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地图”初探
杨浪
摘要:
人类最原初的“地图”,无论“文本”在物质上是否存世,其“地图形态”的物质必定在物理上和逻辑上存在过,这就是“元地图”。
关键词:“元地图”;岩画;象形字
“元地图”就是人类最原初的“地图”。要把这个事说清楚,得稍微费一点功夫。这个事关乎地图文化史,与文明史和科技史都有点关系。
在“符号化”“按比例”“制作目的明确”的地图出现之前,表达了地理信息要素、有原始绘画成分、有符号性指示空间位置的人类遗存是否符合“地图”的概念?
到目前为止,哪一张地图算是人类最原始的地图,说法不一。中国地图史一说就是“马王堆地图”(约公元前168年),秦“放马滩地图”(约公元前239年),中山王陵“兆域图”(约公元前400年)。
说起世界上存世最早的地图大抵就有这么几幅。
1881年在幼发拉底河东岸出土的巴比伦泥版世界地图(图1),图上楔形文字表达了古巴比伦人眼中的世界。
19世纪在伊拉克出土的绘制于约公元前1300年的巴比伦尼普尔平面图(图2),它显示了尼普尔城周边的乡村地区,有蜿蜒的河流及灌溉渠。同期出土的还有《尼普尔城邑图》。
1958年,英国考古学家在土耳其加泰土丘发掘出的一面墙壁上的壁画(图3),绘制时间约为公元前4000年,这是一幅街区地图,上面绘出街道、院落,还有远方的山峰以及山峰上的烟雾。
高加索迈科普文化遗址出土的约公元前3000 年的银壶上的纹饰,绘有当地山川间的动物、道路,背景是真实的高加索山脉的轮廓(图4)。
意大利卡尔瓦莫尼卡山谷岩画地图(图5),绘制于约公元前1500年,图中道路、居舍、田畴的分布清晰可见。关键是卡尔瓦莫尼卡山谷的岩画有3万余幅,是岩画衍化丰富发展的实物记录。
这里所说的“图”,都是有实物的,无论是田野发现还是考古成果,都有“文本”存世。
然而没有“文本”的呢?比如司马迁《史记》中记载的《督亢图》,系荆轲献给秦始皇的著名地图,几乎改变了中国历史,但迄今为止没有实物流传。还有近年来新发现的陶寺遗址(公元前2300年)、石茆遗址(公元前2200年)、良渚遗址(公元前3300年),远古时代在那样巨大面积和崎岖地形上规划和造城,没有地理测绘基础,没有“图纸”规划是不可想象的。显然不能以没有“文本”而停止探索地图这一人类智慧成果的“发明”上限。
无论“文本”在物质上是否存世,那个“地图形态”的物质必定在物理上和逻辑上存在过。这就是“元地图”。
地图是以抽象的符号和线条表达地理要素和物体空间分布状态的一种文本。地图绝不会突然产生,它是在漫长的人类文明演进中随着生产生活的需要,随着交流范围的扩大,与文明发展同步出现并逐渐成为一种特定的成熟图像文本的。
如果认定人类文明的演进中迟早会出现这种“表达物体空间存在形式”的文本,那么,我们对“地图”出现时间在认知上就会大大提前,对人类抽象思维能力的形成也会有一个可“断代”的标志。此外,对于一些难以断代、但十分特殊的“地图”文本,也可能会有明确归位。比如南太平洋岛国先民用植物茎枝编织的一种表示方位、距离、洋流、岛屿的“织物”,就可以归为早期文明制作的海图。
我对意大利卡尔瓦莫尼卡山谷岩画地图(亦称“巴都里娜岩画”)的断代为公元前1500年(见《伟大的世界地图》,大百科全书出版社2017年3月版)这一点,始终心存疑惑。岩画在世界各地的大量存在与原始人类的栖居密切相关。早有地图学家将卡尔瓦莫尼卡山谷岩画作为地图来研究,所以阙维民先生将断代3000年前的云南沧源岩画“村落图”作为“古地图”来研究便属正解。
在土耳其西部的库拉火山地区,研究人员在火山附近的岩石上发现一幅4700年前的赭石岩画(图6),其内容记录了火山爆发的全过程。据分析,创作者不是火山区的居民就是观测到火山活动的探险者。库拉火山岩画的图形就如一幅地图,锥形是火山,环形就是火山口,三个指尖向上的手掌和细细的线条代表熊熊火焰和腾空的烟雾。最下方的一条线很可能记录的就是当时岩浆流动的情况。
说到远古岩画,我收有2002年土耳其出版的一部岩画图集中的几幅图,无论从任何意义上看,这些图都可以作为地图来理解。
尚未产生文字的游牧部落要想把有关信息(河流、草场、道路、居所、牛羊)传给不同时空条件下的同族子嗣,岩画是他们跨时空传递信息的最有效的渠道。在这几幅岩画中(图8—图10),图像已经具有了抽象的意义,直至千百年后的我们依然可以理解其意。
思考“元地图”的诞生,其实就是在思考人类以图像表达具体信息是何时产生,并且分辨其中表达物体空间存在方式的区别。
这就是“元地图”,这就是关注在马王堆或巴比伦地图之前,人类何时学会了用如此抽象的方式表达自己赖以生存的环境。在这之前,人类看自然与表达生活是“横着看的”,是水平的世界,是西班牙阿尔塔米拉山洞壁画的视野;而地图是站在上帝的视角俯瞰大地,心系于彼时不可能站立其上的空中俯视大地,这是一次了不起的跃升。
世界观之外还有方法论。
