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
司马光(1019—1086),字君实,陕州夏县人(今山西夏县)。北宋宝元元年进士,历仕仁宗、英宗、神宗、哲宗四朝,官至左仆射兼中书侍郎。神宗时期,为变法反对派的领袖,退居洛阳编修《资治通鉴》。在政治上,司马光是北宋非常重要的中央官员,在立英宗为皇子、濮议、王安石变法、元祐更化等重大事件中发挥了重要的作用和影响。在学术上,以他为代表的涑水之学是北宋中后期重要的学术流派。此外,他在思想文化和文学艺术方面的创造也毫不逊色,称得上是出色的经学家、音韵学家、古文家、诗人、诗论家。
由复旦大学文科资深教授王水照先生主编的《司马光全集》陆续出版,目前已推出《易说 书仪 中庸大学广义 古文孝经指解》《资治通鉴考异(全二册)》《稽古录》《涑水记闻 温公手录 温公日录》《家范 法言集注 太玄集注 潜虚 老子道德论述要》《宋司马文正公年谱 司马光资料汇编》,今摘选《司马光全集》前言,以飨读者。
《司马光全集》前言
文/王水照
十一世纪的北宋是中国历史上人才井喷的时代,以欧阳修、司马光、王安石、苏轼为代表的一批“百科全书式”的人物纷纷涌现。他们都是集官僚、学者、文人于一身的科举士大夫,在政治、思想、文学诸方面都展现出前所未有的恢弘格局,取得了令人瞩目的成就。这批新型的科举士大夫既具时代共性,兼综“文章之美,经术之富,政事之敏”(苏轼《送章子平诗叙》),与前代单向性士人很不相同;同时又颇具鲜明个性,从禀赋性格、行事作派到政治理念、文化建树都展现出丰富多姿的样态,在中国历史上留下了各自独特的贡献和形象。其中司马光就更多地以政治家和史学家而为人所熟知,他是“旧党”领袖,是史学名著《资治通鉴》的作者;此外,他在思想文化和文学艺术方面的创造也绝不逊色于同侪,同样称得上是出色的经学家、音韵学家、古文家、诗人、诗论家。他留下各类著作近二十种,广涉四部,牢笼百氏;各类文章九百余篇,诗歌一千二百多首,风格醇雅,卓然成家。他全方位的超迈贡献,冠绝一代,彪炳史册,堪称十一世纪中国的文化巨人。
司马光(一〇一九—一〇八六),字君实,号迂夫,晚号迂叟,陕州夏县(今属山西)涑水乡人,世称涑水先生。司马光的祖父炫、父亲池都以进士入仕,司马池甚至累官至尚书吏部郎中充天章阁待制。司马光就是出身于这样的仕宦之家,这对他的文化习得和性格养成,产生了重要影响。从人生履历来看,他的一生大致可分为三个阶段。第一阶段是宋仁宗宝元元年(一〇三八)入仕前的学习期,主要是随父游宦光州、寿州、遂州、耀州、利州、京城各地,钻研典籍,积累学养。受家庭的影响,司马光养成了不喜华靡的生活作风、沉潜执着的处世性格,青少年时期所为文章“文辞醇深,有西汉风”(苏轼《司马温公行状》),已初露峥嵘。第二阶段是入仕(一〇三八)后到宋神宗熙宁二年(一〇六九)王安石变法前,这是作为官员的司马光的成长和成熟期。仁宗朝初仕签书平江军节度判官公事,后历大理评事、大理寺丞、国子监直讲、馆阁校勘,累迁并州通判、开封府推官,为天章阁待制、起居舍人、知谏院。英宗朝进龙图阁直学士,判吏部流内铨。神宗即位,擢为翰林学士,除御史中丞,权知审官院。这样的经历,虽与其他高级官僚的成长历程没有太大不同,但因为际遇了历史上著名的“王安石变法”,司马光作为反对派领袖的形象开始凸显。第三阶段是熙宁三年(一〇七〇)到元祐复出为相卒于任上,这是司马光长期远离政治中心的时期,是他政治思想上的沉淀期和文化创造上的丰收期。先是以端明殿学士兼翰林侍读学士、集贤殿修撰知永兴军,后又权判西京留司御史台,长达十五年之久,这一时期他的主要精力即在编纂《资治通鉴》,该书凝聚了他毕生心血,也是其为政思想和史学造诣的主要载体,奠定了他杰出史家的地位。
