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乐爱国︱朱熹对《论语》“允执其中”的解读及其民本思想 ——兼与汉唐儒家的解读之比较

2023/7/28 17:07:04  阅读:131 发布者:

摘要

对于《论语·尧曰》“允执其中”或古文《尚书·大禹漠》“十六字心传”的“允执厥中”,朱熹的解读不同于汉唐儒家孔安国以及包咸、何晏的解读,尤其是解其中“四海困穷,天禄永终”,汉唐儒家大都将“永终”解读为“长终”,而朱熹则解为“四海之人困穷,则君禄亦永绝矣”,将“永终”解读为“永绝”,以发挥其中的民本思想,强调其“丁宁付嘱之意”,对后世影响很大。清代考据学对“十六字心传”及其朱熹的解读多有质疑,但清末民初康有为、梁启超则较多采纳朱熹对《论语》“四海困穷,天禄永终”的解读,并影响至今,以致于今天不少学者仍然较多依据朱熹的解读,而忽略了汉唐儒家以及清代考据学对于古文《尚书》的解读和质疑,似有失偏颇。

关键词

朱熹;《论语》;“允执其中”;“十六字心传”

近年来,随着朱熹《中庸章句》的受重视,《中庸章句序》所引述古文《尚书·大禹漠》“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即所谓“十六字心传”,以及与之相关的朱熹“道统”说和“人心”“道心”说受到学界的关注,因而有必要对《论语·尧曰》所载尧曰“咨!尔舜!天之历数在尔躬,允执其中。四海困穷,天禄永终”,古文《尚书》“天之历数在汝躬” 1 和“十六字心传”的“允执厥中”以及“慎乃有位,敬修其可愿,四海困穷,天禄永终” 2 ,作出合理的解读。对于《论语》“允执其中”或古文《尚书》“允执厥中”的解读,早已是众说纷纭。近年来,有学者甚至与古代天文观测结合起来,颇具新意。 3 需要指出的是,对“允执其中”或“允执厥中”的解读,尤其是对于其中“四海困穷,天禄永终”的解读,汉唐儒家大都将“永终”解读为“长终”,而朱熹则解为“四海之人困穷,则君禄亦永绝矣”,将“永终”解读为“永绝”,以发挥其中的民本思想,强调其“丁宁付嘱之意”,对后世影响很大。清代考据学对“十六字心传”及其朱熹的解读多有质疑,但清末民初康有为、梁启超则较多采纳朱熹对《论语》“四海困穷,天禄永终”的解读,并影响至今,以致于当今不少学者解《论语》“允执其中”,无论是杨伯峻《论语译注》、钱穆《论语新解》,还是近年来李泽厚《论语今读》,一概依据朱熹的解读,而忽略了汉唐儒家以及清代考据学对于古文《尚书》的解读和质疑。

一、 汉唐儒家的解读

汉唐儒家解《论语》“允执其中”,或解古文《尚书》“允执厥中”,可归结为两类:其一为孔安国以及孔颖达的解读;其二为包咸以及何晏《论语集解》、皇侃《论语义疏》的解读。

董仲舒《春秋繁露》说:“尧谓舜曰:‘天之历数在尔躬。’言察身以知天也。” 4 强调《论语》“天之历数在尔躬”的天人之间的相关性。孔安国传古文《尚书》,注“天之历数在汝躬,汝终陟元后”,曰:“历数,谓天道。……言天道在汝身,汝终当升为天子”,又注“允执厥中”为“信执其中”,注“慎乃有位,敬修其可愿,四海困穷,天禄永终”,曰:“言为天子勤此三者,则天之禄籍长终汝身。” 5 这里把“历数”解为天道 6 ;把“允执厥中”解为“信执其中”;把“四海困穷” 7 看作天子应当解决的三个问题(慎乃有位,敬修其可愿,四海困穷)之一;把“天禄永终”解为“天之禄籍长终汝身”。后来,唐孔颖达疏孔安国注,解“天之历数在汝躬”,曰:“天之历运之数,帝位当在汝身。”又说:“历数,谓天历运之数,帝王易姓而兴,故言‘历数,谓天道’。郑玄以‘历数在汝身,谓有图箓之名’。孔无谶纬之说,义必不然。当以大功既立,众望归之,即是天道在身。” 8 解“允执厥中”为“信执其中正之道”,把“中”解为“中正之道”,并解“四海困穷,天禄永终”,曰:“养彼四海困穷之民,使皆得存立,则天之禄籍长终汝身矣。” 9 认为“养彼四海困穷之民”,则能“天之禄籍长终汝身”。

