层面审思大学教师的学术行为提供了一个由内而外的视角，使学术身份、学术行为、学术地位、学术制度等核心概念发生联系，以更好地把握具有能动性的个体行为与结构化的制度安排间的动态张力，并为认识、观察与解释学术人才成长、学术职业发展、组织制度变迁与社会情境变化提供了新视角。
二、数据收集与分析
本研究坚持理解-阐释主义取向下的质性研究设计，关注大学教师个体作为行动者对学术身份的主观意义阐释及其在组织情境和学术共同体中的惯常行动，并试图分析这些行动之所以产生的社会结构和意义脉络。基于持续比较和理论抽样的原则，数据收集和数据分析同时进行，并遵循相互嵌入、循环往复的迭代式研究策略。具体而言，本研究首先基于大量的文献与理论概推提出学术身份的分析框架，在此指导下进行初步数据收集，依据数据与分析框架间回旋往复的比较分析的演绎逻辑验证并完善该框架；在对学术身份概念重构的基础上，进行数据收集以考察占据不同结构优先性子身份的大学教师的学术行为，依据归纳逻辑提出学术身份-学术行为的影响关系及其作用机制。
（一）数据收集
数据收集主要采用深度半结构式访谈法，并辅以现场观察和文档收集的方法。访谈数据的收集过程是渐进式的，随着阶段性的数据分析结果调整访谈对象或修改访谈提纲等以补充新数据，力求达到数据类别间的稳定一致性，理论现象的变异性、饱和性与深入性。
研究样本的取舍标准是该样本的信息量和变异程度，即能否为理论的构建或深化提供新的洞见。综合考虑学科分布、行政职务、职业发展阶段等因素，本研究共对80位研究型大学教师进行了访谈，每次访谈时长约1.5小时，转录形成100万字左右的一手资料。访谈对象在年龄上涵盖了老中青三阶段，青年教师（31~40岁）43人、中年教师（41~55岁）19人和老年教师（56岁及以上）18人；在学科上囊括了多学科，工科教师21人、理科教师18人、人文教师19人和社科教师22人；其中，37人承担科级及以上行政职务。本研究始终将学术伦理道德放在首位，访谈过程坚持自愿遵守和不遮蔽原则，为受访者发放知情同意书，并通过化名处理等方式保护受访教师的个人隐私。同时，本研究还收集了受访教师的演讲发言稿、新闻报道、所在高校的规章制度、政策文件等文本资料。
（二）数据分析
本研究结合演绎和归纳两种逻辑进行数据分析，通过数据收集与数据分析反复迭代的过程挖掘数据深层内涵并修正初始概念，使形成的核心概念类属具有一定的描述性和解释力。具体而言，本研究在对每位受访者设置编号（如A-1表示A大学的1号受访教师，B-2表示B大学的2号受访教师，C-3表示C大学的3号受访教师）的基础上，借助MAXQDA软件进行三级编码。第一级是开放编码，即以“学术身份”“学术行为”为问题核心，通过个案数据的比较来搜寻反复出现的意义单元，如“以学校为本”“服务国家需求”等；第二级是主轴编码，即对开放编码中的意义单元进行提炼与归纳，并通过同类比较、异类比较的方式合并意义相近的部分形成概念类属，如“以学校为本”和“成为国之大者”被划分为“履行岗位职责”概念类属；第三级是选择性编码，即通过澄清概念类属之间的关系确定具有较强关联能力和关键性作用的核心概念类属，如“履行岗位职责”是为了“回应行政考核”的需要，因此提炼出“职业身份下的响应策略”。在此基础上，将核心概念类属再次下放到原始数据中，通过核心概念类属与数据间的比较分析以梳理学术身份影响下的学术行为特征及其作用机制。
