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
李小荣,文学博士,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重点研究基地福建师范大学闽台区域研究中心主任、博士生导师,教育部长江学者特聘教授。
摘
要
书堂生活是北宋至晚清近千年古典诗词创作的常见题材之一,其中最具思想特色和审美意蕴的主题是书堂静坐。从空间诗学分析这类作品,其创作意识主要包括四大层面:一是物理空间的经营位置;二是心理空间的情志寄托和义理感悟;三是社交空间的同气相求;四是文化空间虚拟身份和道统学统的认同。该类作品虽然以空间诗学为主轴,却常以空时同体为目标,而目标建构的主要途径则是静观、静听和鼻观。
在北宋至晚清近千年的古典诗词创作中,书堂生活是常见题材,存世作品数量庞大,尤以近体诗为甚。为方便论述,本文把书堂、书斋、书屋、书房、书室、书阁、书轩、书亭、书楼、书舍、书馆、书巢、书院等(各名词前或加“读”“著”“藏”等字,义同)表示书籍或艺术品收藏、阅读、鉴赏、传播及著书立说等生活场所视为相同的生活区间,统称为“书堂”,暂不探讨其差异性。主要原因在于,它们常以互文形式出现在同一作品中,即使作为中国古代文化教育组织或场所的书院,也可与更具私人生活色彩的书斋、书屋等互文,如李调元《雨中观道南书院池莲得十字》“书斋静坐日无事,惟与诸生相讲习”,徐奇《西湖书院》“天上归来昼锦行,一区书屋傍湖成”。就思想深刻性和审美意蕴的丰富性而言,书堂生活书写最重要的主题莫过于书堂静坐。但目前学界的研究主要集中在思想史领域,尚未见到从文学角度特别是空间诗学及其建构途径角度进行的宏观思考。兹在前贤时彦已有关联性研究成果的基础上略陈管见,恳请海内外方家多予批评。
一
四种空间意识之建构
书堂静坐类主题空间诗学的意识建构,主要表现在物理、心理、社交、文化四大层面。
(一)物理空间:经营位置
书堂静坐诗词的空间意识建构,首先在物理层面。作者书写静坐环境时,着重处理的空间问题主要有书堂外部(或周边)的景观选择,内部景观如花草盆景的布置、文房清供或家具的摆设等。有学人指出:“唐代书斋多分布于名山深林之中,而宋代士人却倾向于在日常居所或私家园林中别辟一室用为书斋。”其说大致可行。但无论山水名胜或私家园林中的书堂书斋,一般都经过精心设计,而诗家表现经营位置的常用词是卜居或卜筑,如慕容彦逢《题诸暨王秀才华轩》谓王秀才风月轩“卜居远喧阗,山中有清意”,胡一桂《玩易斋自咏》自云“卜筑傍林阿,双湖若鉴开”。总之,书堂多选择在依山傍水的清净之地,风景独好,最终效果如袁甫《江东巡部纪行》所说“书堂卜筑成,屋与人俱杰”,要达到天人合一境界。