古文字的雏形是图,然后涉及“造字”,象形、会意、形声、指事、转注、假借,中国字造字的核心是“象形”。甲骨文中表示地名的字,几乎就是袖珍的“元地图”。图11 中是安阳殷墟博物馆里挂着的几个甲骨文的字,会意的“水”部旁表音的地名完全可以理解为对具象的水系特征的描绘。
苏三老师给过我一个字,此字出自文怀沙先生编的《四部文明》一书,古文字专家说这个字读“爵”,与世袭的功名职官有关。我质疑此字或可做“法”解,其与金文中“法”的写法亦类似。“灋”是古代传说中的神兽,据说它能辨别曲直,在审理案件时,它会用角去触理屈的人。
许慎在《说文解字》十部上“廌”部说:“灋,刑也。平之如水,从水。廌所以触不直者去之。”因此“法”有“公平”之意,还有效仿、楷模的意思。
无论“爵”还是“法”,我看这个字是一聚落的平面规划图,屋舍布局(上)、祭坛(中)还有燔火(下)的位置都很清晰。在涉及祭祀场所的意义上,“爵”与“法”都可通。重要的是从“元地图”的视角来看,这是甲骨文中的一幅村落地图。(见图12)
游牧民族把“地图”刻在石头上,他们的岩画就是交流的语言。殷商王族恐怕只能刻在甲骨上。所以我在思考卜骨上的地名与造字的关系。
有趣的是,一如甲骨文中“水旁”的造字方式,同为象形文字的古埃及文字中也有类似的字。
研究埃及与夏文化对比的刘光保先生告诉我,古埃及中王朝表达一个州郡地名的古埃及字,就是由表示灌溉田畴的网格状符号做“地名符”,辅以其他音、形符来表示区别的(图13)。
(图13 表达一个州郡地名的古埃及字及古埃及壁画地图)
我所谓的“元地图”,就是在精确地图出现之前的那些“地图”,或当理解为地图的文化史初期那些表达空间方位的图像。
因为这些图像有表示物体空间存在方式的地图特征,但是缺少严格意义上地图的某些要素,比如方位、比例与图例,到了巴比伦泥板地图、西汉马王堆图,这些都开始出现。但是之前必得有一个过渡。
这个过渡的背景,是农业文明的成熟和发展使部分人由以“游牧”为生变成以“定居”种地为生,生产方式的提高必然带来生存空间的拓展。文明程度的演进必然促使交通和贸易繁盛,进而促进文化交融。
这个过程在我看来很可能是这样的:1 万年以前到5000 年前的新石器时代,北纬50º 线南北附近、从西伯利亚到中欧有一片横亘1 万多平方千米的草原地带,无论是大陆西缘的尼安德特人、还是亚洲北部的丹尼索瓦人,都发现草原是采集和狩猎的最好空间,且又可获得皮毛以抵御寒冷。在智人从非洲北上东进,于湿润的傍水地区逐步发展出定居农业文明的同时,在大草原上东西游荡的“游牧—狩猎文明”的人们,会因为气候变化和草场拓展与“农业文明”发生碰撞交流。在4000年前那次全球性气候变暖过程中,游牧文明南下与农业文明的交融加速,使得迁徙变得更加频繁。在这个过程中,习惯于逐水草而居的游牧部族赋予了岩画新的功能:通过刻画水系、山林和动物资源信息,以告知同类或期待回归。而在此之前,岩画主要是记录他们的祭祀崇拜和特殊心情的。
在记录信息的其他介质(无论泥板、莎草纸还是简牍)都还未被发现和普及时,平原中突兀岩石上的刻画是传递信息的最好手段。于是,新石器时代与“新月形地区”接近的草原上的岩画地图、5000 年前迈科普文化银器上镌刻的狩猎图、3700 年前意大利卡尔瓦莫尼卡山谷岩画地图,恰好勾勒出“游牧—狩猎文明”与“农业文明”融汇的地图痕迹。
6000 年前的土耳其加泰土丘“地形图”在形态上恰与迈科普银壶“地形图”相似,2500年前的巴比伦泥板世界地图、2400 年前的战国墓地“兆域图”、2200年前的甘肃放马滩木板地图,都是“定居—周边”记录的带有农业文明痕迹的文本方式。
因此,岩画与壁画、泥板、木板,这些不同的“地图”材质或许也证明这两种文明最初记录地理要素的本能方式。
提到地图,不可忽视的还有绘图的工具。
游牧—狩猎文明大多借助于天文观测。地图的形成,必须与测量技术的成熟同步。地图的诞生过程,只能是从局部测制到大地域图的连缀、修正。这些,亦与天文观测能力相关。
农业文明后出现了规矩与罗盘,最直接的证据是夏商两代均屡次迁都,大型建筑与城址规划必得使用精确的测量手段。只要想象一下罗盘作为"新技术"对于大流域范围治水的测绘作用,就会理解大禹治水这一传说的深远影响。出土的汉代伏羲、女姻图中,规和做为测量工具赫然列于图上。必须指出,图腾手中执物,必是关乎礼仪典章、江山社稷、人伦安危的物件。规矩之用,非为祭祀,只有精确测量成为社会中一项极其重要的功用时,测量工具才可成为图腾的一部分。
只要把“史前文明-天文观测-祭祀-建筑测绘-游牧文明的岩画-农业文明的交流需求-治水起码的高程测量-测绘工具的进化-要点局部图到点与点连接的广地域图”这条线索连在一起,这个“元地图”的逻辑就建立起来了。
【作者简介】杨浪,文化学者、资深媒体人、地围收藏家,中国测绘学会边海地图工作委员会副主任委员,著有《地图的发现》等。
转自:“测绘学术资讯”微信公众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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