司马迁《史记》说:尧“立羲和之官,明时正度”,因而“阴阳调,风雨节,茂气至,民无夭疫”,“年耆禅舜,申戒文祖,云‘天之历数在尔躬’。” 10 显然是把《论语》“允执其中”中的“历数”解为天道运行。《史记》又载:“帝喾溉执中而徧天下,日月所照,风雨所至,莫不从服。”唐张守节《史记正义》解曰:“帝俈治民,若水之溉灌,平等而执中正,遍于天下也。” 11 把“允执其中”解读为“平等而执中正”。《史记》还载汉武帝给齐王刘闳的策文曰:“悉尔心,允执其中,天禄永终。厥有愆不臧,乃凶于而国,害于尔躬。” 12 与此相同,刘向《说苑》说:“古者圣王既临天下,必变四时,定律历,考天文,揆时变,登灵台以望气氛。故尧曰:‘咨尔舜!天之历数在尔躬,允执其中,四海困穷。’《书》曰:‘在璇玑玉衡,以齐七政。’……故天子南面视四星之中,知民之缓急,急则不赋藉,不举力役。《书》曰:‘敬授民时。’《诗》曰:‘物其有矣,维其时矣。’物之所以有而不绝者,以其动之时也。” 13 在刘向看来,《论语》“允执其中”中的“历数”就是指历象,“天之历数在尔躬”就是要“敬授民时”,从而能够“知民之缓急”。这与孔安国把“四海困穷”看作天子应当解决的问题是一致的。

与孔安国解古文《尚书》“允执厥中”“四海困穷,天禄永终”不同,东汉包咸注《论语》“允执其中,四海困穷,天禄永终”,说:“允,信也。困,极也。永,长也。言为政信执其中,则能穷极四海,天禄所以长终也。”魏何晏《论语集解》采纳包咸注,并注“天之历数在尔躬”,曰:“历数,谓列次也。”南北朝皇侃《论语义疏》疏“天之历数在尔躬”,曰:“天,天位也。历数,谓天位列次也。……尧命舜云:天位列次,次在汝身,故我今命授与汝也。”并疏“允执其中,四海困穷,天禄永终”,曰:“允,信也。执,持也。中,谓中正之道也。言天位运次既在汝身,则汝宜信执持中正之道也。……若内执中正之道,则德教外被四海,一切服化莫不极尽也。……若内正中国,外被四海,则天祚禄位长卒竟汝身也。执其中则能穷极四海,天禄所以长终也。” 14 包咸、何晏、皇侃对《论语》“天之历数在尔躬,允执其中。四海困穷,天禄永终”的解读,与孔安国以及孔颖达对古文《尚书》“天之历数在汝躬”以及“十六字心传”的“允执厥中”和“慎乃有位,敬修其可愿,四海困穷,天禄永终”的解读相比较,既有相同,又有不同,主要包括以下三个方面:

第一,对“天之历数”的解读。孔安国解为天道,有遵循天道之意。司马迁、刘向则解为历象,讲“敬授民时”。与此不同,何晏、皇侃解为“天位列次”,则有依据天位列次而禅让帝位之意,对后世影响很大,唐孔颖达疏孔安国注,将孔安国言“历数,谓天道”解为“历数,谓天历运之数”。

第二,对“允执其中”的解读。无论是孔安国还是包咸、皇侃,都解为“信执其中”,而且,皇侃以及后来孔颖达都解“中”为“中正之道”。其实,在皇侃之前,东汉赵岐注《孟子》“汤执中,立贤无方”,曰:“执中正之道,惟贤速立之,不问其从何方来。” 15