宋元以降,读书人除了在山水胜地营构书堂外,还喜欢在日常居所特别是别墅或私家园林中专门辟出书斋书房。如两宋之际刘勉之在靖康之耻后“即建阳近郊萧屯别墅,结草为堂,读书其中”。明代藩王长垣王的熙春书屋坐落“在罗含熙春园”,明清之际“南园公子”侯朝宗“中有读书堂”。清初吴绮的曲水园,除设有奕馆外,最让他念念不忘的是“藕花香绕”的“读书轩”(《望江南·溪南杂咏》其三)。“扬州二马”马曰琯、马曰璐在苏州创设的私家园林小玲珑山馆(又称街南书屋),则包括丛书楼、藤花书屋、清响阁等多处书阁,它们既是当世的公共文学空间,又是主人的私人独坐空间,蕴含多种文学史意味,在后世也常令人流连忘返,晚清何绍基《小玲珑室偶题》其一就说:“玲珑书室是吾家,夕照园林尽采霞。”特别要注意的是,明清皇家园林中也多置书斋书轩,而“书堂静坐”诗数量最多的无疑是乾隆皇帝弘历。但无论皇家、私人园林之书斋,其室内外的建筑空间同样需要精心营构。崇祯四年(1631)计诚撰《园冶》卷一早有理论总结说:
书房之基,立于园林者,无拘内外,择偏僻处,随便通园,令游人莫知有此。内构斋、馆、房、室,借外景,自然幽雅,深得山林之趣。如另筑,先相基形:方、圆、长、扁、广、阔、曲、狭,势如前厅堂基余半间中,自然深奥。或楼或屋,或廊或榭,按基形式,临机应变而立。
可见书房之于园林,无论建筑形制如何变化,都是静中取静,并借外景(园林风景)而得山水之趣,我们或许可称之为“园林式书斋”。计氏最后强调:“夫借景,林园之最要者也。如远借、邻借、仰借、俯借、应时而借。然物情所逗,目寄心期,似意在笔先,庶几描写之尽哉。”此五种借景法,既适用于园林式书斋的书写,又适用于诗家、画家表现“书斋山水”题材,而二者的本质都是“通过艺术家的巧妙安排,使观赏者从景物中逗引出情感,由视觉里触发出悬念,无生命的静止的山水花木房屋就有了丰富生动的美的生命”。现各举一诗以见其端要:前者如皇甫汸《题项二秀才半华书屋》云“永嘉古名郡,山水胜尝闻。幽馆逢初构,华峰已半分”,“分”字表明半华书屋的空间营构主要是借景永嘉山水而取胜(远借);后者如潘奕隽《怀谷谨庭过余兄弟书斋,分题得樊沂山水》曰“竹细境偏幽,林深气似秋。虚亭无客到,绝壁有云流。妙手推前辈,新图惬卧游。溪山有如此,长日尽句留”,该诗虽以潘氏兄弟书斋所藏樊沂山水画为分题吟咏对象,却能抓住樊氏书斋山水的主要特色,“竹”“林”“亭”是近借,“绝壁”“流云”则为仰借,画面的物理空间关系相当清楚。
书堂静坐诗词所涉及的物理空间关系,从宏观层面看最重要者有二:一是书堂与自然风景或园林风景的关系;二是书堂内部的空间组构关系,包括文房用品、家具摆设等。而两宋以降的大多数作品会兼顾二者,代表性诗作如姚勉《题腾芳书院》:
所居必精舍,高继紫阳躅。朅来十亩地,建此一书屋。前山画屏列,暖翠泼晴麓。腾芳揭佳扁,意匠雅营筑。依墙御史柏,绕舍君子竹。雪香冠春葩,月馥播秋肃。回廊启斋扉,云荫纳乔木。亭桥跨天沼,槛影浸寒绿。中堂富图史,缥帙照签轴。仰瞻圣贤像,冠履森在目。虚棂设棐几,日静尝好读。南窗最明快,天籁响琴筑。延师启堂坛,规矩仿白鹿……《大学》先致知,《中庸》必谨独。
该诗题虽曰“书院”,但诗中又称“一书屋”,并强调“日静好读”,故可把它归入“书堂静坐”类主题。“营筑”一词表明,腾芳书院的兴建并非一时的心血来潮,而是经过精心组织和规划。接下来的前山、墙、舍等,介绍了书院外部风光;而廊、扉、亭、桥等,属于书院内部建构;《大学》《中庸》等教材图书、圣贤像、琴、筑等,则是书院的人文艺术景观。总体而言,诗人以游观的动态视角,由远及近,从外到内,娓娓道出了腾芳书院(屋)的空间关系。
