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浒传》小说中,宋江虽然屈身书吏,却并不是个甘居下僚、无所作为的人,他一直想要在江湖上混出个“好汉”的名头来,而且也果然混出了响亮名头来,身为政府官员,却享有江湖名声,黑白两道通吃。
宋江一直具有强烈的功名观念,他追求的人生终极目标是名垂青史,并曾多次表白。比如他劝武松去二龙山入伙时说:“如得朝廷招安,你便可撺掇鲁智深、杨志投降了。日后但是去边上,一刀一枪,博得个封妻荫子,久后青史上留得一个好名,也不枉了为人一世。”
想要走正当的途径,追求政治上飞黄腾达,谋求功名富贵,可以名垂青史,这是宋江内心中最迫切最强烈的愿望。
但是在宋江生活的年代里,有才能、有志向、有抱负的人,社会并没有给他们多少改变社会地位的机会。
虽然宋江怀抱大志,不甘屈居下僚,总想建功立业,光宗耀祖,名垂青史,但是在当时奸臣当道、政治黑暗的大宋朝,他要通过正常的途径博取功名,就像水中捞月一样,实在过于虚无缥缈了。
一开始,宋江宁愿混迹公府,也不愿像晁盖等人那样解脱缰索,反上梁山,因为这跟他的道德感、荣誉感是格格不入的,他本心是不愿意这么做的。不过,如果他对这样的人生处境心满意足的话,他可能一辈子只能屈居下僚,因为他的起点太低,社会给他的机会又太少。他的官职只是一个小小的押司小吏。
宋江从来没有过反叛朝廷的想法,但是却混迹江湖。他强烈的出人头地的潜在欲望促使他希图在江湖上闯出名头来,“平生只好结识江湖上好汉”,大量地积累自己的政治资本。
他的投资力度是相当大的:
“但有人来投奔他,若高若低,无有不纳,便留在庄上馆谷,终日追陪,并无厌倦;若要起身,尽力资助,端的是挥霍,视金如土。人问他求钱物,亦不推托;且好做方便,每每排难解纷,只是周全人性命。如常散施棺材药饵,济人贫苦,赒人之急,扶人之困,以此山东、河北闻名,都称他做及时雨。(第十八回)”
任何投资都想要得到回报,没有一种投资仅仅是为投资而投资的。宋江的这种仗义疏财,是想要尽可能多地在江湖上积累自己的政治资本,而他的政治投资的确成功。三十岁出头,便在江湖上就有了响亮的名声,天下好汉,听见宋江的名字,就倒头便拜。
宋江脚踩两只船,既身为官府的小吏,又想在江湖上称名立万,这里的风险是很大的。他也早就考虑到了这种风险,所以出来做吏的时候,就预先准备下“双保险”的应急措施:一是在家里挖个地窖子,危急时可以藏身;二是“恐连累父母,教爹娘告了忤逆,出了籍册,各户另居,官给执凭公文存照,不相往来,去做官私在屋里。”
杀了阎婆惜以后,宋江迫不得已,从混迹官场仕途的正道,一步步走上浪迹江湖的黑道。
这时的宋江跟原先的宋江刚好倒了个儿:原先他是身在官府,心在江湖;现在他是身在江湖,心在官府——至少是半个心在官府。
宋江回归“正道”的唯一希望是等待朝廷大赦天下。所以他辗转于沧州横海郡小旋风柴进庄上、白虎山孔太公庄上、青州青风寨知寨小李广花荣府上,始终拒绝落草为寇,聚义梁山。就是因为还抱有幻想。
后来朝廷册立皇太子,他的官司已经赦宥,必然减罪,顶多“只该个徒流之罪,不到得害了性命”,但虽然不至于处死,宋江却再也无法回归官场了,仕途之道已经堵死。
正因如此,在发配江州后,宋江郁郁寡欢,所以在江州浔阳楼上,他临风触目,酒后狂言,在粉壁上题下一词一诗:
自幼曾攻经史,长成亦有权谋。恰如猛虎卧荒丘,潜伏爪牙忍受。不幸刺文双颊,那堪配在江州。他年若得报冤仇,血染浔阳江口。
心在山东身在吴,飘蓬江湖谩嗟吁。他时若遂凌云志,敢笑黄巢不丈夫!