司马光生前最让人瞩目的身份即是“旧党”领袖。在对待王安石变法的态度上,他充分展现出“司马牛”的坚韧与果决,“自议新法,始终言可行者,曾布也;言不可行者,司马光也。余皆前叛后附,或出或入”(《类苑》卷八),王安石的这一断语斩截明了,基本符合事实。对于朝政利弊、时局消息,司马光早已有自己的判断。嘉祐六年(一〇六一)八月,他即以谏官身份向仁宗皇帝呈进了《保业》、《惜时》、《远谋》、《重微》、《务实》五篇文章,合称“五规”,并撰《进五规状》,认为这五者“皆守邦之要道,当世之切务”,较为系统地表达了对政局的看法。司马光指出:“祖宗开业之艰难,国家致治之光美,难得而易失,不可以不慎,故作《保业》。隆平之基,因而安之者易为功;颓坏之势,从而救之者难为力,故作《惜时》。道前定则不穷,事前定则不困。人无远虑,必有近忧,故作《远谋》。燎原之火,生于荧荧;怀山之冰,漏于涓涓,故作《重微》。象龙不足以致雨,画饼不足以疗饥。华而不实,无益于治,故作《务实》。”此五者层层递进,既指出当前国家面临的问题,又提出了自己对这些问题解决之道的认识。尤其是在《惜时》篇谈道:“凡守太平之业者,其术无它,如守巨室而已。……夫民者,国之堂基也;礼法者,柱石也;公卿者,栋梁也;百吏者,茨盖也;将帅者,垣墉也;甲兵者,关键也。是六者,不可不朝念而夕思也。夫继体之君,谨守祖宗之成法,苟不隳之以逸欲,败之以谗谄,则世世相承,无有穷期。”这篇文章的关键词即是“守”。面对北宋建国八十余年的基业,如何能坐稳守成,是司马光的用心所在。在他看来,当下虽时局太平,然危机潜隐,重在谨慎地守好规矩,“礼法”是国家柱石,守住“祖宗之成法”才能“世世相承,无有穷期”,获得长治久安。他的这一治国思路与其思想底色密切相关。司马光服膺儒学,推崇中和之道,维护传统礼制,为人为政都很强调“诚”字,陈瓘所言“温公之学,主之以诚”(《宋元学案》卷八《涑水学案下》)总结得很到位。这就让他在对待国家礼法制度上表现得谨小慎微,与王安石“天变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的豪迈宣言形成鲜明对比。他希望所进“五规”,能提醒皇帝在“守成”的基础上有所作为。
当然,这也并不是说司马光完全反对革新旧弊。他在解析《易·系辞》时即言:“法久必弊,为民厌倦。变而民莫之知。圣人守道不守法,故能通变。”也就是说,只要守住儒家先王之“道”,具体的“法”是可以变的,而且也是必须变的。“法”随时而动,要符合实际,得其所宜,所谓“事无常时,务在得宜;知宜而通,惟谊之功”(《潜虚·宜》)。司马光认可这样的因革观,“因而能革,天道乃得;革而能因,天下乃驯。……因革乎因革,国家之矩笵也。矩笵之动,成败之效也”(《法言集注·问道篇》),将继承和革新的相辅相成看作国家治理的“矩范”。他的这些观点都不只是停留在思想观念层面,而是付诸言行的。比如对于北宋愈演愈烈的冗官冗费问题,司马光就曾多次向皇帝进谏。嘉祐八年(一〇六三)七月,司马光因对朝廷不问官职高下、亲疏远近,一例推恩的做法不满,上奏:“此盖国初承五代姑息藩镇之弊,故有此例。后来人主嗣位之初,大臣因循故事,不能革正。然以理推之,国家爵禄,本待贤才及有功效之人。今使此等无故受官,诚为太滥。”(文集卷二六《论进贺表恩泽札子》)熙宁元年(一〇六八)七月又上札子云:“方今国用所以不足者,在于用度太奢,赏赐不节,宗室繁多,官职冗滥,军旅不精。此五者,必须陛下与两府大臣及三司官吏深思其患,力救其弊,积以岁月,庶几有效。”(文集卷三九《辞免裁减国用札子》)对当时国家潜藏的危机,都分析得非常清楚,希望皇帝能够改变这一造成大量财物浪费的做法,并救滥官之失。诸如此类的革新建议,时见其文。因此,我们并不能简单、笼统地给司马光贴上“守旧派”或“顽固派”的标签。诚如蒙文通所言:“宋之法不可以不变,而荆公之变尚未为得,温公、苏轼、韩、吕之流亦莫不主于变,乃计议之无当与荆公等,未可以遽为优劣也。”(《北宋变法论稿》)当时各家都有一套自己的政治理念,都有要求变革的呼声,只是在变什么、变多少、如何变、谁来变等问题上取舍侧重不同而已。而从变更旧制的幅度来看,与其说司马光为“保守派”,不如说王安石为“激进派”更准确。
