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庐山慧远美学思想论

2023/5/26 15:09:25  阅读:90 发布者:

内容提要:慧远通过论述禅与智的心理认知、神与兴的情理演变、实与虚的艺术表达和丽与趣的境界生成,阐释了由主体到主体之于对象、再由客体到客体之于主体的主客之间双向互动的两层审美关系。前一层以“禅静智照”“反本求宗”描述主体的心理特点及观照方式,揭示了“心理意象”的生成;再以“神”“冥神”“畅神”及“兴”“开兴”“理兴”,描述主体与客体发生审美关联时的双向互动,揭示了“前文本意象”的生成。后一层以“有”“无”的二元存在为理论逻辑,以“有待”“无待”、“有间”“无间”的主客关系为哲学基点,通过论述文学艺术的实与虚、文与意、象与情,揭示了文本意象及其意义的生成;再以“神遇”“神游”“冥神绝境”及“神变”“神理”“以之穷神”,描述对象与主体发生审美关联时的双向互动,揭示了文本境界的生成。四点两层,建构了一个完整的佛教美学理论体系。

关键词:庐山慧远;美学思想;心理意象;前文本意象;文本意象

作者:刘运好,安徽师范大学中国诗学研究中心。

本文原刊《文学评论》2023年第2期第165-175页。

慧远是东晋佛教美学发展的转关人物。目前关于慧远美学研究,主要集中于三个方面:一是佛性与南北朝美学观念;二是禅智与审美虚静理论;三是形神与重神美学[1]。这些研究或从佛性本体、或从禅智特点、或从形神关系上,阐释慧远对中国佛教美学的贡献,主要揭示佛教理论与美学范畴之间的生成关系。本文通过圆照佛教与美学密切相关的禅与智的心理认知、神与兴的情理演变、虚与实的艺术表达、丽与趣的境界生成,在细致分析佛教理论与美学范畴之间逻辑联结的基础上,系统论述慧远佛教美学的理论体系建构,揭示东晋佛教美学发轫期的体系特点。

一、禅与智的心理认知

禅智,虽是禅学的一种修习方式,但是其中所蕴含的心止一境的直觉心理特点、智照一切的超越观照方式,也正是审美心理及审美观照的基本特点。由于慧远行为上虔心佛学,理论上依傍玄学,使其由禅静、智照以“反本求宗”(《沙门不敬王者论》)的证悟佛理,同庄子由心斋、坐忘,“朝彻而后能见独”(《庄子·大宗师》)[2]的见道路径,在本质上融贯互通。二者虽然立足于谈禅论道,却又共同揭示了审美心理及其认知的本质属性。仔细考察,禅智又包含三层理论特点:因果同体、体用一如的心理特点,动静相生、虚实同贯的思维表象,缘以成鉴、反鉴求宗的认知方式。比道家的虚静见道论具有更为丰满的审美心理内涵。

先论体用一如、因果同体的心理特点。禅智是禅学重要的理论范畴。“禅”即静虑,是神秘的心理体验;“智”即照见,是刹那的直觉证悟。从哲学上说,就是主体通过直觉思维方式,不假逻辑判断而直击对象的本质意义。这就与审美心理构成直接联系:审美心理的思维特点是直觉思维,认知特点是直觉判断。东晋僧肇《长阿含经序》概括为“玄心超诣”“妙悟自然”[3]。此后,“直觉”和“妙悟”成为中国美学描述审美心理二元存在的一对基本范畴。禅智说与妙悟说在内涵上是一种叠合关系,乃以不同视角共同描述审美心理的特点。然而,由于禅智的产生经历禅静到智照的过程,所以在心理生成上,禅是因,智是果;但在思维过程中,又因果同体,体用一如。

作为心性修行,禅智体用一如。慧远所论之禅智,源于念佛观想。《念佛三昧诗集序》曰:“夫称三昧者何?专思寂想之谓也。思专,则志一不分;想寂,则气虚神朗。气虚,则智恬其照;神朗,则无幽不彻。斯二者,是自然之玄符,会一而致用也。”[4]思专,如佝偻承蜩,思维专注一境;想寂,犹南郭隐几,神气虚空清朗。气虚,则虚一而静,智照周遍;神朗,则玄览万物,洞察一切。从哲学上说,禅智乃以禅—止为体,以智—观为用。然而,“专思寂想”则泯灭了体用之间的界限,使禅智在心性修行的过程中,亦体亦用,体用一如。

作为心理认知,禅智因果同体。禅与智,内涵不同,因果有别,但意义生成上生生互证,逻辑关系上因果同体。《庐山出修行方便禅统经序》曰:“禅非智无以穷其寂,智非禅无以深其照。然则禅、智之要,照、寂之谓。其相济也,照不离寂,寂不离照。感则俱游,应必同趣。”[5]从理论上说,由禅入寂,因寂生智,由智入照,禅智存在着时间次序的因果逻辑。但是,因为智生,禅方能达乎至寂;因为禅寂,智方能洞察深微,禅智在心理上几乎同时发生,意义上生生互证;禅之用在寂,智之用在照,禅与寂、智与照二元同体。然而,因寂而生照,因照穷其寂,禅与照、寂与智又相济相生。

简言之,禅—止,摆脱一切世俗牵累,空诸一切,使生命复归于本然状态,这是智照生成的心理前提;智—观,摈弃一切外物干扰,住心一境,使心性复归于澄澈境界,这是妙悟对象的观照方式。这有两点与审美心理异质同构:第一,建立于“专思寂想”的体用一如的心理属性,也正是审美发生之初的心理特征。第二,“照不离寂,寂不离照”,因果同体的心理运动,也正是审美发生之后的心理特征。

再论动静相生、虚实同贯的意象生成。如果细致区分,禅—止唯寂唯静,智—观唯照唯觉,二者一静一动,一虚一实。但是,禅—止因象而入,智—观因空生象,在意象生成上,具有动静相生、虚实同贯的特点。这种建立在认知上的现象存在,恰恰与审美发生时的意象生成和直觉认知具有本质上的同构性。