本研究通过多重来源的数据收集、多案例的研究设计以及坚持三角验证法以构建并保留串联证据链，从而提高研究效度。数据上，收集了不同类型的文献资料和多类型对象的访谈数据，通过持续比较不同数据中的相同意义单元以检视概念类属的适用范围和解释力；采用多案例的研究设计，遵循复制的逻辑对多个案例分别进行数据收集与分析，通过多个案例间的彼此印证，提高研究的内部效度；采用深描的叙述方法，呈现国家政策与话语导向、院校改革政策、组织评价机制与学术共同体范式与文化等宏观情境和中观组织对不同个体关于学术身份的认知及学术行为选择的影响，探究理论的深层解释和意义，继而提高分析概推性（analytic generalization）。
三、学术擂台赛：一个分析性框架
本研究依据“学术擂台赛”的概念体系，描绘大学教师学术职业生涯的发展过程及其所处学术场域。（见图1）一方面，学术职业发展与擂台赛都采用环环相扣的梯度晋级方式，即从晋级规则而言，只有擂台赛的获胜者才有机会进入下一局擂台赛，而学术职业中高层次的职称和荣誉评选通常以获得较低层次的职称和荣誉为基础，由此形成了金字塔式的学术分层系统；另一方面，学术职业发展中的竞争与擂台赛都以“他人”为比较参照物，本质上是竞赛型标准，即倡导优胜劣汰、赢者通吃的价值观。
学术擂台赛的程序可分为“擂台搭建-擂台准入-擂台上的攻守行为-擂台进阶”四阶段。大学教师的学术身份构建及认同贯穿于学术擂台赛的始终：（见表1）初入擂台的大学教师在个体性格、经历、认知等因素的影响下构建学术职业的意义并形成个人职业发展预期，初步形成学术身份。社会认知心理学将身份理解为一种认知图式。不同的身份认知图式蕴含着不同的信息和意义元素，因此，高校与教师往往对反映所持身份的发展环境高度敏感，关注并执行与其身份认同相契合的行为标准以实现自我验证。大学教师受学术身份的影响在学术擂台赛上采取差异化的行动策略，由此导致学术地位的进阶或停滞，并引发个体对学术身份的持续性反思、强化或重塑。就本研究所关注的问题而言，研究聚焦擂台准入环节的学术身份对学术行为的影响，深描擂台上的攻守行为，以期展现大学教师在特定场域内的意义构建与行为选择，以及由此所影响或重塑的学术身份。
四、学术擂台赛中的大学教师：学术身份对学术行为的影响
（一）学术身份概念的重构
学术身份研究的关键在于意义构建，特别是情境因素在意义构建中的作用。受知识社会学与国内外学术职业研究的启示，本研究从理论上探讨大学教师学术身份内蕴的子概念及其构建的意义源。
大学教师在学术职业中获得价值和意义感的来源有三：一是在入职前就已经存在于个体内在的独特价值和气质，即个体内在关于“我是谁”的认知，与外在的期待或学术组织无关；二是与学术组织密切相关的价值和意义，包括无形的学术共同体和有形的院系组织赋予个体的一系列职责、价值观和意义，来源于对“组织需要我们做什么”这一问题的思考；三是职业发展中接触到的他人所赋予的价值和意义，是他人对于个体的期待与评价，来源于对“他人如何看待我”的反思。其中，组织维度的学术身份扎根于学术共同体的学科知识和院校的岗位职责，自我维度的学术身份建基于个人能力与认知，社会维度的学术身份发轫于与他人的社会互动。基于此，本研究将学术身份的核心范畴界定为专业身份、职业身份、关系身份和个体身份四重子身份构成的复杂集合。（见图2）
第一重子身份是以知识为基础的专业身份，指大学教师在学术共同体中形成的身份认知，植根于大学教师对所在学科领域的知识贡献及学术声望，受学术共同体成员共享的价值、文化和范式等影响。第二重子身份是以岗位为基础的职业身份，指大学教师基于岗位职责的履行而构建的身份认知，因此深受院校办学使命、制度政策和历史文化等因素影响。第三重子身份是以互动为基础的关系身份，指大学教师通过与他人的持续性互动产生社会关系，再通过与重要他人的关系来确定身份。这些关系存在于学术场域的各层面，包括行政管理中的领导与下属关系、学术交流中的同行关系、教书育人中的师生关系等。第四重子身份是以反思为基础的个体身份，指大学教师基于对自身独有特征和经历的反思而理解到的自我。个体身份的形成既受年龄、性情、能力等因素影响，又与其受教育经历和学术职业经历有关，这一系列带有个性色彩的因素造就了个体关于学术职业独特的价值判断和职业期待。
