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柏拉图的《蒂迈欧》作为论宇宙的“对话”实在太简便和自然了,但严格来说,这只是一篇对话的残篇,它记录的是从一段更长的文字中截取的一篇演说。此外,实际的对话的架构也是未完成的,《蒂迈欧》-《克里提亚》(Timaeus-Critias)是删节过的一系列独白。
蒂迈欧的演说表面上大抵是一个创世神话,即使它常在神话、寓言、祷辞、科学分析以及哲学论证几种语体之间摇摆。它是用让人望而生畏且极尽铺陈的古希腊文写成的,尽管是散文体,却遵循了诗的诸多定例,这无疑与神话叙述相称。
大卫·塞德利(David Sedley) 英国古典学家,1974年以译注伊壁鸠鲁《论自然》第XXVIII卷获博士学位,常年任教于剑桥大学,现为该校劳伦斯荣休教授,基督学院研究员,主要研究领域为古希腊罗马哲学。著有《卢克莱修与希腊智慧的转型》(Lucretius and the Transformation of Greek Wisdom,1998)、《柏拉图的〈克拉提鲁〉》(Plato’s Cratylus,2003)等,编有The Cambridge Companion to Greek and Roman Philosophy等。
宇宙如何起源?
柏拉图《蒂迈欧》中德慕格的创世技艺
* 本文节选自《古代创世论及其批评者》,标题为编者所拟,正文有删节,注释从略
文丨大卫·塞德利
将柏拉图的《蒂迈欧》作为论宇宙的“对话”实在太简便和自然了,但严格来说,这只是一篇对话的残篇,它记录的是从一段更长的文字中截取的一篇演说。此外,实际的对话的架构也是未完成的,《蒂迈欧》-《克里提亚》(Timaeus-Critias)是删节过的一系列独白,由某个知识分子小团体呈现,苏格拉底就是其中一员。
我们从对话开头得知,前一天,苏格拉底在他的独白中,用在柏拉图的读者看来与《理想国》极为相似的语句构思了一座理想的城邦。《蒂迈欧》一开篇,克里提亚(Critias)就应苏格拉底的要求,描绘了这样一个运转中的理想城邦——九千多年前的雅典正符合苏格拉底的叙述,而克里提亚有幸知道雅典与大西洋岛(Atlantis)的战争这段久已失传的故事。在克里提亚就此主题发言之后,另一名参与者赫谟克拉底(Hermocrates)也要就某一主题发言,可惜的是,这一主题再未被提到。但是首先,作为克里提亚叙述雅典旧事的序幕,蒂迈欧这位西西里的政治家、哲学家和天文学家答应详述世界的起源,直至人的创造。正是这一发言构成了《蒂迈欧》余下的部分。对话在《克里提亚》中无间断地继续进行,但随后在克里提亚发言时中断了,我们既没能听到他故事的结局,也没能听到后面赫谟克拉底的话。
《蒂迈欧和克里提亚》
为何这一文本的形态如此令人不满?《蒂迈欧》被公认为柏拉图晚年之作,约作于公元前350年(他于公元前347年去世)。一个看似合理的猜测是,柏拉图出于某种原因抛弃了更宏大的计划,决定止于蒂迈欧演说的结尾,并公开了他此前写过的所有东西。这对他而言是一个绝妙的决定。毕竟,由此呈现的文本的确在一开始就成为他最具影响力的著述,大概也是在所有的古代作品中最具开创性的哲学或科学文本。假使这篇对话的不完整性阻碍了其传播,此后的古代哲学史一定会呈现出迥异的面貌。然而,这一妥协的代价是,在公开的残篇开头保留了那些若非借助后半部分文本就不能理解的内容,而那部分文本终未面世。
