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下文章来源于社会学理论大缸 ,作者孙宇凡
随着时局的争论,理性客观中立派好像被批评得挺多。但是如果仔细看这些批评或反驳的论文,似乎客观理性讲得较多,“中立”是什么,讲得似乎没那么多。
一提到“中立”,很容易联系到“价值中立”这个概念。这是一百年多年前社会学家就提出的观点。可究竟这是什么意思呢?为什么有人会反对学术研究要价值中立呢?
这个短文,是《理解时局的社科书单》系列第3篇。这次推荐4本书,书目见页底。
– 1 – 价值中立为什么不可能?四种观点
英国公开大学社会学教授、深受马克斯韦伯观点影响的Martyn Hammersley在其专著《社会科学的限度》一书中专门做过梳理,包括以下四方面:
1. 你的研究论文,肯定要有“研究目标”这一部分,而你之所以要列这一部分,是因为你认为那些想要追求的东西必须被认为是有价值的。因此,研究不能脱离所有价值观保持中立。
2. 你在做研究时,即将声称自己是“价值中立”,但这一声称本身就是一种“价值倡导”了,难道你不是在掩盖自己的价值观点吗?
3. 你在进行调查时,难道不需要有伦理考虑吗?比如对受访者不能有伤害、要知情同意等。当你确定这样遵守时,你肯定又背离了价值中立了。
4. 你在做研究时,你也是普通人。是普通人,就会有生活中价值观念和承诺的影响。那你在研究时,怎么可能消除这方面影响呀。
– 2 – 到底什么是价值中立?
怎么回应上面的四项反驳呢?我虽然之前批评过“理客中”,但我同意引用下面四个观点,帮其辩护。
要完整版的理性客观中立, 不要欺软怕硬的那种(理解时局的五本书,第2波)
MartynHammersley给出了4点回应:
1. “价值中立”是指与“非认知的”相关价值的中立。比如,对谈价值自由的韦伯来说,科学研究和其它工作一样,都只是一项“职业”。凡是职业,就会有自己的价值承诺。在学术研究这项职业下,承诺是认知价值,是对知识和真理的追求。
2. 遵守“价值中立”的承诺,就要把生产事实性知识的视为唯一目标。
3. 研究人员在追求知识时要考虑伦理因素,并不违反价值中立原则,因为虽然这些是“非认知价值”,但并不是研究所追求的认知目标。认知价值(追求真理与真相)是内在的,而伦理考虑只是追求知识的外部约束。
4. 价值中立原则是一项底线要求,只是希望研究人员在开展研究时,努力将实际价值对研究的扭曲影响降到最低。因此,这不是一种“道德高尚”的完美要求。
总的来说,“价值中立”原则有三点:第一,对“非认知的价值”(如政治、宗教)保持中立,但对“认知价值”是遵守而非中立;第二,将“认知价值”而非政治等因素作为一项研究的内在的、目标性设定。第三,价值中立原则并不禁止研究人员从事政治等活动,但是应该区分自己的身份:当他/她们以其他身份表达观点时,不受价值中立的影响。同时,你甚至会看到,学者常常需要参与行政与制度改革,以保障学术能够以价值中立的方式运作。
– 3 – 马克斯·韦伯与价值中立
上面说的认知价值/非认知价值之分,和马克斯·韦伯有关。
直到19世纪后半叶,社会科学家还往往依托宗教承诺、自然法观念、历史主义等价值观框架做研究。你常常会发现,这些研究的事实结论和价值主张是分不开的。
你可能觉得实证主义是让社会科学走向了价值中立,实际上不是。比如,实证主义哲学家John Stuart Mill,就试图从事实证据中得出价值结论,例如提出如何用功利计算的方式提出幸福主张。
价值中立观念的发展,和韦伯密不可分。韦伯那个时代,至少在德国社会学,还众多关于种族、优生学、遗传、民族精神等各方面的讨论。翻开韦伯的方法论论文,都是在和这些方面的法学家、经济学家在辩论。
我之前也写过个短文,和此有关。
2022年诺贝尔奖和基因组学有关,也和社会学有关:从马克斯·韦伯到斯坦福大学书单
韦伯想告诉你:
1. 我们需要价值关联,其基础是世界的复杂性,而不是众多研究预设——民族精神的预设或人种的预设。比如,那时候很多德国学者会预设人类文明要经历几个发展阶段。这种“形而上学的实在论”是他最反对的。他发现很多学者都是找材料来凑结论,根本不关注每个国家的具体发展情况。
2. 我们的价值关联,只是对复杂世界的简化视角。不可能完整描述世界,不可能预设“底部基础”一样的框架。韦伯说价值关联,只是从某个视角切入,挑出你感兴趣的、重要的研究对象。就像他说的,研究经济问题,是属于天文学的一部分——如果你要足够完整,但实际你却不需要从天文学入手,原因就在于此。
3. 我们的价值关联,来自于价值中立,亦来自于价值自由。没有自由,就没有中立,就没有关联。这是韦伯的吊诡论证。自由,意味着每个研究者都可以选择自己的“认知价值”上的兴趣点入手;中立,意味着“非认知价值”不能强迫你必须从某个价值角度规定谁重要谁不重要;关联,意味着你看世界总是从某种“认知价值”作为视角。
4. 韦伯的价值关联/中立/自由的观点,是和政治自由主义平行的。这或许也是胡适说的“宽容比自由更重要”:你总得包容别人和你的认知出发点是不一样的,得是多元主义的,才能是自由的。
– 4 – 反对价值中立的当代观点:
批判实在论与“解释性批判”
当代反对价值中立的观点很多。简单地讲,随着学院派社会学越来越倾向多元与平权,所以希望揭示谁最受压迫、谁最被边缘,进而推导出来谁应该被批判、社会应该如何改变。