第三,对“四海困穷,天禄永终”的解读。孔安国把“四海困穷”看作天子应当解决的问题,孔颖达将“四海困穷,天禄永终”解为“养彼四海困穷之民,使皆得存立,则天之禄籍长终汝身矣”。与此不同,包咸注“四海困穷,天禄永终”,讲“为政信执其中,则能穷极四海,天禄所以长终”;皇侃讲“执其中则能穷极四海,天禄所以长终”。

北宋邢昺解《论语》“天之历数在尔躬,允执其中。四海困穷,天禄永终”,继包咸以及何晏《论语集解》而来,认为“天之历数在尔躬”是“尧命舜以天命之辞”,并且说:“历数,谓列次也。……言天位之列次当在女身,故我今命授于女也。”又解“允执其中。四海困穷,天禄永终”,说:“此尧成舜以为君之法也。允,信也。困,极也。永,长也。言为政信执其中,则能穷极四海,天之禄籍所以长终汝身。” 16 需要指出的是,汉唐儒家,无论是孔安国、孔颖达,还是包咸、何晏、皇侃以及北宋的邢昺,大都将“天禄永终”的“永终”解读为“长终”。

“中者,无过不及之名”

朱熹解《论语》“允执其中”,说:“历数,帝王相继之次第,犹岁时气节之先后也。允,信也。中者,无过不及之名。四海之人困穷,则君禄亦永绝矣。” 17 其中解“历数”为帝王相继之次第,明显来自何晏《论语集解》。 18 至于朱熹解“允执其中”之“中”为“无过不及”,则不同于汉唐儒家解为中正之道,而解“四海困穷,天禄永终”为“四海之人困穷,则君禄亦永绝”,则更是前所未有的发明。

宋儒将《论语》“允执其中”之“中”解为“无过不及”,始于程颐与吕大临对《中庸》“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的讨论。吕大临说:“喜怒哀乐之未发,则赤子之心。当其未发,此心至虚,无所偏倚,故谓之中。……故大人不失其赤子之心,乃所谓允执其中也。”又说:“圣人之学,以中为大本。虽尧、舜相授以天下,亦云‘允执其中’。中者,无过不及之谓也。”这里明确将《论语》“允执其中”之“中”解为“无过不及”,又解为“赤子之心”。对此,程颐说:“‘喜怒哀乐未发谓之中。’赤子之心,发而未远于中,若便谓之中,是不识大本也。” 19 显然,程颐不赞同吕大临将“允执其中”之“中”解为“赤子之心”。其实,程颢已经说过:“‘人心惟危’,人欲也。‘道心惟微’,天理也。‘惟精惟一’,所以至之。‘允执厥中’,所以行之。” 20 “允执厥中”是就“行”而言。

朱熹解《中庸》,曰:“中者,不偏不倚、无过不及之名。庸,平常也。” 21 又说:“中,一名而有二义,程子固言之矣。今以其说推之,不偏不倚云者,程子所谓在中之义,未发之前无所偏倚之名也;无过不及者,程子所谓中之道也,见诸行事各得其中之名也。盖不偏不倚,犹立而不近四旁,心之体、地之中也。无过不及,犹行而不先不后,理之当、事之中也。故于未发之大本,则取不偏不倚之名;于已发而时中,则取无过不及之义。……二义虽殊,而实相为体用。” 22 在朱熹看来,“中庸”之“中”,包含二义:一就《中庸》“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而言,即为“不偏不倚”,程颐所谓“在中之义”,为心之体;二就《中庸》“发而皆中节,谓之和”而言,即为“无过不及”,程颐所谓“中之道”,为体之用。据《朱子语类》万人杰“庚子(1180年)以后所闻”,朱熹说:“‘中庸’之‘中’,是兼已发而中节、无过不及者得名。……所以伊川谓‘中者,天下之正道’。《中庸章句》以‘中庸’之‘中’,实兼‘中和’之义,《论语集注》以‘中者,不偏不倚,无过不及之名’,皆此意也。” 23 可见,朱熹《论语集注》曾解《论语》“允执其中”之“中”为“中者,不偏不倚,无过不及之名”,现通行本则改为“中者,无过不及之名”。