研究进一步发现，多重子身份间的结构关系与互动关系对大学教师的心理体验和行为选择产生影响。一是学术身份因多重子身份而形成的结构性与其动态变化的构建性相互交织，即大学教师需要同时承担和协调多重子身份，而不是先后扮演不同的角色，因此多重子身份的交织状态影响学术行为。大学教师基于个体对不同子身份重要性的认知以及某种身份与特定情境的适切性，以某种优先等级结构的方式组织多重身份，其中优先等级越高的身份越有可能通过观念、态度、情感和行为得以呈现。正如A-7所言，“学术身份是多重身份叠加的产物，要将有限的时间精力优先投入到核心身份的构建中。”二是多重子身份间的互动存在增益、冲突、整合等多方面的关系，其中占据结构优先性的子身份的行为模式和情绪态度可能在其他子身份中传播，继而对大学教师后续心理和行为产生影响。例如，A-22以职业身份为核心身份，强调将职业道德渗透到其他子身份之中，“（我）以为人师表的职业道德来约束自己的科研和教学，也将其看作为人处世的准则。”由于不同个体对四重子身份重要性的认知和特定情境的解读存在差异，因此在面临相同发展情境时，大学教师也会展开差异化的学术行为，这为本研究的后续分析提供了基本概念框架。
（二）学术身份对学术行为的影响
学术身份是大学教师开展学术行为的基本出发点，促使能动者采取与其身份含义一致的方式实施学术行为，这种“一致性”是身份影响行为的基本原则。依据四重子身份的概念框架进行数据收集，发现学术身份通过信息加工机制和注意力机制作用于大学教师的认知过程，进而影响他们的行为决策。信息加工机制指大学教师对学术环境的判断与解读，集中体现在对学术擂台赛及其规则的认知。注意力机制指大学教师的注意力在不同业务范围和互动对象上的分配，集中体现在对不同学术事务上投入的时间精力的差异以及不同的行为策略。基于此，研究归纳占据不同结构优先性子身份的大学教师对学术擂台赛认知、擂台规则的关注焦点，及其影响下的攻守行为的特征。
1. 专业身份主导下的开拓策略。在专业身份的主导下，大学教师认为学术职业为其在闲逸好奇心驱动下的学术探索提供了自由驰骋的空间，包括弹性的工作时间和自由思考的空间。例如，曾在企业界有过4年工作经历的A-12认为，“高校允许教师在一定范围内探索个人感兴趣的研究，并提供资金和时间上的支持，但企业的工作大多是按部就班的重复性工作。”基于此，他们将学术擂台赛识读为学术共同体成员相互学习与学术切磋的竞技场。部分大学教师参与打擂是为了证明自身具有成为学术共同体成员的资格，值得被给予自由探索所需的条件以及专业权威相伴的尊重。如A-9说道：“如果你想自由探索，那首先要证明你有这个能力，不然国家和学校凭什么给你提供科研条件呢。”部分大学教师认为在学术竞技中向他人学习和自我反思能有效地提升个人的学术能力。A-5说道：“高手都有自己的独门绝技，我从他们身上学到很多。”
在此认知下，大学教师对擂台赛规则的关注焦点为基于同行评价的高质量学术成果在擂台进阶中的竞争力。他们信任学术共同体具有对学术成果质量进行公正评价的能力和道德，如B-11认为，“专家都有基本的学术道德，他们的评审结果也是比较公正的。”同时，他们相信高质量的学术成果更容易得到一致的好评，且具有更为持久的学术生命力。例如，C-13说道：“大家对高质量成果的共识度是很高的，评价的分歧不大。”