我这么说,是因为蒂迈欧发言之前的开场白显然是作为序幕出现的,并不仅仅是蒂迈欧发言的专门铺垫。它适用于(却不限于)包括此后克里提亚未完成的演说在内的整篇对话,是为更广泛、全面的对白设计的。我们无法重构柏拉图为长篇对话结构所做的规划,甚至无法确认这一规划是否真的完成了。然而,我们绝不应该仅仅因为克里提亚在21a7-26e1处的开场发言和蒂迈欧随后关于宇宙起源的演说是相连的,就期望在它们之间发现任何特殊联系。我们从中发现的任何关联都只能是偏狭和片面的,因为这些关联必然要根据整篇对话重新进行考察。在我看来,总体上较为稳妥的方法是将蒂迈欧的演说(连同《克里提亚》第一页的结尾)看作一个独立存在的整体,并忽略或削弱其与上下文的联系。
蒂迈欧的演说表面上大抵是一个创世神话,即使它常在神话、寓言、祷辞、科学分析以及哲学论证几种语体之间摇摆。它是用让人望而生畏且极尽铺陈的古希腊文写成的,尽管是散文体,却遵循了诗的诸多定例,这无疑与神话叙述相称。下面是它的要点(并非与蒂迈欧的叙述顺序完全相合):
第一原则。在一段公开的祷告过后,蒂迈欧带来了柏拉图的“两个世界”形而上学的增强版本,将理智存在者的领域和可见的生成物的领域区分开。物质世界属于后一个领域,需要通过与这一领域相配的叙述方式来阐明;此种叙述旨在达到“近似”,而非适用于不变实体的绝对确定。
世界图式。自身善好的“制作者”或“德慕格”(Demiurge)的作品。我们的世界模仿了一个永恒的理型,是单一的、球形的理智实体,包含了彼此近似的土、水、气、火四大元素,还有灵魂。
William Blake, "Ancient of Days",
据说所描绘的正是德慕格的创世场景
质料。德慕格设计了四大元素的微观结构。他将美和功用赋予一种叫作“载体”的基质,后者的运动在德慕格未介入前尚处于混乱之中。载体的基础组成是一些为拼合(以及分解后的重装)成四种标准立体的平面而选用的特定原始三角形,而这四种立体又是土(正六面体)、水(正二十面体)、气(正八面体)和火(正四面体)的粒子。
世界灵魂。这是德慕格利用同、异与存在的复杂混合创造的,它被排列为同和异的两组圈,且被划分为和谐的间隔比例。这一结构也是天体运行秩序的基础。
人类的理性灵魂。同样由德慕格制作的人类理性灵魂是根据世界灵魂仿造的,随后寓居在我们近似球形的头部,模仿世界灵魂遍布并围绕球形天旋转的方式。灵魂进入肉体使自身原本的环形运动被扰乱了,但它能通过模仿世界灵魂以求最终恢复原本的运行。
人类的身体。任何由德慕格创造的事物,包括我们的理性灵魂,都是不朽的。为避免将人造为不朽的,人类身体的具体设计和组合,包括可朽灵魂的部分,都需要由次级的、被造的神来完成。他们将人类的身体造为理性灵魂的合适居所。
其他动物。它们的躯体被有意造为相对于人类原型的堕落,在一段惩罚和救赎的期限内,用于囚禁曾是人类的灵魂。
柏拉图《蒂迈欧》中的创世神被称为工匠或dēmiourgos,所以确定无疑的是,在我们的语言中引入“德慕格”一词是用来代指一位神圣的工匠。在恩培多克勒传统中(经常被恰当地认为影响了《蒂迈欧》),为支持这一模型所援引的最突出的技艺是木工手艺。蒂迈欧所用的各种行话(车床和混料钵[lathes and mixing bowls])实在过于明显,以至于必须超越字面意思理解。从柏拉图时代开始,读者就想知道要在什么程度上超越字面意思。在某些确切年份之前,一位从先在的混沌质料中创造世界的神圣工匠真的存在吗?还是柏拉图仅用这一构造的意象描述在过往无尽的时间中本质始终不变的理智在世上所扮演的“原因”角色?