由静而动,因空生象,是禅智心理意象的生成途径。《念佛三昧诗集序》又曰:“是故靖恭闲宇,而感物通灵。御心惟正,动必入微。……况乎尸居坐忘,冥怀至极,智落宇宙,而暗蹈大方者哉!……及其神变也,则令修短革常度,巨细互相违,三光回景以移照,天地卷舒而入怀矣。”[6]这种由静而动、因空生象的意象生成论有两点值得注意:第一,由“感物通灵”可知,禅静智照以至于妙达神灵,乃是感物而生。所谓念佛三昧,即目注佛象,心驰神境。由于主体情感的介入,这种感物而生之象,就由客观之象转化为心理意象。第二,一旦“及其神变”,所形成的“三光回景”“天地入怀”的笼罩天地的宏阔意象,又超越了原生的心理意象而形成新的心理意象。按照逻辑次序,可以把“感物”而生的意象称之“原始意象”,“神变”而生的意象称之“新变意象”。

妙悟而入,研虑入微,是禅智直觉认知的生成途径。其“新变意象”乃以“冥怀至极,智落宇宙”为生成条件,所得结果是“暗蹈大方”的直觉认知。这种认知也就是“妙物”。《庐山出修行方便禅统经序》曰:“其妙物也,运群动以至一而不有,廓大象于未形而不无。无思无为,而无不为。是故洗心静乱者,以之研虑;悟彻入微者,以之穷神也。”[7]妙物,也是一种直觉思维,是“无思无为”。要达到这一境界,必须清净寂灭,心止一念,才能思深虑远;必须透彻之悟,妙入幽微,方可穷尽神妙。这也说明:第一,“妙物”的生成,或由“洗心静乱,以之研虑”,或由“尸居坐忘,冥怀至极”,二者心理运动轨迹完全一致。可见,“妙物”也是以由静而动、因空生象为心理前提。第二,“妙物”的内涵,或由“智落宇宙”到“暗蹈大方”;或由“悟彻入微”到“以之穷神”,即始之于超越宇宙万象,妙悟万物之微;终之于暗合终极大道,穷尽一切神理。

在心理意象及直觉认知的生成上,禅智论与审美心理具有同构性。唯物论美学家鲍列夫指出:“在艺术创作中既有意识,也有潜意识,既有理智,也有直觉。在这里,潜意识过程起着特殊作用。”[8]从潜意识到意识、直觉到理智是审美心理的基本特征。因此感物而动的“心理意象”有两种基本形态:一是“登山则情满于山,观海则意溢于海”[9],初始的思维表象,虽也渗入情感,却只是主体直觉观照的外在物象。二是作家通过对思维表象的选择、过滤、整合,在直觉观照中渗入理性思考,这才真正产生意象,这类拟进入文本书写的意象,可称之“前文本意象”。如果比较慧远描述的感物通灵→原始意象→新生意象与审美心理的感物而动→思维表象→前文本意象,则可见在意象生成及其融入理性的直觉认知上,二者完全具有心理同构性。

三论缘以成鉴、反鉴求宗的理性认知。“妙悟而入,研虑入微”,只是融入理性的直觉认知,尚带有“庄周梦蝶”式的直觉呈现的特点,要证悟真谛,仍然必须借助理性认知。佛教证悟真谛,虽唐代以后有顿、渐之分,但注重渐次修习而证入涅槃,则是佛教的基本观念。慧远禅智论在论述直觉认知的基础上,特别凸显“缘以成鉴”“反鉴求宗”——从直觉认知到理性认知的意义。这种心理认知的逻辑次序也与审美认知具有同构性。

作为一种认知,禅智观照对象的本质意义,首先必须藉助于“缘以成鉴”的意象观照。所以《念佛三昧诗集序》曰:“故令入斯定者,昧然忘知,即所缘以成鉴。鉴明,则内照交映,而万像生焉。非耳目之所暨,而闻见行焉。于是睹夫渊凝虚镜之体,则悟灵根湛一,清明自然。察夫玄音以叩心听,则尘累每消,滞情融朗。”[10]念佛三昧是禅修“穷玄极寂”的重要法门。一旦入定,心境进入冥然坐忘的状态,无心智照,却又缘相成镜,智照一切。从而寂照相映,心生万像。在这种情况下,再返观内照于深厚、澄澈的空灵之境,就可觉悟慧根沉静一体,清澈自然。通过这一修行,将外在的观照佛像、佛音转化为内在的听之以心、听之以气,一旦完成这一转化,就进入通透空明的自然之境。可见,缘于禅静而“成鉴”,是道家“涤除玄览”的过程,也是“朝彻见独”的境界。所不同的是,道家追求见道,佛家追求涅槃。

作为一种判断,禅智观照对象的本质意义,又离不开“反鉴求宗”的思维过程。如果说“缘以成鉴”可以“察夫玄音”,在直觉观照中渗入理性认知,那么“反鉴求宗”即能“悟彻入微”,在理性认知中证悟真谛。无论是道家追求见道,抑或佛教追求涅槃,都不可能一蹴而就,必须经过循回往复的认知过程。不仅庄子所论的“见道”,必须经历“外天下”“外物”“外生”[11]的过程,即便慧远所说的“缘以成鉴”,要达到“鉴明”的境界,也必须经历由“成鉴”到“反鉴”的过程。《大智论钞序》曰:“知有无回谢于一法,相待而非原。生灭两行于一化,映空而无主。于是乃即之以成观,反鉴以求宗。鉴明,则尘累不止,而仪像可睹。观深,则悟彻入微,而名实俱玄。”[12]要真正认知有无相待,自非本原;生灭两行,性空无主——“缘起性空”的真谛,不能仅仅凭借“即之以成观”,还必须“反鉴以求宗”。所谓“成观”也就是《念佛三昧诗集序》所说之“成鉴”。成鉴→反鉴,反鉴→成鉴,是一种循回往复的螺旋式认知方式。

“缘以成鉴”到“反鉴求宗”的意义在于:追寻由直觉到理性的这一认知的心理轨迹,超越了佛教神秘的认知方式,具有普遍认知的意义。所以,慧远论心理认知,已经涉及现代心理认知的层次问题。朱光潜《文艺心理学》指出:“据近代哲学家的分析,对于同一事物,我们可以用三种不同的‘知’的方式去知它。最简单最原始的‘知’是直觉,其次是知觉,最后是概念。”[13]直觉、知觉、概念是心理认知的三个阶段。慧远心理认知论与现代心理认知论无意中构成了契合关系。