在上述认知和关注焦点影响下，他们在攻守行为上采取开拓策略，强调以学术研究为集中发力点，运用专业知识开展社会服务，相对削弱教书育人和行政事务的精力投入，表现为以下特征。一是注重学术积累，潜心提升学术能力。对科研成果质量的高度重视促使他们长期、系统地在本学科领域耕耘，投入大量时间精力来阅读文献、训练技能和沉淀反思，而不是急于产出学术成果。如C-16认为做学术不仅是写文章或做课题，也要注重“吸入学术养分”“有积累和思考以后再去想学术产出。”二是积极参与学术交流，在切磋中寻求进步。基于科学的开放本质，他们主张通过参加学术会议、公开发表成果等方式与学术共同体成员进行学术交流，传播个人的研究发现，并通过学术思想的争鸣、研究方法的互鉴互学和学术前沿的洞悉等提升个人学术能力。C-20认为学术会议中“英雄荟集”“经常从彼此间的交流和讨论中获得灵感。”三是关注高质量的学术发表，增强学术话语权。高质量的学术发表是个体学术能力的彰显，有助于引发国际同行对其研究成果质量和其本人研究能力的肯定，扩大国际学术领域的影响力和话语权。如C-17强调学术话语权的构建是形成专业的关键，“掌握了学术话语权才能影响本领域的学术方向，甚至改变其他学者的思想和行为。”四是以专家身份参与社会服务，增强学术的社会影响力。大学教师因具有受到政府和企业重视的专业知识和技能而产生社会权力，专业身份主导下的大学教师主张凭借高深知识从事其他人无法从事的专业性社会服务活动，引领社会的发展，即“大学要做社会的导航灯，大学教师要能理性批判社会。”（A19）
2. 职业身份主导下的响应策略。在职业身份主导下，大学教师将学术职业视为个人谋生的手段，强调通过服务于高校组织目标的实现以获得稳定的经济回报。他们多将自身视为国家和高校的雇员，认为学术擂台赛是国家和高校行政管理的手段，其主要目的在于刺激大学教师提升显性的学术绩效。最典型的例子即不少受访者认为国家和高校正是通过岗位、职称和学术荣誉的稀缺性来加剧教师间的竞争，从而提升组织绩效。如A-18说道：“如果职称名额多了，只要达到晋升的最低标准就能获得职称，那大家可能达到最低标准后就不再那么努力了。”
在此认知下，大学教师对擂台赛规则的关注焦点在于国家和高校以行政力量推行的学术评价制度，将评价标准的达到视作合格雇员的体现。B-12认为，“如果连基本的考核要求都达不到，那说明你不能胜任这个岗位。”他们普遍关注和认可学术评价制度中的量化考核方式和量化指标的实施，认为其能在一定程度上保证学术评价的公正性，且能较真实地反映个人学术能力，甚至不少教师由于担心同行评价中渗透了人情因素而主张量化评价，这与既有研究揭示的认知有所不同。正如B-5所说，“数量是硬指标，如果不看数量，那可能就要看谁的关系硬了。”
在上述认知和关注焦点下，他们在攻守行为上采取响应策略，强调对照学术评价制度的要求在量化指标上“累积数量”，以及服务于高校组织运行所需的行政管理，相对弱化教书育人和社会服务工作，表现为以下特征。一是回应高校建设世界一流大学的目标和学术评价的考核要求，将主要精力用于学术成果的数量累积。由于“一流大学”概念的模糊性，不少高校以世界大学排行榜的量化指标为参照来制定学术评价标准，将建设压力层层分解到大学教师。因此，不少大学教师的学术行为指向累积论文数、引用率、项目数、经费总额等。A-4说道：“学校考核对数量上的要求很高，先有数量再说质量，所以大家都想多发文章、多申报课题。”二是主动承担行政事务，在服务高校发展的同时争取行政领导在其学术打擂中的支持。“承担组织的行政工作是一种荣誉，代表了组织对你的认可。”（A-3）三是对学术擂台上竞争力贡献度较低的教书育人等事项投入较少的时间和精力，将其简化为完成基本的教学工作量，并不重视实际的教育效果。B-9说道：“学校对教学不重视，教学就是完成工作量，不犯错误就行了。”四是社会服务上以迎合社会和国家需求为主，鲜少反思外界需求的合理性。C-2认为，“学校要求教师参加社会服务，我们一般就是跟着企业需求提供服务。”