王安石在宋神宗熙宁元年对皇帝之问,呈上了《本朝百年无事札子》。这篇文章在肯定仁宗政治的前提下,以卓越的胆识敏锐地条陈了当时宋王朝所面临的经济、政治、社会诸多方面的问题,甚至认为“天下无事,过于百年,虽曰人事,亦天助也”,把偶然性视为宋朝百年无事的重要因素,而将制度人事之努力置于次要位置,这一看法实则体现出他对现实政治制度的否定。若与司马光的“五规”相较,王安石的系统性改革无疑极为迫切和彻底。王安石变法以“理财”和“整军”为两大目标,全面重新擘画了国家治理框架,并设制置三司条例司以执行落实。他的经济思想,重在“因天下之力以生天下之财,取天下之财以供天下之费”(《上仁宗皇帝言事书》),也就是调动人们的劳动创造力,向自然界开发资源,创造财富,以达到“善理财者,民不加赋而国用饶”,将开源和节流相结合。司马光则以为“天地所生财货百物,止有此数,不在民间,则在公家”(司马光《温公手录·迩英奏对录》),认为财富总量是不变的常数,更聚焦于财富的分配问题。这些根本性的思想矛盾,加剧了两个人对时局判断的分歧。在司马光看来,王安石的变法“大抵所利不能补其所伤,所得不能偿其所亡,徒欲别出新意,以自为功名耳”(文集卷六十《与王介甫书》),显然已不是简单的“变法”,而是“弃道”,而“弃先圣之道,违天下人之心,将以致治,不亦难乎”(同上)?这种弃道式的“变法”,司马光自然是不能接受的。即使皇帝支持,他也无法接受。正是在王安石激进的作派刺激下,司马光对待变法的态度也变得愈来愈坚定,愈来愈不容其异。
将司马光、王安石和苏轼对待“新法”的态度作一对比,适能见出三人各自为政、为人的思想特性。司马光和王安石的政治态度都是一以贯之而不肯退让的,这就造成了他们在特定的时代背景下逐渐偏向意气用事的一端,反倒是未曾位极人臣的苏轼更能与时俱进、取其所宜。苏轼早年在他的进策中针对“财之不丰,兵之不强,吏之不择”等社会政治积弊,也尝试提出了改革主张。等到王安石推行新政,他连续上呈了“万言书”与《再论时政书》,公开提出反新法的政治纲领,即“结人心,厚风俗,存纪纲”。他把新法比为“毒药”,说“今日之政,小用则小败,大用则大败,若力行而不已,则乱亡随之”,要求皇帝不要“求治太速,进人太锐,听言太广”。及至元祐时期,司马光等全面废除新法,苏轼又从某些新法的实际积极效果出发,反对司马光所为,成为维护免役法阵营的代表。苏轼态度的前后变化是他坚守“危言危行,独立不回”的政治操守的结果,自然也有其思想的根源。荆公、温公、东坡三人都是以儒家思想为基础,从而形成了自己的政治理念的,但苏轼显然杂有纵横家的色彩,善于因时因势而变,以求其所适;王安石偏于法家,他希望通过改变制度来达到实现政治理想的目的;司马光则不然,他更看重人的因素,认为“治在得人,不在变法”,“苟得其人,则无患法之不善;不得其人,虽有善法,失先后之施矣。故当急于求人,而缓于立法也”(《温公手录·迩英读资治通鉴录》),只有得其人,才可能有善法,也才能行善法,强调人的关键作用,这一点堪称坚守了儒家本色。总的来说,他们三人的政治主张和实践,是个人禀赋才性在具体历史语境下的结晶,其实际效果也各有所得、各有所失,难以截然轩轾;但三人都非谋一己私利,都具君子之德行操守,则是可以肯定的。
司马光的政治思想直接影响了《资治通鉴》的编纂。这部二百九十四卷的史学巨制,将战国至五代(公元前四〇三年—公元九五九年)一千三百六十余年的历史加以剪裁润色、考订编年,“博而得其要,简而周其事”(《资治通鉴序》),达到了极高的造诣,乃我国编年体史书的不朽典范。此书是在“叙国家之兴衰,著生民之休戚,使观者自择其善恶得失,以为劝戒”(《资治通鉴》“魏文帝皇初二年”)的编纂思想指导下完成的,其现实政治意义不容忽视。《通鉴》以三家分晋开篇,司马光议论道:“天子之职莫大于礼,礼莫大于分,分莫大于名。何谓礼?纪纲是也。何谓分?君臣是也。何谓名?公、侯、卿、大夫是也。”这一论述显然蕴含了作者对当时政局的判断,尤其是对国家礼制纲纪的维护之意。