综上,慧远禅智论所论禅—止、智—观的心理特征、认知属性及其相生相济、生生互证的关系,蕴含了审美的心理特点、意象生成以及本质认知的诸多方面。普慧认为:“中国传统的虚静说在慧远之前,主要涉及了一般的心理过程,远没有慧远的禅智论丰富、深刻。”[14]可以说,慧远禅智说汲取了道家虚静说,又超越了道家虚静说。

二、神与兴的情理演变

禅智与审美,虽有宗教与艺术的区别,但在心理认知上都包含“情”与“理”的心理内容。慧远所提出的“神”和“兴”,既具有佛教认知意义,也具有审美认知意义。所涉及的心理机制,主要是主体精神以及情理的发生、变化、运动轨迹:一是神、冥神、畅神——主体精神的发生及其演变;二是兴、开兴、理兴——情理认知的发生及其演变。主体精神及情理认知又直接决定文学的审美发生和审美品格。所以,佛教与审美无论在心理认知抑或心理内容上都具有同构性。

慧远所论之“神”,具有存在与超越的双重属性。神,既是主体生命的存在,又是超越生命的永恒。《沙门不敬王者论》曰:“神也者,圆应无生,妙尽无名,感物而动,假数而行。感物而非物,故物化而不灭。假数而非数,故数尽而不穷。有情则可以物感,有识则可以数求。……推此而论,则知化以情感,神以化传。情为化之母,神为情之根。情有会物之道,神有冥移之功。”[15]简言之,神既存在于具体现象之中,又是超越了一切现象的永恒;既是生命本体,又是哲学本体。

因此,“神”能够圆应万物,妙尽事理;感应外物而动,借助名数(概念)而行。就如韩康伯《周易·系辞上》注所言:“神也者,变化之极,妙万物而为言,不可以形诘者也。”[16]神,虽然“妙万物而为言”,却又“无生”“无名”。虽然“不可以形诘”,却又因为有情,可“感物而动”;有识,可“假数而行”。可知,神是抽象的,又是具体的。作为哲学本体,神是抽象的;作为生命本体,神则是具体的。神之所以能够“感物而动”,是因为作为生命本体,“神”与“物”之间又存在着一个相互关联的媒介——“情”。情是感物变化的母体,神是情感产生的根本;情可体察万物之道,神有潜在的支配万物迁变之功能,二者互证生生。

由此即构成两组逻辑生成关系:神→情→感物而动,即由神生情,情乃感物而动;神→情→会物之道,即由神生情,情乃察物之理。前者说明了主体情感的生成,后者说明了主体认知的生成。两组逻辑生成关系,皆以“神”为生成本原,以“物”为观照对象,以“情”为主体生命精神。这就深刻揭示了在观照森罗万象时情与理的生成过程,这也是审美发生的两大重要问题。

慧远所论之“神”,又经历从“冥神”到“畅神”的心理变化。所谓冥神,是指主体在禅修过程中所呈现的心理状态,即禅智所言之“禅那”;畅神,则指主体在观照对象时所获得的精神愉悦,即佛教所言之“欢喜”。从“冥神”到“畅神”,实际上也是从审美发生到审美愉悦的心理变化过程,前者是生成条件,后者是审美效应。

畅神虽然不是冥神的唯一结果,但是没有冥神就不可能产生畅神。因为一旦“尘想制于玄襟,天罗网其神虑”(《万佛影铭序》),就不可能有畅神的产生。冥神的核心在于寂:“寂乎唯寂,其揆一耳”(《庐山出修行方便禅统经序》)。然而,寂并非心如古井,而是感物通灵,练神达思,即“深怀冥托,霄想神游”(《万佛影铭》)。故冥神因寂生动,是产生饱满生命神思的心理前提。冥神的本质在于空:“落影离形”“迹绝而冥”(《万佛影铭序》)。空又并非一无所有,而是水镜六腑,动而入微,从而产生“万象”,再经过“与化而感,与物斯群”的思维运动,最后进入“三光回景以移照,天地卷舒而入怀”的境界。在审美发生过程中,冥神是起决定性的心理元素,不仅静动相生,“静也渊默,动也天随”(《襄阳丈六金像颂》),而且寂照相生,“静无遗照,动不离寂”(《念佛三昧诗集序》)。因此,冥神既具有超越视听的属性,“非耳目之所暨,而闻见行焉”;又具有直觉认知的功能,“洞玄根于法身,归宗一于无相”(《念佛三昧诗集序》)。这种因冥神而生万象,因万象而达玄理,也就是“新生意象”生成的全部过程。

这种意象并非仅仅来源于观想念佛,也能够直接产生于山水观照。一旦山水观照与观想念佛的心境叠加,就会形成一种超越现实经验的持久的生命律动,这就是“畅神”。

《游石门诗序》细致描摹了因山水观照而“神之以畅”的发生过程:“斯日也,众情奔悦,瞩览无厌。游观未久,而天气屡变。霄雾尘集,则万象隐形。流光回照,则众山倒影。开阖之际,状有灵焉,而不可测也。乃其将登,则翔禽拂翮,鸣猿厉响。归云回驾,想羽人之来仪;哀声相和,若玄音之有寄。虽仿佛犹闻,而神之以畅;虽乐不期欢,而欣以永日。当其冲豫自得,信有味焉,而未易言也。”[17]畅神,孕育于“众情奔悦,瞩览无厌”的情感愉悦,生成于“天气屡变”、山光物色的审美观照,得之于“开阖之际,状有灵焉”的山水灵气。就心理内容而言,有“翔禽拂翮,鸣猿厉响”的应目感会,有“羽人来仪”“玄音有寄”的想象联想;就审美构成而言,有“乐不期欢,欣以永日”的心理愉悦,有“冲豫自得,信有味焉”的悠远韵味,从而具有饱满的审美生命张力。