3. 关系身份主导下的形象策略。在关系身份主导下，大学教师将学术职业及其竞争置于关系网络中予以审视，认为学术擂台竞争的本质是争夺同行认可，包括对大学教师本人及其学术成果两方面的认可。C-13以自身经历举例，“国际同行间相互关注的情况不多，一般都是先认识我后再会关注我的研究。”基于此，他们将学术擂台识读为人情和信息集合而成的圈子，强调学术擂台赛是资源分配的方式。C-7说道：“学者也是人，有人的地方就是个圈子，在圈子里得到别人的认可是学者能力的体现。”
在此认知下，大学教师关注的焦点是以人际关系、社会网络和机会为主的社会资本的积累及其在资源分配中作用的发挥。A-4直言道：“大学老师不仅要做研究，还要搭建关系。”具体而言，他们认为社会资本主要通过人情关系和信息获取渗透到学术发表、课题立项、职称和学术荣誉评比的过程中。其中，人情关系通过人际信任和人情交换影响关键资源分配者的决策，信息获取强调大学教师通过社会网络获得更多的选择机会和更充分的判断条件。
在上述认知和关注焦点下，他们在攻守行为上采取形象策略，重点通过学术交流和形象管理维护个人形象，并通过行政工作和教书育人工作维系良好的同事关系和师生关系，表现为以下特征。一是在维系以学缘为基础的师门关系的基础上，通过项目合作、参与学术会议等方式搭建人际关系网络，同时吸引同行对其研究成果的关注以提升声誉。从事基础研究的C-11说道：“我会利用工作机会主动去多认识一些同行，同行认识我以后才会关注到我的研究。”二是主动承担学术共同体和高校中的公共事务。一方面，他们在服务集体的过程中维系和谐的同事关系，并争取领导的信任，以获得外部的正面评价；另一方面，他们在参与公共事务的过程中注意收集学术信息，如同台竞技者的基本信息、学校职称晋升政策的改革动向等，从而在学术竞争擂台赛上更好地识别机会和规避风险。B-16说道：“做的公共事务越多，你接触到的行政领导、顶尖学者就越多，自然你信息来源的渠道就更广泛。”三是在教书育人中不仅关注知识的传授，而且主动关心和帮助学生的成长，强调与学生间构建良好的师生关系，并在此过程中维护师生关系和塑造良好的教师形象。四是由于关系身份对“他人认可”的强调，部分教师采用印象管理的方式来树立良好的个人形象，如在学术交流中进行准确、谦虚的“自我推销”。然而，有时大学教师也可能采用逢迎、抬举他人或夸大个人能力等可能达致消极影响的印象管理方式。
4. 个体身份主导下的平衡策略。在个体身份主导下，大学教师强调学术职业的独立性，即享有自主决定知识的内容和生产过程的权力，其本质上是对教师独特的人格与思想的包容与强化。例如，C-19说道：“大学教师是最具有独立思想的社会群体，而学术职业应该为大学教师独立思想的形成和深化提供条件。”基于此，他们将学术擂台赛识读为践行个人学术思想和展现人格特质的舞台。这意味着个体身份的验证需要个人禀赋和学术职业的创造性、挑战性和高自主性等特征契合。例如，部分大学教师认为高度专注、充满好奇、勇于创新、持久毅力和自信独立的心理素质使得他们适合从事学术职业。A-16说道：“我很专注，做事情比较追求极致，这种性格比较适合做学术。”