在此后大量“臣光曰”中,对国家纲纪亦可谓三致意焉,与他在现实中的反变法姿态是相呼应的。我们当然没必要将此书的体例及其对史料的着墨剪裁,处处都看作具有现实的政治指向,但将其放置于司马光因“新旧党争”而退居洛阳、远离政治中心的历史语境中去审视,仍是理解此书意涵不可或缺的维度。他的另一些史部著作,如《稽古录》、《涑水记闻》在史识史断之外,也具有特别的史料价值,呈现出司马光史学体系的重要一隅。作为一个杰出的史学家,司马光能以“无所抑扬,庶几不诬事实,近于至公”(《资治通鉴》“魏文帝皇初二年”)作为他编书记事的准绳,秉笔直书,略无忌讳,显示出可贵的良史精神。
司马光在经子方面多有著述,这些书中所包蕴的学术思想也达到了很高的水平。《易说》以义理解经,不袭成辞,虽非体大思精之作,且今本多有散佚,但该书“于古今事务之情状,无不贯彻疏通,推阐深至”(《四库全书总目·易说提要》),其中对一些根本性哲学命题的探讨,影响了后来道学的发展。与此相贯通的是《潜虚》一书,这部象数之作开篇就表达了司马光对世界本质的看法,提出了“虚”与“气”两个范畴,其易学宇宙观颇有时代特性。在《法言集注》和《太玄集注》中,司马光借助注释扬雄两书,较为系统地阐述了自己的思想。司马光非常推重扬雄,认为:“孔子既没,知圣人之道者,非子云而谁?孟与荀殆不足拟,况其余乎?”(《说玄》)将扬雄置于孟子和荀子之上,在儒家诸子脉络中地位崇高。这一认知取向,也在他的思想和实践中留下了强烈的印痕。扬雄指斥“申韩之术,不仁之至”,司马光即加以发挥:“礼乐可以安固万世,所用者大;刑名可以输劫一时,所用者小。其自然之道则同,其为奸、正则异矣。”(《法言集注·问道篇》)对以申、韩为代表的刑名法术多加否定,而特别重视礼乐之于国家秩序的奠基性。司马光借助注疏之体,对经子诸说加以释疑祛惑,融会贯通,既注重字词之辨析,更善于掘发其意义,甚至借注讽时,表达思考,这些经子注疏中的议论构成了司马光学术思想的重要组成部分,也与其政治主张密切相关。他的《家范》和《书仪》以日常伦理规范为旨归,折射出的正是司马光建立稳定的人伦道德秩序的努力,是其礼治思想在日常生活中的另一种实现形式。总的来说,司马光的经子著述虽未呈现出结构完整、逻辑严密的哲学体系,但其脉络理路俨然自具特色而独成一派。
司马光不以文学名家,他自己曾言“至于属文,实非所长”(文集卷十七《辞修注第三状》),然客观来看其文学造诣堪称超迈,推为一大作手毫无愧色。仅《资治通鉴》作为叙事之文所达到的艺术高度就不容小觑,或可媲美《史记》,而与司马迁并称“两司马”,更勿说其别集所载诗文。明人马峦在《司马温公年谱》中说“温公之文不在六家之下,而不与并称者,德业掩之耳”,将其文名不著归因于德业太盛,是有一定道理的。他的散文尤其是大量的政论文,说理论事,精深透彻,不激不随,风格醇茂,和平正肃,洵有西汉文章之风。他主张文有益于世,推崇“辞达而已矣”的为文旨趣,认为“明其足以通意斯止矣,无事于华藻宏辩也”(文集卷六十《答孔文仲司户书》),苏轼论其作文“如金玉谷帛药石也,必有适于用。无益之文,未尝一语及之”(《司马温公行状》),想必可获其首肯。他虽然自谦“光素无文,于诗尤拙”(文集卷六十《答齐州司法张秘校正彦书》),实则诗歌创作众体兼备,文质相焕,或精工闲澹,或寄兴悠远,颇显君子之风,时有忧时之慨,而洛阳时期诸作,写景书怀,情态摇曳,允得骚人之旨。司马光有感于欧阳修《诗话》之趣,因撰《续诗话》补其未备,所重仍与《六一诗话》相近,乃在诗之本事,偶有谈艺妙解,可窥温公诗学卓识。至于存词数篇,胥得小词本色,亦一时风气使然。
今将司马光除《资治通鉴》外的所有作品汇聚于一编,庶几可让大家全面立体地了解这位文化巨人的贡献和地位。诸书版本与整理情况,见附各书之前,兹不赘述。
王水照
二〇二三年暮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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