对于《论语》“允执其中”,朱熹不仅在《论语集注》中解为“中者,无过不及之名”,而且还在《论语或问》中说:“盖圣贤所言中有二义,大本云者,喜怒哀乐未发之时之理,其气象如此也;《中庸》云者,理之在事而无过不及之地也。此曰‘允执其中’,盖以其在事者而言,若天下之大本,则不可得而执矣。……故程子以事事物物言之,而又曰‘允执厥中,所以行之’。” 24 在朱熹看来,《论语》“允执其中”的“中”,并不是就《中庸》“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的“不偏不倚”的“大本”而言,而是就“发而皆中节,谓之和”的“无过不及”而言,是就事事物物而言,就“行”而言。

需要指出的是,朱熹《论语集注》将“允执其中”之“中”解为“无过不及”,指的是“中之道”,“犹行而不先不后,理之当、事之中”。朱熹还说:“中,只是个恰好底道理。允,信也,是真个执得。尧当时告舜时,只说这一句。……《论语》后面说‘谨权量,审法度,修废官,举逸民’之类,皆是恰好当做底事,这便是执中处。” 25 显然,朱熹将《论语》“允执其中”之“中”解为“中之道”,与汉唐儒家解“允执其中”之“中”为“中正之道”是一致的。尤其是,朱熹还解《中庸》“执其两端,用其中于民”,曰:“盖凡物皆有两端,如小大厚薄之类,于善之中又执其两端,而量度以取中,然后用之,则其择之审而行之至矣。……此知之所以无过不及,而道之所以行也。” 26 认为“执其两端,用其中于民”实际上就是“无过不及”,就是要行“中之道”。

《论语》讲“中”,又讲“过犹不及”,对此,皇侃疏曰:“既俱不得中,则过与不及无异也,故云‘过犹不及也’。” 27 后来邢昺疏曰:“过,当犹如不及,俱不中理也。” 28 认为“过与不及”是“不得中”“不中理”。孔颖达疏《尚书》,不仅解“允执厥中”为“信执其中正之道”,而且还解“皇极”,说:“皇,大,《释诂》文;极之为中,常训也。凡所立事,王者所行,皆是无得过与不及,常用大中之道也。……《论语》‘允执其中’,皆谓用大中也。” 29 认为《论语》“允执其中”之“中”为“大中之道”,而“无得过与不及”。由此可见,朱熹《论语集注》将“允执其中”之“中”解为“无过不及”,正是顺着汉唐儒家的解读而来。

当然,朱熹《论语集注》将“允执其中”之“中”解为“无过不及”,又不可完全等同于汉唐儒家的“中正之道”。正如张栻解《论语》“允执其中”,说:“允执其中,事事物物皆有中,天理之所存也,惟其心无所倚,则能执其中而不失。” 30 既强调“允执其中”之“中”是就事事物物而言,又认为“允执其中”来自“心无所倚”,朱熹强调“不偏不倚”与“无过不及”的体用关系,并且说:“盖无过、不及,乃无偏倚者之所为;而无偏倚者,是所以能无过、不及也。” 31 也就是说,将“允执其中”之“中”解为“无过不及”,不仅是讲“中之道”,而且还兼“不偏不倚”的心之体。这是对汉唐儒家的新发展。

、对“四海困穷,天禄永终”的解读

朱熹《论语集注》将“四海困穷,天禄永终”解为“四海之人困穷,则君禄亦永绝矣”,将“天禄永终”之“永终”解为“永绝”,与汉唐儒家包咸、皇侃讲“天禄所以长终”,孔颖达讲“天之禄籍长终汝身”,将“永终”解为“长终”是完全不同的。

北宋王安石门人陈祥道解《论语》“允执其中”,曰:“天事数在尔躬,以其有命。宜民宜人,受禄于天。然则不能允执厥中,至于四海困穷,则于内不足以备百福,而于外不足以宜民人,天禄其有不终乎?” 32 认为不能“允执其中”,就会造成“四海困穷”,天禄终结。

范祖禹解《论语》“允执其中”,曰:“天之历数在尔躬者,奉天也。允执其中者,正心也。四海困穷者,子庶民也。尧授舜,舜授禹,皆以困穷为托。使四海困穷有不获其所,则天禄永终矣。此尧舜传天下之要法也。” 33 范祖禹与程颐多有交往,但是,他说“允执其中者,正心也”,与以上所述吕大临说“大人不失其赤子之心,乃所谓允执其中也”,大体一致,因而与程颐亦有不同。