从审美活动上说,“畅神”是“超越时间空间并且涵融万有,凸显出审美的精神质量”[18];从审美认知上说,“畅神”还是“四瞻辽朗,寓目长怀,用兹畅而悟”(《游山记》)的触媒,这就深刻揭示了审美判断的认知意义。在审美境界上,“畅神”还蕴含着“羽人”“玄音”的佛理关怀。本质上,“畅神”说将从屈原到司马迁“发愤抒情”的主体表达性功能转化为具有社会意义的审美认知功能。

由前文所论以“神”为核心所构成的两组逻辑关系也可以看出:神,是情感生成本原,情感是“感物而动”的媒介,所以慧远又以兴、开兴、理兴(理感)论述主体情感的发生及其演变。

“兴”,是中国传统美学的一个重要概念。乃指发诸心灵的感动,是审美发生的内在驱动力。《文章流别论》曰:“兴者,有感之辞也。”[19]这种感动,或是因物而生,即郑司农所言“兴者,托事于物”[20];或是因事而生,即黄彻所言“兴者,因事感发”[21];或是因文而生,即孔子所言“诗可以兴”(《论语·阳货》)。

因为情以神为本,且有“会物之道”的功能,因此慧远论“兴”多与佛理、智慧有关。“兴”或因理而发,是探究佛理的内在驱动力,如《大智论钞序》“或开远理以发兴,或导近习以入深”[22];或因智而生,是慈航众生的内在驱动力,如《襄阳丈六金像颂》“感时而兴,应世成务”[23]。但是,将“兴”视之为生命的内在驱动力,本质上就将宗教情结审美化了。尤其是将“兴”与文、象及山水密切关联,则完全位移于审美之中。

先论“兴”与文。慧远将栖心佛门、观想念佛甚至期生净土的一系列佛教活动,不仅作为庄严的仪式而产生虔诚之心,而且作为生命的自觉而产生精神动力,所以他的佛理论辩也充溢着饱满生命力和审美感染力。在《阿毗昙心序》中,他将枯燥的经卷完全作为“美发于中,畅于四肢”的审美对象,因此即便是由佛理而勃生的“兴”也同样具有审美意义。《与隐士刘遗民书》曰:“津寄之情笃,来生之计深矣。若染翰缀文,可托兴于此。虽言生于不足,然非言无以畅一诣之感。”[24]理性的佛国崇尚转化为深情的生命期许,由此产生一种“染翰缀文”的内在动力。于是由理而勃发的“兴”,就具有审美发生的意义。“染翰缀文”也成为“畅一诣之感”(畅神)的审美载体。

再论“兴”与象。本质上说,一切真谛的揭示都无法脱离现象的阐释,佛教亦然。慧远为了使念佛观想更加直观化,将西方佛影移植到东土,亲自主持佛影龛室的镌刻,并作《万佛影铭》。其四曰:“妙尽毫端,运微轻素。托采虚凝,殆映霄雾。迹以像真,理深其趣。奇兴开襟,祥风引路。”[25]佛影的传神写照成为“奇兴”勃生的因缘,与顾恺之由“传神写照,正在阿睹”(《世说新语·巧艺》)而产生“迁想妙得”(《传神论》)的画论,具有同样审美意义。

最后论“兴”与山水。这一点与传统“感兴”说有直接联系。在审美过程中,虽思维运动“精骛八极,心游万仞”,具有广袤性,但审美发生则由具体物象所引起,故《礼记·乐记》曰:“乐者,音之所由生也,其本在人心之感于物也。”[26]《游庐山记》就描述了类似的审美体验。“每因暇时,追述所经,觉情无定位,以所遇为通塞。或抚常事而牵于近,感至言而达远。更以俯圆池之内,思不出局。乘高眺物,乃发深怀。”[27]这说明两点:一是感兴对象虽同,生成内容却没有“定位”,或牵于近俗,或感于至言;二是登高远眺,可以超越“近俗”,抒发“远怀”。这就丰富并深化了“感兴”说的内涵。可见佛教高僧一旦回归于现实世界,也显现出灵动活泼的一面。

“开兴”到“超兴”,是慧远描述情理生成之后的心理变化曲线。“开兴”是指心灵感动的勃然发生;“超兴”则指超越心灵感动而对佛理的顿悟。《游石门诗序》完整地呈现了这一心理变化曲线。

序描述了“开兴”的发生及其诗学意义:“退而寻之:夫崖谷之间,会物无主,应不以情,而开兴引人,致深若此,岂不以虚明朗其照,闲邃笃其情耶?……应深悟远,慨焉长怀!各欣一遇之同欢,感良辰之难再,情发于中,遂共咏之云尔!”[28]这是诗人反思游览过程中“兴”的勃生及其成诗的过程,揭示了三个核心问题:一是自然万物虽然无情,却因主体情感映射而能深刻打动心灵;二是应物感兴的心理条件是“虚明”“闲邃”,这又与“冥神”内涵一致;三是诗歌的产生是感慨良辰美景,歌咏内心之情。可见,良辰美景→开兴引人→情发内心→共同歌咏,是诗歌生成的完整链条。而感兴——审美的发生,却决定于“冥神”。

诗则描述了“超兴”的生成及其认知意义:“超兴非有本,理感兴自生。忽闻石门游,奇唱发幽情。褰裳思云驾,望崖想曾城。驰步乘长岩,不觉质有轻。矫首登灵阙,眇若凌太清。端坐运虚轮,转彼玄中经。神仙同物化,未若两俱冥。”[29]如果说“开兴”是由外物直接引发,带有生命本能的属性,那么“超兴”则是由联想自然升华,具有超越本能的属性。诗以“超兴”“理感”笼罩全篇,然后以“忽闻石门游”转入叙事,所发“奇唱”乃是因游览而论佛理,所生“幽情”亦为深远的灵鹫之思。唯因如此,诗以联想想象极写对圣境的向往、灵山的遥思。“乘长岩”“登灵阙”,剎那间产生端坐莲台、转法轮、颂佛经的幻觉。于是蓦然而悟:神仙亦与万物同化,唯有无我无物,冥寂俱空,才是体证终极的涅槃境界。可见,“超兴”生成于联想想象,“理感”得之于蓦然而悟,而二者所表达的正是一种人生的终极关怀。