就社会科学哲学角度,这方面较有影响力的是英国的批判实在论,比如Roy Bhaskar、Andrew Sayer(发展最为彻底和代表)。这一派有一个观点,叫“解释性批判”。简单地讲:越因果解释、越解放与批判。
(左图为Roy Bhaskar,右图为Andrew Sayer)
巴斯卡曾举过一个简单的例子,来自于自由主义哲学家伯林。现在有三种写犹太大屠杀的方式:
第1种:犹太人遭受了“大屠杀”
第2种:犹太人遭受了“卫生对待”
如果你按纳粹的说法,会倾向于第2种。但是你在写作的时候,到底要用什么措辞呢?你肯定会选第1种。巴斯卡指出,你的措辞蕴含着你对因果关系的理解,而这种因果关系的背后,又蕴含着你对自己价值立场与批判的选择。
所以,当你发现自己揭示了某种因果关系的时候,你就会想到批判了。具体来说有两点:
第1种:当你的研究发现,人类繁荣的某种需求没有被满足时候(例如食物、安全),那么在“其它条件都不变/相同的情况下”,我们应当采取行动让人类得到满足。
第2种:当你的研究发现,人类繁荣的某种受挫是来自于某种制度,那么在“其它条件都不变/相同的情况下”,应该批判和改变这个制度。
这里都是从研究的“是”过渡到价值批判上的“应该”,联接了事实证据和价值结论。
但是,这个观点也有值得反思和商榷的问题:
问题1:情境的交叉性。举个简单的例子:如果按第1种说法,那么“不应该让人们饿死”,这绝对是你可以从饥荒等研究中得出的价值结论。但是,试想一个交叉情境:在战争过程中,你需要切断敌方的补给线,才能让已方的人民不被攻击,但是这一军事行动又会让敌方士兵饿死。请问在这里情况下,你的价值结论能够应用到这个情境吗?
问题2:研究者的优越性。谁来规定那个“其它条件都不变/相同的情况下”。每个研究都是由一定的价值关联得出的,有一些研究假设。你也很难把美国研究推广到中国,中国上海的研究推广到北京,那么每个地方都不一样,你面临的“其它条件”都不一样。你作为研究者,为什么能够优越的规定“其它条件都不变/相同的情况”呢?
回到现在的时局的争论,有意思的是,我们不太容易看到“中立派”如何为自己辩护,不知道这是中立派觉得中立是常识不用辩护,还是因为别的呢?
–5– 价值中立,是“真假问题”还是”程度问题“?
我建议“后设反思”一下:为什么你认为价值中立是个问题?因为我们担心自己研究有偏见?进一步,我们觉得可能设想一种方式,让自己的研究尽量“有”或“没有”偏见。
这是个选择题吗?这是二分法吗?是分类问题还是程度问题?与其说价值中立,不如说”价值偏见“更好理解——如何让自己研究的,偏见多一点还是少一点呢?
什么是程度问题?我们设想四种做法:
第1种:你做田野调查或数据收集,只听局长怎么说。
第2种:你做田野调查或数据收集,既听局长说,也听科长说。
第3种:你做田野调查或数据收集,听官员说,也听民众说。
第4种:你做田野调查或数据收集,只听民众说。
为什么要费这么多事?
芝加哥学派社会学家Howard Becker以研究越轨问题(如吸大麻)等议题为闻名。他提醒我们:要反对两个倾向、承认两种倾向:
反对倾向A:多愁善感倾向,总从同情弱者的角度出发,听听弱者怎么说,如民众。
反对倾向B:可信的层级倾向,觉得位高权重的人说得话比无名小座或中层人士说的话,更加可信一些。
这两种倾向在研究中都非常常见。如果你有“多愁善感倾向”,你可能会选择做第4种调查,觉得民众好不容易呀。那你讲出来的故事就是“弱者叙事”。如果你有“可信的层级倾向”,你可能会选择做第1或第2种调查,觉得官员好不容易呀,那么你研究的故事,可以讲成“大局观叙事”。
但是,不管是哪种取向,Becker都提醒你两点:
提醒一:数据的不完整收集性。你总要收集材料,但不可能完全完备收集所有数据。所以你的研究不可避免的站在一个视角。
提醒二:数据的对象依赖性。研究视角往往是你的研究对象帮你建构的。经常出现的问题:你的受访对象忽略什么、倾向什么,你也跟着忽略和倾向。你可能抛弃你的研究对象的诠释吗?不可能。你不得不依赖他/她们、依赖他/她们怎么看世界。哪怕你知道这是“常识”、而且特定人的“常识”只是片面的常识,但你也不得不依赖他/她。
因此,在Becker的名篇《你站在什么立场》,指出任何研究肯定会价值关联的,只是因为再简单不过的道理:你必须依赖你的研究对象收集不完整的数据。
他的这篇文章,是在1960年代就职美国”社会问题研究会“会长时的就职演讲。当时,他激起了保守派和激进派双方不满。激进派认为你太保守:你的研究对象/老百姓,根本就是被意识形态和社会结构遮蔽了,你还听之任之。保守派认为你太激进:你的研究居然这么听那么边缘或失范者的自我陈述。
Becker觉得两派都不对,因为你让自己价值中立强一些、偏见少一点,只是程度问题,因为你唯一能做的,就是尽量多看一些、多问一些、多了解不同的立场的观点,这样才可能相互攻错、相互比较。
本篇是帮中立派给出的一种辩护——既然他/她们觉得自己中立但又给不出理由。但似乎最后又不像只是为中立派辩护了。
转自:“再建巴别塔”微信公众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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