朱熹解“四海困穷,天禄永终”,对孔安国、范祖禹的解读作了考辨,并作区别。朱熹说:“若如孔传之说,则困穷之下,便言天禄永终,初无丁宁付嘱之意。若如范氏之说,则所谓各得其所者,于《书》之文,初亦未尝有所见也。” 34

如前所述,孔安国传古文《尚书》,注“慎乃有位,敬修其可愿,四海困穷,天禄永终”,把“四海困穷”看作天子应当解决的三个问题之一,因而把“天禄永终”解为“天之禄籍长终汝身”。与此不同,包咸注“四海困穷,天禄永终”,讲“能穷极四海,天禄所以长终”。应当说,朱熹较为注重孔安国注,不赞同包咸注,但是又认为,孔安国的解读,并无“丁宁付嘱之意”,于是将“四海困穷,天禄永终”解为“四海之人困穷,则君禄亦永绝矣”。从逻辑上讲,朱熹认为“四海之人困穷,则君禄亦永绝矣”,与孔安国认为解决“四海困穷”问题则“天之禄籍长终汝身”,二者所要表达的涵义相同,都是要解决“四海困穷”的问题,不让“四海之人困穷”,但是,孔安国顺着讲,朱熹反着讲,显然更具有“丁宁付嘱之意”。同时,朱熹又认为,范祖禹将“四海困穷,天禄永终”解为“使四海困穷有不获其所,则天禄永终”,虽然也有“四海之人困穷,则君禄亦永绝”之意,但“于《书》之文,初亦未尝有所见也”。此外,与朱熹同时代的张栻解“四海困穷,天禄永终”,说:“君之所为安乐者,以民故也。天之视听,自我民视听,若四海困穷,则天禄亦永终矣。” 35 显然,朱熹的解读与张栻是一致的。由此可见,朱熹将“四海困穷,天禄永终”解为“四海之人困穷,则君禄亦永绝矣”,是在前人各种解读的基础上经过反复思考而提出的。但是,朱熹的解读,实际上是将“天禄永终”的“永终”解读为“永绝”,因而不同于汉唐儒家的解读,并受到后世的批评。

《论语·尧曰》讲尧对舜的告诫,既要舜“允执其中”,行中正之道,“无过不及”,“执其两端,用其中于民”,最终是要解救“四海困穷”,达到“天之禄籍长终”,体现了民本思想。该篇后面又说:“兴灭国,继绝世,举逸民,天下之民归心焉。所重民:食、丧、祭。宽则得众,信则民任焉。敏则有功,公则说。”正是对“四海困穷,天禄永终”的民本思想的进一步说明。孔安国注以及孔颖达疏将“四海困穷,天禄永终”解为“养彼四海困穷之民,使皆得存立,则天之禄籍长终汝身矣”,以及刘向解“允执其中”与“敬授民时”“知民之缓急”联系起来,都揭示了《论语》“允执其中”以及“四海困穷,天禄永终”的民本思想。相对而言,包咸以及何晏、皇侃、邢昺将“四海困穷,天禄永终”解为“为政信执其中,则能穷极四海,天禄所以长终”,则更为强调“为政信执其中”。朱熹对于“四海困穷,天禄永终”的解读,接着孔安国、孔颖达而来,并且更为体现该篇的民本思想,这是应当肯定的。