在此认知下，大学教师关注的是学术擂台规则对满足个体的特殊性需求的支持程度。学术擂台规则由国家、高校和学术共同体制定，内隐组织规训的力量，通过专业化、规章制度的强调和非人格化的特征来追求组织效率提升。组织规训与个体独特性存在一定的冲突，后者强调基于对私我的认知，能动者以一种有意义的方式偏离正式或非正式机制以验证个体身份的独特性。部分大学教师表示不会因外在评价标准的要求或他人行为的影响而改变个人行为，“我会一直坚持走自己的路，只有这样才能做出来与众不同的原创成果。”（A-38）
在上述认知和关注焦点下，大学教师主张采取平衡策略，强调在个体自主与组织规训间保持适度平衡，通过在科学研究上创新突破和教学工作上教书育人来提升独特性的心理感知，同时削弱高校行政或社会服务对个体独立性的干扰，表现为以下特征。一是学术研究上主张独立地践行个人学术思想，强调对于研究的自我掌控。如基于个人兴趣或独立思考而选择创新性较强的研究方向，不太愿意在成熟研究领域内做重复性或再现性研究。A-30直言道：“别人研究过的问题，我就不会再去研究了，我想要标新立异。”二是基于生命意义感知而积极投身教书育人工作，通过平等交流、师生互动等方式激发师生对独立人格及不同的禀赋、兴趣和气质的感知，从而构建更完善的自我。大学教师不再将教书育人视为对学生的无回报付出或完成岗位任务的要求，而是自己生命价值的体现和自身发展的有机组成部分。有40多年从教经验的A-15说道：“当学生取得成就时，我比自己取得成就更高兴，感觉到自己的学术生命得到了传承。”三是有意回避行政工作，以避免组织规训力量的渗透。行政工作的常规化、标准化和形式化与个体身份追求的独特性相悖，且其中渗透的“人情世故”在一定程度上不利于大学教师独立人格的坚守。C-16说道：“我尽量少出现在学校，领导也知道我在‘躲着’他，时间长了就不找我做行政上的事情了。”四是警惕学术资本主义的消极影响，避免以市场利益为知识生产的首要目标而逐渐放弃高风险和预见性较低的知识创新活动。A-22认为，“大学教师要坚守内心的学术理想和独立性，不能因为经济诱惑就片面迎合外部需求。”
五、结语
既有研究多基于管理主义和专业主义的二重逻辑，聚焦与外部情境密切相关的职业身份和专业身份间的博弈，在学术身份内涵的界定上呈现非此即彼的零和策略。本研究将个体身份和关系身份纳入学术身份的复杂概念，将其同时放到学科归属、职业角色、社会互动和个人特质四个层面来考察，打破了既有研究二元、线性关系视角的局限性，增强对学术身份构建实际情境的解释力，为学术身份研究提供了新的分析性框架。同时，既有研究多关注市场竞争机制和管理主义技术对大学教师学术行为的影响，并从大学教师职业发展阶段的角度寻求差异化学术行为的解释。本研究以“情境和规则塑造身份，进而影响行为”的逻辑探索学术身份对大学教师在特定场域内的意义构建与行为选择，拓宽了学术行为的研究视角和理论深度。实践上，有助于加深高校和国家对教师生存状态的认知和对学术生涯意义构念的理解，凝练学术人才成长规律，改善高校学术人才培养机制和管理体制。
学术擂台赛的概念体系为后续研究提供了有益启示。例如，学术行为导致的“擂台进阶”结果集中体现为学术地位的变化，这既是触发学术身份和行为强化或重塑的关键性因素，也是学术职业发展的关键问题。同时，本研究所提出的分析框架也有待进一步的经验研究与实证验证。
【韩双淼，浙江大学教育学院长聘副教授；谢静，浙江大学教育学院博士研究生】
原文刊载于《中国高教研究》2023年第3期
转自：“中国高教研究”微信公众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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