恩培多克勒(Empedocles)
这个问题始终是《蒂迈欧》解释者们最爱争论的。我不能完全忽略下述问题:柏拉图设想的神的技艺是否如此类似于人的技艺,以至于这种技艺也要按照计划和渐进式建构的不连续阶段进行?因此我转而探讨这一问题,并十分清楚我的态度可能在有些人看来是挑衅性的或不合时宜的,或两者兼具。
发言者蒂迈欧叙述了这样的故事,亦即一个至善的神圣工匠是如何决定要创造一个世界、准备他的材料,并将世界造成一个有自己的理性灵魂的球形生命体;以及如何决定要创造一系列不那么纯粹的理性灵魂,它们适于同可朽的身体结合;还有那些他所造的次级的神,是如何被赋予创造人和其他有机体来承载这些灵魂的任务。
为什么柏拉图要将他对世界的这种神圣起源的历时性叙述作为他的宇宙论的必要部分?毕竟我们可能会认为,就算将其解读为非创生的,他对神圣技艺的刻画也不会遭到严重破坏。即使假设最初的创造行动从未真正发生过,也几乎没有读者怀疑这里描绘的神圣理智是造成世界结构的原因,而这种结构在过去某个时候没有被整合在一套序列中对此几乎没有影响。相比之下,那些认为道德关系在本质上是契约的人不会感受到历史性质疑的强烈威胁,亦即曾经是否真正签订过这样的契约并进入契约状态。
要理解为何柏拉图并未被这条蹊径所吸引,我们需要回到28b4-29a1。在那里,世界有其创生开端的论证的作用是展现创世者的存在,这又产生了创世者是不是好的工匠的问题。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对这一问题的肯定答案,成为了随后的整个宇宙起源论的不可或缺的基础。
在这里,蒂迈欧从世界有起源推出有创世者的时候,他是只想将前者作为后者的充分条件,还是充分必要条件?28c2-3处的文本使得答案悬而未决:“接着,对那生成的,我们说它必然由某种原因才得以生成。”在这里,他至少是说任何生成物都有一个原因。他可能是也可能不是在额外暗示只有生成物才有原因。如果我们认为他暗示了后者,那么他就是在断言,只当世界有其创生起源的时候,我们才能认为它是技艺的产物。不过即使我们认为他的意思可能只是前者,他对世界具有创生起源的预设仍然在他的论证中扮演着不可或缺的角色,对于得出世界是技艺的产物这条首要结论而言尤其如此:拿掉预设,结论——尽管它当然可能仍为真——就得不到论证支撑。无论是哪一种解读,世界有一个创生起源的预设,都是蒂迈欧为了坚守他神圣技艺的构想所需要的。
因此,如果我正确地论证了这段文本在分析中显示出它不能——考虑到更广的上下文语境——通过可靠地去字面化,变成对宇宙秩序的非历时性或永恒的起因的预设,那么柏拉图本身并不与他的众多前辈持有同样的观点,亦即神圣技艺能够被还原成一种不变的、始终存在的因果关系,这一点已经清楚了。在他眼中,人的技艺和神圣技艺之间的创世论类比,要求在确定的过去有一个宇宙创生的过程。
为什么是这样?柏拉图毕竟对无须在过去被创造就能运作的原因概念并不陌生,因为据《理想国》第六卷,善的理型是这样的原因——例如,它是“真”的原因(508e2-3)。那么,他一定是认为用这种因果关系来描述世界的神圣设计是不恰当的。德慕格对世界的共时性影响似乎被限制在了维持世界的存在上。因为只有创世者才有能力让它永恒存在或毁灭它(32c2-4);德慕格是好的,他自然选择了前者,按照自己的善意将世界的毁灭无限推迟下去。这种仁慈的维持不需要德慕格作出任何行动,而即使它做了,至多也是令有益的架构保持运作,让世界灵魂不至于堕落。
在古代世界中,维持一种现存结构的能力最好地体现在医学当中,它与起初产生一种结构的能力分属不同的序列,后者更好地体现在立法、建筑、建造和木工手艺当中。蒂迈欧对德慕格的刻画的确是基于这些构造的技艺之上的。因此我认为,正是柏拉图的技艺类比中吸引人的解释力,令他持守了一种生成的而非静态的对世界的神圣原因的描述。
转自:“三联学术通讯”微信公众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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