朱熹晚年解《尚书》“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以及“四海困穷,天禄永终”,说:“持守于道心微妙之本以致其一,而不使其有顷刻之离,则其日用之间思虑动作自无过不及之差,而信能执其中矣。”“为人君者当自警戒,以谨守其所居之位,修其所愿欲之事,欲其有以常保其位,永为下民之所爱戴,而不至于危亡也。若不恤其民,使其至于困穷,则天命去之,一绝而不复续矣,岂人君之所愿欲也哉。” 36 这里既解“允执厥中”为“日用之间思虑动作自无过不及之差”,又解“四海困穷,天禄永终”为“若不恤其民,使其至于困穷,则天命去之,一绝而不复续矣”,实际上是对朱熹《论语集注》解“允执其中”以及“四海困穷,天禄永终”的民本思想的进一步发挥;同时也说明朱熹讲“十六字心传”,不只是讲“人心”“道心”,讲“允执厥中”,停留于心性修养,最终还是为了要解救百姓的困穷,因而也就不难理解朱熹讲“圣贤千言万语,只是教人明天理,灭人欲” 37 ,实际上是要统治者“明天理,灭人欲”以解救百姓的困穷。这同样也是朱熹解《论语》既讲“允执其中”又讲“四海困穷,天禄永终”之根本内涵。

、清儒的讨论

朱熹解《论语》“允执其中”,对后世影响很大,直至清初。顾炎武解《尚书》“十六字心传”以及“四海困穷,天禄永终”,摘引朱熹后学黄震《黄氏日抄》所言,认为旨在“勿至于困穷而永终”,还说:“此戒之之辞也,皆主于尧之‘永终’二语而发也。‘执中’之训,正说也。‘永终’之戒,反说也。盖舜以昔所得于尧之训戒,并其平日所尝用力而自得之者,尽以命禹,使知所以执中而不至于永终耳。” 38 显然,正是采纳朱熹《论语集注》解“四海困穷,天禄永终”为“四海之人困穷,则君禄亦永绝矣”。王夫之《四书训义》解“四海困穷,天禄永终”,发挥朱熹《论语集注》的解读,说:“无负于天者,无负于民也。不然,一人有违德,而万几皆失其理,受之者四海之民也,困穷因之矣。民心去而天命不留,天禄其永终乎!可不戒哉!” 39

然而,随着考据学的兴起,朱熹对《论语》“允执其中”以及《尚书》“十六字心传”中“允执厥中”的解读受到不少质疑,尤其是阎若璩通过对程朱“十六字心传”的否定进而对朱熹解“四海困穷,天禄永终”提出批评。 40 阎若璩《尚书古文疏证》认为,古文《尚书》“十六字心传”完全袭用《荀子》,说:“《荀子·解蔽篇》‘昔者舜之治天下也’云云,‘故《道经》曰:“人心之危,道心之微。”危微之几,唯明君子而后能知之。’此篇前又有‘精于道,一于道’之语,遂櫽括为四字,复续以《论语》‘允执厥中’,以成十六字。……有宋程、朱辈出,始取而推明演绎,日以加详,殆真以为上承尧统、下启孔教者在此”。 41 在此基础上,阎若璩讨论对于“四海困穷,天禄永终”的解读,说:“‘四海困穷’,自不得如汉注作好;‘天禄永终’,亦不得如朱注作不好。盖‘允执其中’,一句一义耳。‘四海困穷’,欲其俯而恤人之穷;‘天禄永终’,则欲仰而承天之福。” 42 并提出“‘永终’之不得训绝”。 43 较多肯定孔安国、孔颖达的注疏,而不赞同包咸注“四海困穷”为“穷极四海”,也不赞同朱熹注“天禄永终”为“君禄亦永绝”。

同时期的毛奇龄撰《论语稽求篇》,对朱熹《论语集注》多有批评,其中解“允执其中”,说:“阎潜丘云:‘四海困穷是儆辞,天禄永终是勉辞。’四海当念其困穷,天禄当期其永终也。……盖天禄永终,则断无作永绝解者。潜丘尝谓:汉魏以还,俱解永长;典午以后,始解永绝。此正古今升降之辨。” 44 认为自晋朝之后,“天禄永终”的“永终”才开始解为永绝。

刘宝楠《论语正义》解“允执其中”,强调“天之历数在尔躬”的“历数”解为“历象”,说:“‘历象’、‘历数’词意并同。……‘历数’是岁、月、日、星辰运行之法。” 45 同时接受阎若璩、毛奇龄对于“四海困穷,天禄永终”的解读,明确否认包咸注“四海困穷”为“穷极四海”,说:“段氏玉裁《说文注》云:‘困之本义为止而不过,引申之为极尽。《论语》‘四海困穷’谓君德充塞宇宙,与横被四海之义略同。’段说即包此《注》意,然非经旨。” 46 并且认为,将“天禄永终”的“永终”解为永绝,“于古义绝不相应”。 47