“开兴”到“超兴”“理感”,在审美活动中,既是由生命感官逐步向审美境界的位移过程,也是由“心理意象”逐步向“前文本意象”的位移过程。一旦通过审美表达的选择,将这两种“位移”物化为文本意象,就完成了文学创造的全部过程。

综上,“神”与“兴”所描述的主体心理与情理认知的发生及其演变,既与心理认知有密切关联,又有显著不同。前者通过静态的心理现象描述,揭示心理认知规律,后者通过动态的心理内容描述,揭示情理的生成过程。前者具有鲜明的审美发生意义,后者则具有鲜明的审美效应意义。

三、实与虚的艺术表达

从心理认知到情理演变,无论是佛学阐释,还是文学审美,最终都必须落实到文本的艺术表达。然而,方内与方外的文学观念毕竟有所不同。作为玄学、佛学并臻精深的高僧,论述文本的艺术表达,玄学化佛理仍然是逻辑建构的核心。概括地说,以“有”“无”的佛教哲学为理论逻辑,以“有待”“无待”、“有间”“无间”的主客关系为哲学基点,具体论述实与虚以及文与意、象与情的二元互生,是其艺术表达论的理论三层。虽立足点是佛教文本,却与文学文本具有直接的同构性。

慧远佛教哲学,以“有”“无”的认知性存在为逻辑起点,以不执着于有、亦不执着于无为观照方法。《大智论钞序》曰:“有而在有者,有于有者也。无而在无者,无于无者也。有有则非有,无无则非无。……故游其奥者,心不待虑,智无所缘,不灭相而寂,不修定而闲。非神遇以斯通,焉识空空之为玄?”[30]慧远认为有与无只是一个认知问题。以有为有,便是执着于有,执着于有即“非有”;以无为无,便是执着于无,执着于无即“非无”。二者都不能正确认知现象与本质。真正游心于玄理者,既无逻辑判断,也非具体对象,乃是不灭相而空寂,不修禅而闲静,藉其“神遇”即可了悟一切皆空的至极之理。

有无论,从佛教哲学上说,就是色与空;从存在属性上说,则是实与虚。然而佛教所说的有,如水月镜像,有而非有;所说的无,是空不异色,无而非无。所以佛教论有与无的存在属性,虽没有揭示出存在与意识的本质,却揭示了审美意象的本质;观照方法,虽不具有认知规律的意义,却揭示了审美认知的特点。一切文本都涉及内容的象与意(存在与意识)、表达的实与虚(现象与本质),以及认知上对于上述两种二元关系的辩证性选择。其中,文本之象是有、是实;文本之意是无、是虚。文本表达,既不可执着于现实之象,又不可执着于象中之意。明王廷相《与郭价夫学士论诗书》曰:“夫诗贵意象透莹,不喜事实粘著。古谓水中之月,镜中之影,可以目睹,难以实求是也。”[31]在文本生成过程中,若执着于现实之象,则质实;执着于象中之意,则粘滞。如何做到文本意象的描述既实而虚、既有且无——真实而又空灵,是审美表达的一个难题。司空表圣云:“戴容州(叔伦)谓:诗家之景,如蓝田日暖,良玉生烟,可望而不可置于眉睫之前也。”[32]“蓝田日暖,良玉生烟”,正是对佛教哲学“非有”“非无”的诗学阐释,也是对文本如何处理虚实关系所确立的一条审美准则。

建构在这一理论逻辑上,慧远又从“有待”“无待”、“有间”“无间”的主客关系上,论述实与虚的关系。《万佛影铭序》曰:“法身之运物也,不物物而兆其端,不图终而会其成。理玄于万化之表,数绝乎无形无名者也。……或独发于莫寻之境,或相待于既有之场。独发类乎形,相待类乎影。推夫冥寄,为有待耶?为无待耶?自我而观,则有间于无间矣。求之法身,原无二统。形影之分,孰际之哉!”[33]法身运化万物,无形无思,无始无终,理超象外,不可称名。或独生于性空之境,或依存于名相之场。所蕴含之理,既是有待(名相),亦为无待(性空)。若执着我见,本是一如之境(无间),却看到彼此差别(有间);若求之法身,有待、无待本为一体,佛理之真、相待之幻本无截然界限,这正是色空一如的真谛。

“有待”“无待”,乃借用《庄子·齐物论》的概念,一指依赖外部条件,一指得乎自然之性,二者所涉及的是客观世界与主体自性的关系;“有间”“无间”,亦是借用《庄子·天地》的概念,一指有差别的存在,一指无差别的存在,二者所涉及的是客观世界与主体认知的关系,即哲学上的主客关系。然而,慧远扩展了两对范畴的内涵和外延。所说的有待、有间,是名相、是佛影,存在于“既有之场”;所说的无待、无间,是性空,是佛身,得之于“莫寻之境”。一切“既有之场”都蕴含着“莫寻之境”,即无待存在于有待之中,无间存在于有间之中。二者构成不可分离的生生互证的关系。

这种辩证关系的论述,就将“有”“无”的哲学范畴直接引入“虚”“实”的美学范畴。有待、有间,既是名相,是“既有之场”,必然是有、是实;无待、无间,既是性空,是“莫寻之境”,必然是无、是虚。但是,相对于佛身是“真”而言,佛影则是“虚”。这说明实与虚具有相对性,在有待、有间中也可能存在“虚”,无待、无间中也可能存在“实”。如果说《文赋》所言“课虚无以责有,叩寂寞而求音”,是从艺术构思中论虚实关系,那么邵雍《谈诗吟》所言“人和心尽见,天与意相连”[34],则是从诗歌文本上论虚实关系。这一问题严羽《沧浪诗话·诗辨》论述尤详,不赘引。

《万佛影铭序》在论述“有待”“无待”时,又特别说明:“理玄于万化之表,数绝乎无形无名者也。若乃语其筌寄,则道无不在。”[35]筌寄,乃化用《庄子·外物》“荃者所以在鱼,得鱼而忘荃”之典,以工具与目的的关系比喻“言者所以在意,得意而忘言”[36]。虽说至理无名无形,超绝于名相,但亦如庄子所喻,托意于言,道无不存。这就直接涉及文本表达的辞与理之关系。