并且署下大名——郓城宋江。
宋江长久压抑在内心中的功名欲望,第一次借着酒气,痛痛快快地发作出来。对黄巢的仰慕和对嗜血的表白,分明揭示出宋江内心中天平的彻底倾斜:走向江湖,反叛朝廷,崇尚武力。在失去理智的情况下,宋江终于冲破内心的道德防线,暴露出他深藏不露的人生动机。
而这首诗和这首词,也给宋江招致了牢狱之灾和杀身之祸。无奈之下,众英雄江州劫法场,救出了宋江。也彻底断绝了宋江走“正道”的路,他不落草也要落草,不反也要反了。
宋江费尽了周折,无数次权衡,寻寻觅觅,最后才选定了一条折衷的人生道路,这就是:先造反,再招安。
先反上梁山,改变处境,增加政治筹码,再接受招安,效命朝廷,求得青史留名。这就是他所说的:“借得山东烟水寨,来买凤城春色。”(第七十二回)
宋江内心中建功立名的欲望,改变自己社会地位的欲望,比其他梁山好汉远远强烈得多。其他梁山好汉只想着“大块吃肉,大碗喝酒”,过一天是一天,这就满足了。可宋江不行,他追求的是官场上的如意。所以在菊花宴上,“梁山英雄排座次”以后,梁山事业走上顶峰时,宋江就跟大家明确地亮出了“招安”这个底牌,苦口婆心地对众兄弟解释道:
今皇上至圣至明,只被奸臣闭塞,暂时昏昧。有日云开见日,知我等替天行道,不扰良民,赦罪招安,同心报国,青史留名,有何不美?因此只愿早早招安,别无他意。(第七十一回)
招安报国,青史留名,这是他明确的人生选择。
宋江的造反,是实反而名不反,行反而心不反。也就是说,宋江不仅口口声声地表白忠义无私,而且心心念念地向往忠君报国。但是,无论是说着忠义无私,还是想着忠君报国,宋江的真正的心理动机始终是建功立名,满足个人的最大欲望。宋江很明白,对朝廷忠心耿耿,这并不一定就有好结果,但却一定会有好名声,而且是千秋不朽的好名声:“青史留名,有何不美?”
所以,当宋江率师征辽得胜归来,反遭禁约,不许进城,众将汹汹然怨声载道,“尽有反心,只碍宋江一个”,这时他对吴用说:“若是弟兄们但有异心,我当死于九泉,忠心不改!”次日又会集诸将,声称:“你们众人,若嫌拘束,但有异心,先当斩我首级,然后你们自去行事。不然,吾亦无颜居世,必当自刎而死,一任你们自为!”(第九十回)因为这时他如果再反上梁山落草,等于前功尽弃,“不忠”的恶谥必将成为历史的定评。
当宋江功成名就之后,蔡京、童贯等奸臣设计陷害他,让他喝下了毒酒。但这时候宋江首先想的是什么呢?不是报仇,不是后悔,而是怕李逵得知此事,再去哨聚山林,“把我等一世清名忠义之事坏了”。所以他连夜派人把李逵招来,哄他也喝下毒酒。宋江和李逵告别时说:
我为人一世,只主张忠义二字,不肯半点欺心。今日朝廷赐死无辜,宁可朝廷负我,我忠心不负朝廷。(第一百回)
中国古代的文人认为:真正的忠义之士,明知朝廷辜负了自己,明知自己受到了冤枉,内心中和行动上仍然始终应该是忠诚不渝的。这才是“忠义”的最高境界,这才可以博得“青史留名”的最高的历史奖赏。
对宋江来说,这种“忠义”的最高境界的心理基础,并不是对伦理道德的奉守,而是对“青史留名”的坚信。宋江并不是发自内心的认可朝廷,忠于朝廷,他只是太贪心,太想要青史留名了。
宋江欲望太强烈了,活得太明白了,正因如此,他才会死得尤其悲惨,尤其不令人同情。
(来源:国学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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