清末民初,康有为撰《论语注》,有不少注释来自朱熹《论语集注》,其中解“允执其中”,虽然讲包咸注曰“允,信也。困,极也。永,长也”,但更多的是采朱熹注,说:“中者,无过不及。允执厥中者,中庸之德,中和之理,用其中于民。中国政术、学术尊奉之,此为公理之极,放之四海万国而准者也。若四海之人困穷,则君禄亦永绝矣,戒之也。故以富民厚生为政之要矣。民穷则乱生,君位即不保也。” 48 与朱熹一样,将“四海困穷,天禄永终”解为“若四海之人困穷,则君禄亦永绝”。后来,康有为《中华救国论》说:“夫四海困穷,则天禄永终矣。夫使国人皆陶朱、猗顿,吾虽为林类之带索行乞,犹易得遗秉滞穗也。若国人皆为黔娄,吾一人虽为陶朱、猗顿,徒供劫杀而已,其能安乎?” 49 显然也是将“天禄永终”的“永终”解为永绝。

康有为《论语注》对于《论语》文本的注释对后世影响很大,他依据朱熹《论语集注》而将“天禄永终”的“永终”解为永绝,也为当时的学人所接受。梁启超的《论中国国民生计之危机》说:“中国亡征万千,而其病已中于膏肓,且其祸已迫于眉睫者,则国民生计之困穷是已。盖就国家一方面论之,万事皆有可补救,而独至举国资本涸竭,驯至演成国家破产之惨剧,则无复可补救。所谓四海困穷,天禄永终,虽有善者,亦无如之何也!” 50 显然,在梁启超看来,《论语》“四海困穷,天禄永终”中的“天禄永终”指的是“国家破产之惨剧”。梁启超《先秦政治思想史》则引述《论语》“允执其中,四海困穷,天禄永终”,用以说明“国家之建设,实起于群众意识的要求”。 51 后来,梁启超《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引述顾炎武《与友人论学书》讲《论语》“允执其中,四海困穷,天禄永终”的“平易而可循”以及批评当时学人“置四海之困穷不言,而终日讲危微精一”。 52 其实如前所述,顾炎武解《论语》“允执其中,四海困穷,天禄永终”,正是采纳朱熹《论语集注》的解读。

、余论

民国时期学者对于《论语》“允执其中”或古文《尚书》“允执厥中”的解读,既有遵照汉唐儒解,也有遵照朱熹解。1933年出版的章太炎《广论语骈枝》赞同包咸注“四海困穷,天禄永终”,说:“四海困穷者,苞训‘困’为‘极’,以为穷极四海,义可从。谓普天之下,率土之滨,悉以付舜也。次言‘天禄永终’者,见非暂行试守而已。他日虽尧子亦不得而干也。” 53 1936年出版的王缁尘《广解论语》解“允执其中”,将包咸注与朱熹《论语集注》结合起来,说:“‘允执其中,四海困穷,天禄永终’者,言‘为政之道,果真能够执其中而不偏,则你的政教,自然行得很远,甚至穷极四海;天命的禄位,也自然永久归你,使你得保有终身’也。按‘四海困穷,天禄永终’,亦有解为‘四海之人困穷,则君禄亦永绝’者。依此解,则为告诫之辞。” 54 1943年出版的程树德《论语集释》,则较为赞同朱熹《论语集注》的解读,并且还引清儒焦袁熹《此木轩四书说》所言:“四海困穷,天禄永终,千万世鼎革之故尽于此。天之立君以为民也,自古未有民穷而国不乱亡者。而所以困穷之故,则由于人王之一心。此《大学·平天下章》所以反复叮咛,垂为炯鉴也。” 55 与此不同,1945年出版的熊十力《读经示要》解“四海困穷,天禄永终”,说:“中心无私,其视天下犹一人也。故能念四海之困穷,穷于德,思所以教。穷于养,思所以养。此念即中也。念四海困穷之念,正是本心流通不容已处,故云即中也。天禄永终者,言享天禄,能终竞之也。” 56 显然,是遵照孔安国注。