慧远论语言表达,意有两层四点。第一层从言意关系上说:一是意在言外,必须忘言而得意。《沙门不敬王者论》曰“超化表以寻宗,则理深而义笃”[37],明确说明,虽然意义在语言描述的物象之外,无名无形,但是又存乎言中。所以艺术表达,既追求意存乎言,使语言与意义构成表达上的同一关系;又追求意超乎言,使意义与语言构成语境上的超越关系。二者叠合,就使语言表达成为有限与无限的统一体。二是意存于微言,必须统夫指归而畅其幽致。《明报应论》曰:“然佛教深玄,微言难辩,苟未统夫指归,亦焉能畅其幽致?”[38]微言大义固然是说理、叙事的艺术表达,然而也可能惑于“微言”而难析“大义”。在这种情况下,就必须“统夫指归”,畅达幽深之理。在说理形式上,《大智论钞序》曰:“若意在文外,而理蕴于辞,辄寄之宾主,假自疑以起对,名曰‘问论’。”[39]采用宾主问答的方式,凸显意义的逻辑层次,也是说理文章“畅其幽致”的一帖良方。第二层从语言风格上说:一是切忌绮语巧言,提倡深微朴质。《大智论钞序》又曰:“譬太羹不和,虽味非珍;神珠内映,虽宝非用。信言不美,固有自来矣。若遂令正典隐于荣华,玄朴亏于小成……不亦悲乎?”大羹不和,有味而不珍;神珠莹澈,珍贵而无用,即如《老子》云“信言不美”(第八一章),《庄子》曰“道隐于小成,言隐于荣华”(《齐物论》)。因而必须谨防绮丽之语遮蔽了主旨,雕虫小技损害了大道。二是遵循依方设训,规范质文有体。《大智论钞序》曰:“圣人依方设训,文质殊体。若以文应质,则疑者众;以质应文,则悦者寡。……令质文有体,义无所越。”[40]“依方设训,文质殊体”,就是要求按照实际需要,确立表达方式,或文或质,使文辞表达合乎文体,语辞意义不越正典。这正是传统“文质”论的引申发挥。

慧远论言意表达,无论是“理玄化表”还是“畅其幽致”,既彰显言意的同一性和差异性的辩证关系,突出有限与无限的统一;又彰显语言的表层义和深层义的辩证关系,突出“微言大义”和“统夫指归”的统一。论语言风格,无论是“信言不美”还是“质文有体”,也是既彰显语言表达与功能的统一,也彰显文辞质朴与绮美的统一。而《阿毗昙心序》所云:“标偈以立本,述本以广义,先弘内以明外,譬由根而寻条。可谓美发于中,畅于四肢者也。”[41]标立主旨,美发其中;丰富意蕴,畅达其美,则是二者的有机统一。

在论述言意关系时,所谓“理玄于万化之表”的“万化”,就是指自然造化的森罗万象。这说明慧远始终关注语言与达意之间的重要媒介——象。“象”既与“意”也与“情”构成表达上的联系。在审美活动中,“希想光晷,仿佛容仪”“冥应有期,幽情莫发”,心理之象依稀恍惚,虽能在冥冥之中产生感应,却无法表达幽微隐秘之情。于是就借助现实之象,表达情志。故《襄阳丈六金像颂序》又曰:“故志以词显,而功业可存;德以颂宣,而形容可像。匪词匪颂,将何美焉!”

因此,象既是情感的生成媒介,也是悟理的导引途径。《万佛影铭》所描述的“淡虚写容,拂空传像”,不仅可以“感彻乃应,扣诚发响”,而且能够“留音停岫,津悟冥赏”。这就在阐扬佛理中,揭示了由象生情、因情悟理的过程。《襄阳丈六金像颂序》云:“是故拟状灵范,启殊津之心。仪形神模,辟百虑之会。”[42]模拟佛之仪态,乃为启发殊途之心而同归佛门;描绘佛之法相,乃为摈除尘思而会通大道。如果说《万佛影铭》是描述象→情→理的审美心理接受,那么《襄阳丈六金像颂序》则是揭示象→情→理的审美艺术表达。

慧远论“象”,涉及艺术与语言两方个面。语言之象与审美表达具有直接关联。《阿毗昙心序》曰:“其颂声也,拟象天乐,若云籥自发,仪形群品,触物有寄。若乃一吟一咏,状鸟步兽行也。一弄一引,类乎物情也。情与类迁,则声随九变而成歌。气与数合,则音协律吕而俱作。拊之金石,则百兽率舞;奏之管弦,则人神同感。斯乃穷音声之妙会,极自然之众趣,不可胜言者矣。”[43]《阿毗昙心》模拟天乐的文本之象,在艺术描写上,“仪形群品”“类乎物情”,既摹写物象之形,又彰显物象之神;在抒写情志上,“触物有寄”“情与类迁”,既寄托主体情志,又写出情志变化;在音乐节奏上,“声随九变”“音协律吕”,既有音声曲折变化,又使音律和谐;在审美效应上,“百兽率舞”“人神同感”,具有极强的艺术感染力;在审美品格上,“拟象天乐”“云籥自发”,特别彰显“穷音声之妙会,极自然之众趣”的天籁之美。虽是论述佛经的偈颂,与阮籍、嵇康的音乐理论却殊途同归。

依据般若中道、魏晋玄学所建构的“有”“无”的理论逻辑,融贯“缘起性空”、庄子哲学所建构的“有待”“无待”、“有间”“无间”的主客关系,是慧远独特的观照视角,论实与虚及文与意、象与情等一系列艺术表达,正是建立在这一独特的观照视角上,从而使其美学观念与方内的美学家有显著区别。这种艺术表达也是构成审美境界的基本元素。

四、丽与趣的境界生成

佛教境界说传入东土后,与华夏境界说融合,并逐渐向审美渗透,王国维《人间词话》标举“境界”,是一突出例证。自唐之后,又衍生出与“境界”外延叠合、内涵有别的“意境”说,成为对中国美学影响最大、也最为棼丝难辨的一对范畴。

“境”的本义是疆界。至《庄子·齐物论》“忘年忘义,振于无竟(境)”,开始赋予齐一生死的生命境界的意义;《淮南子·修务训》圣人游心于“无外之境”,则又引申为逍遥于宇宙之道的精神境界。佛教传入东土,佛教徒遂以“境”翻译梵语visaya一词,又谓之“境界”。境界,虽然界说繁杂,但是多指通过修证所达到的色空一如的精神高度。总之,作为一个范畴,无论从华夏抑或佛教文化上说,境界都是建构在主体认知基础上,与生命精神不可分割。所以慧远佛学所涉及的境界乃是以“神”为主体而展开。具体分为三层:一是从“神遇”到“神游”,达到“冥神绝境”的精神境界;二是从“神丽”到“神趣”,达到“神凝所趣”的自然境界;三是从“神变”到“神境”,达到“以之穷神”的证悟境界。最后呈现出“其妙物也,运群动以至一而不有,廓大象于未形而不无”的审美境界。

佛教境界以主体精神为核心。精神境界的生成经历了三个基本阶段:“神遇”是主体与对象发生精神关联的基本前提,“神游”是主体栖息于对象所产生的深度精神活动,最后达到“冥神绝境”——主体与对象完全泯合无垠的浑融状态。

“神遇”是指主体之于对象的直觉感知。《大智论钞序》曰:“故游其奥者,心不待虑,智无所缘,不灭相而寂,不修定而闲。非神遇以斯通,焉识空空之为玄?”[44]游心于神秘之境而产生“识空空之为玄”的理性判断,缘生于佛典之相。而王乔之《五言奉和》“超游罕神遇,妙善自玄同。彻彼虚明域,暧然尘有封”[45],强调唯有神遇,才能直觉感悟冥然混一之道、清虚纯一的本性,却又是缘生于山水之相。可见这种缘起之相,可以是心所攀缘的现实之象,也可以是因文而生的联想之象。传统论诗,以“感兴”描述主体与对象之间发生审美关联的初始状态,这就是著名的“物感”说。直至《文赋》才将“对象化的自然和经典性的文章”作为情志生成的两个源头,首次将“文感”说引入审美活动之中[46]。“神遇”则包含了上述两方面内容,标志着两晋美学的新发展。

所谓“超游”,就是超越于具体物象的“神游”。如果说“神遇”仅仅是直觉观照的猝然而生,本质上仍然存在着“有封”的物我界限,那么“神游”则是主体精神的升华,是在忘我忘物的观照中,剎那间进入物我相冥的状态。如《万佛影铭》其五:“漱情灵沼,饮和至柔。照虚应简,智落乃周。深怀冥托,霄想神游。”[47]诗人托身冥境,神游灵霄,是经历了在“灵沼”中洗涤尘世情怀、在佛影中复归“至柔”本性之后才能发生。这一瞬间,已经超越具体物象,进入寂照虚空、境思一如的生命境界。从审美发生上说,“神游”即神思,是“疏瀹五藏,澡雪精神”后的“窥意象而运斤”;从审美境界上说,“神游”是超绝物我,犹如“空游无所依”的钴鉧潭西之鱼。这种自由的境界就是由“人心之动,物使之然”而进入“与天地同和”“与天地同节”(《礼记·乐记》)[48]的审美境界。

所谓“照虚应简,智落乃周”,也就是“冥神绝境”的生命境界。《沙门不敬王者论》曰:“反本求宗者,不以生累其神。超落尘封者,不以情累其生。不以情累其生,则生可灭;不以生累其神,则神可冥。冥神绝境,故谓之泥洹。”[49]从主体心境上说,“冥神”即空寂,是“超落尘封”;从精神境界上说,“冥神”是智落宇宙。既智落宇宙,就无境可对,所以称之“绝境”。一旦“冥神绝境”,就进入解脱生死的泥洹的生命境界。从超越尘封、解脱情累,到超越生命、解脱生死,在空诸一切中,主体与对象完全泯合。这是虚拟的生命境界,却是真实的审美境界。

生命境界是建构在人作为对象存在物的哲学基础上,在主体与对象发生审美关联时,确证自我的存在及其本质所达到的审美境界。如王乔之描述的“超游神遇”,就是在现实的审美活动中,获得精神超越,凸显行为主体的审美意义,而不是对象自身的审美意义。自然境界是建构在人的本质对象化的哲学基础上,在主体与对象发生审美关联时,确证本质对象化的存在及其所具有的审美品格。从“神丽”到“神趣”,达到“神凝所趣”的自然境界,就是确证对象的存在及其本质的这一审美品格。

“神丽”是指自然山水所具有的饱满生命力的华丽之美。《游石门诗序》曰:“于是拥胜倚岩,详观其下,始知七岭之美,蕴奇于此。双阙对峙其前,重岩映带其后,峦阜周回以为障,崇岩四营而开宇。其中则有石台、石池、宫馆之象,触类之形,致可乐也。清泉分流而合注,渌渊镜净于天池。文石发彩,焕若披面;柽松芳草,蔚然光目。其为神丽,亦已备矣。”[50]慧远登临绝顶,纵览岭下,始见七岭神丽之美。其奇也,双阙对峙、重岩映带,开阖相映;其象也,台池宫馆、触类之形,错落有致;其净也,泉渊分合、镜鉴天地,晶莹澄澈;其色也,文石照人、草木灿然,色调丰盈。自然造化的神秀、绮丽之美无不毕备。“神丽”一词东汉已经出现,然在班固《东都赋》、张衡《西京赋》中,乃渲染宫殿的轩昂华美。直至嵇康《琴赋》始以“自然神丽”描摹仙境想象中峻岳崇岗的梧桐之美,从而引入自然审美。慧远信手拈来状写庐岳,可谓得嵇康审美之精髓。