当今学者解《论语》“允执其中”,大都没有与古文《尚书》“十六字心传”的解读结合起来,一概依据朱熹《论语集注》的解读。对于《论语》“四海困穷,天禄永终”的解读,杨伯峻《论语译注》说:“假若天下的百姓都陷于困苦贫穷,上天给你的禄位也会永远地终止了。” 57 钱穆《论语新解》说:“苟四海人民皆陷于困穷之境,则君禄亦永绝。” 58 后来,李泽厚《论语今读》说:“如果天下老百姓贫穷困难,那你的地位也就完结了。” 59 显然,与朱熹《论语集注》一样,都把“四海困穷,天禄永终”中的“永终”解读为“永绝”。这种只是依据朱熹《论语集注》的解读,不仅忽略了历代对于古文《尚书》的解读,而且对当今《尚书》研究的新成果也没有予以足够的关注。 60

通过以上分析可以看出,朱熹对于《论语》“允执其中”或古文《尚书》“允执厥中”的解读,自汉唐儒家孔安国以及包咸、何晏的解读而来,通过发挥其中的民本思想,强调“丁宁付嘱之意”,而具有自己的特色,对后世影响很大;尤其是在经历了清代考据学的质疑之后,又为清末民初以来学者所广泛采纳,显示出其重要的学术价值和现代意义。但是,当今学者对于朱熹的解读几乎一边倒的接受,不顾清代考据学的质疑,似有否定汉唐儒家的解读之嫌。

应当说,汉唐儒家解古文《尚书》“慎乃有位,敬修其可愿,四海困穷,天禄永终”,把“四海困穷”看作天子应当解决的三个问题(慎乃有位,敬修其可愿,四海困穷)之一,因而把“天禄永终”解为“天之禄籍长终汝身”,把“永终”解为“长终”,与朱熹把《论语》“四海困穷,天禄永终”解为“四海之人困穷,则君禄亦永绝矣”,把古文《尚书》“四海困穷,天禄永终”解为“若不恤其民,使其至于困穷,则天命去之,一绝而不复续矣”,把“永终”解为“永绝”,二者的字面解释意思相反,谁是谁非,至今尚无法定论;而且从清代考据学对于朱熹解读的质疑来看,汉唐儒家的解读似乎更为接近于古文《尚书》以及《论语》“四海困穷,天禄永终”的本义。因此,当今对于《论语》“允执其中”以及“四海困穷,天禄永终”的解读,只是单纯地接受朱熹的解读,而不顾汉唐儒家的解读以及清代考据学的质疑,似有失偏颇。然而,这种状况又可能与现代《尚书》学研究的缺失因而没有关注孔安国对古文《尚书》“允执厥中”以及“四海困穷,天禄永终”的解读有直接的关系。

尤为重要的是,古文《尚书·大禹谟》先述:“禹曰:‘於!帝念哉!德惟善政,政在养民。水、火、金、木、土、榖,惟修。正德、利用、厚生,惟和。九功惟叙,九叙惟歌。戒之用休,董之用威,劝之以九歌,俾勿坏。’帝曰:‘俞!地平天成,六府三事允治,万世永赖,时乃功。’” 61 然后又述“天之历数在汝躬”以及“十六字心传”的“允执厥中”和“慎乃有位,敬修其可愿,四海困穷,天禄永终”,既讲“正德、利用、厚生”的养民之政,又讲“四海困穷,天禄永终”,内涵丰富的民本思想。因此,只有把《论语》“允执其中”以及“四海困穷,天禄永终”的解读,与古文《尚书》“允执厥中”以及“四海困穷,天禄永终”的解读结合起来,才能更好地理解《论语》“允执其中”之本意,也才能更好地揭示其中蕴含的民本思想。否则,只是讲“十六字心传”,而忽视“正德、利用、厚生”,或如顾炎武所说“置四海之困穷不言,而终日讲危微精一”,实际上是违背了朱熹“十六字心传”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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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乐爱国,福建省社科研究基地武夷学院朱子学研究中心研究员,厦门大学哲学系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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