如果说“神丽”侧重于描摹对象的客观美感,那么“神趣”则侧重于描述主体的审美体验。《游石门诗序》又曰:“退而寻之,夫崖谷之间,会物无主,应不以情,而开兴引人,致深若此。……俄而太阳告夕,所存已往。乃悟幽人之玄览,达恒物之大情,其为神趣,岂山水而已哉!”[51]山川万物,既无神灵主宰,亦无情感相应,为何能如此引人兴致盎然,流连不已?是主体心境,抑或自然山水?在自然变幻中,诗人终于找到了答案。夕阳西下,万象成空,乃了悟大德玄览万物,通达永恒之本性,方可得其“神趣”。神趣,正是“开兴引人”的深层动因。然而,神趣既是因玄览山水而顿悟佛理,又是在山水变幻中迁想妙得。本质上是对东晋以来所勃兴的“方寸湛然,固以玄对山水”(孙绰《庾亮碑文》)[52]的审美延伸,从而拓展了山水玄心的审美内容。

换言之,“神丽”重在描摹山水审美形态,“神趣”则重在呈现山水的审美境界。从神丽到神趣,一方面使自然山水之美由现象直观走向境界空灵,另一方面又使自然山水之美投映着审美主体的襟怀。这种化实为虚的审美转化,正是作者秉持的佛教哲学使然。《大智论钞序》曰:“其为要也……以无当为实,无照为宗。无当则神凝于所趣,无照则智寂于所行。”[53]“无当”即无真实存在,“无照”即无意识观照。佛教中观理论强调不落两边,非无实,非有实;非无照,非有照。故曰无实为实,无照为照。如庐山七岭、森罗万象是“有”,太阳告夕、万象一空则“非有”;幽人玄览、静则智行是“照”,通达本性、寂于所行则“无照”。“神凝于所趣”“智寂于所行”,即无实而有实,无照而有照。由神丽到神趣,实际上也由真实的意象之美而转化为空灵的意境之美。

《大智论钞序》在论述无当、无照之后,特别强调“神以凝趣,则二谛同轨,玄辙一焉”。一旦凝神观照,即可顿悟真俗二谛并行不悖,所显现的玄理也由百虑而归于一致。这就深刻揭示了另一重要命题:证悟至理是佛教徒的人生归趣。而证悟至理也正是审美的终极归趣。慧远专门论述了从“神变”到“神境”,达到“以之穷神”的证悟境界。

“神变”原指佛菩萨为度化众生而应身的无穷变化。引入主体精神活动,则指因为神思变化而呈现的虚拟时空的境界。慧远将两种不同的变化有机叠合,以佛理的形式揭示由神思到文本的境界呈现。《沙门不敬王者论》引文子之说:“形有靡而神不化,以不化乘化,其变无穷。”[54]神虽不灭,却能顺应造化,变化无穷。这就使得“神”既具有生命的灵动,又具有美感的直观。上引《念佛三昧诗集序》所论之“神变”,就是以菩萨修证为例,说明一旦进入“神变”境界,外形错位变化,时空也可以逆转,直至于胸纳天地万象。这一境界既是“寂然凝虑,思接千载;悄焉动容,视通万里”[55]的神思所生之境,也是“神资天凝,圆映朝云。与化而感,与物斯群”(王齐之《念佛三昧诗》)的文本审美之境。

“神变”之境虽也属于文本呈现的内容,但主要侧重于描述境界生成的心理条件,“神境”则完全是描述观照对象的审美品格。所谓“神境”,就是指观照对象所蕴含的至极之境。《万佛影铭序》曰:“大通之会,诚非理所期。至于伫襟遐慨,固已超夫神境矣!”[56]这也深刻揭示了两个美学问题:第一,“大通之会,诚非理所期”,说明一切文本都是“有限”的表达,表达的有限性与存在的无限性是一对永远无法调和的矛盾。所以《文心雕龙·神思》说:“方其搦翰,气倍辞前,暨乎篇成,半折心始。何则?意翻空而易奇,言征实而难巧也。”[57]但是,文学艺术正是以有限表达无限,才构成生生不息的审美意义。第二,“伫襟遐慨,固已超夫神境”,说明一切联想想象具有“无限”的特点,由审美对象而引发的无限联想想象,正是实现文学艺术审美意义增殖的重要途径,所以《文赋》说:“恢万里而无阂,通亿载而为津。俯贻则于来叶,仰观象于古人。”[58]唯因文学艺术以有限表达无限,才构成常读常新的艺术魅力。

当然,就其本义而言,“神境”是指证悟至极之理——真谛,这是慧远崇佛的终极追求。所以他强调“以之穷神”,凸显证悟的自觉追求。《庐山出修行方便禅统经序》认为,心境清净,寂灭其念,方可研虑对象;透彻之悟,洞悉幽微,才能穷尽神妙。在慧远著作中,“明宗”“穷神”“体极”即洞悉宗旨、穷其神妙、体证至极,意旨互相涵纳,指向却有不同,存在着明宗→穷神→体极的逻辑递进关系。其中“以之穷神”是体证至极的必要条件。可见,无论从认知还是判断上说,慧远并未完全坠入神秘的直觉论中,“研虑”“穷神”以及“练神达思”(《阿毗昙心序》),都强调体证至极的自觉追求。至极,道家谓体悟天道,佛家谓证悟真谛,文学艺术家则表现对人类命运的终极关怀。文学艺术无论如何超越,都必须落实在人类命运的终极关怀上。“一花一世界,一树一菩提”是文学存在的基本审美形态,如何在“一花”“一树”的表象中,表达对“一世界”“一菩提”的终极关怀,是作家的重要使命[59]。这是主体和对象高度契合的审美境界,也是文本意境生成的最重要构成元素。

从精神境界到自然境界,再到主体与对象高度契合的证悟境界,是佛教徒修证的三个阶位,是哲学研究的三大对象,也是文学审美的三段呈现。其中,主体的生命精神笼罩文学呈现的全部过程。从这个意义上,一切文学境界都是“有我之境”。

概括言之,慧远所论之心理认知、情理演变、艺术表达和境界生成,实际上蕴含着由主体到主体之于对象、再由客体到客体之于主体的主客之间双向互动的两层审美关系。这一理论体系,融贯了“易学”和道家,部分改变了外来佛教的思想特质,从而使慧远成为中国佛教美学的奠基性人物。

本文转自“文学评论”微信公众号

转自:“中国学派”微信公众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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