书堂静坐诗词中作者处理物理空间的方式主要有以下三种:
第一,重点着眼于书堂外部空间者。如朱熹《小均四景诗》其一“晓起坐书斋,落花堆满径。只此是文章,挥毫有余兴”,层次分明,也相当简明:先是物理空间,朱熹仅选择了通往书斋小径上的满地落花;接着便转入心理(情感)空间,强调所触之景就是诗兴诗思。这仿佛形成了一种套路,尤其在绝句中,王缜《题金舜举大司寇蓉溪书屋》“绵州有蓉溪,溪头结书屋。坐看芙蓉开,天然脱尘俗”、高瀔《平川书屋》“问君卜筑何处寻,平川川过九曲深。碧梧翠竹护老屋,秋风夜月蛟龙吟”皆如此。
第二,重点着眼于书堂内部空间者。如胡安国《竹园书屋》“四壁无图画,推窗尽简书。真吾何所寄,深处乐如如”,同样层次分明,从室内空间(布置至简,只有书简)写到心理空间(从物质生活的至简到精神层面的至乐),遵循欧阳修开创的“回归书房—享受至乐”的写作范式。孙铎《癸亥清明日》“翛然一室暗尘凝,兀兀端如打坐僧。习气未除私自笑,短檠还对读书灯”,突出其室内静坐时特殊的心理感受,虽以坐禅僧自喻,而爱读书的习气难以消除。此外,还有用组诗形式分咏书斋内部陈设者,如刘子翚《书斋十咏》咏的是笔架、剪刀、唤铁、纸拂、图书、圧纸狮子、界方、砚瓶、灯檠、榰案木,从其四《纸拂》“莫遣维摩室,潜生庾亮尘”所用“维摩室”典故看,该组诗并未脱离书斋静坐主题。清初缪思勃《书斋四咏》分写盆中小松、盆中水仙、盆中小梅、盆中草兰,择取的都是室内盆景,也别具一格。
第三,书堂内外空间并重或交错者,这是最常用的模式。如郑刚中《书斋夏日》“五月困暑湿,众谓如蒸炊。惟我坐幽堂,心志适所怡。开窗面西山,野水平清池。菱荷间蒲苇,秀色相因依。幽禽荫嘉木,水鸟时翻飞。文书任讨探,风香香如丝。此殆有至乐,难令俗子知”,此诗把视角固定在书斋中,用“近—远—近”的游观顺序交错写出书斋内外的自然风光(含动物的活动状况),最后,同样回到宋人心理空间的至乐模式。黄公望《王叔明为陈惟允天香书屋图》“华堂敞山麓,高栋傍岩起。悠然坐清朝,南山落窗几。以兹谢尘嚣,心逸忘事理。古桂日浮香,长松时向媚。弹琴送飞鸿,拄笏来爽气。宁知采菊时,已解哦松意”,则从天香书屋的周边环境写起,主要用“远借”“邻借”“仰借”法写“书斋山水”的静坐感受(视、听、味、触等),特别是在远观近察的对比、融合中抒写了特定的隐逸情怀。黄日乾《书斋》“小斋昼静坐如年,闲拨炉灰袅篆烟。一尺绿阴蕉半展,雨余窗纸上蜗涎”,虽仅限于书窗内外极小的物理空间,实则内外并重、动静互摄(动中有静如拨灰,静中有动如绿蕉半展、纸上蜗涎),颇有王维山居诗的审美韵味。
在第三种模式中还有一种特殊的空间写法,即把书堂本身或其中有代表性的意象置于广袤的宇宙中,从而造成大小对比极其强烈的空间感。如吴澄《题张尹书巢》“醯鸡瓮里天,露蝉壳外身。此巢何处著,六合一微尘”,在用比喻形象揭示静坐者与书巢的主客关系的基础上,强调了书巢自身在茫茫天地间的渺小,从而暗示个体生命的微不足道。两宋之际綦崇礼《德升尚书再用前韵见示五绝》其五《东斋夜坐》“一时盛意气,四海竦风棱。我怀非此念,兀坐对青灯”,诗中虽交织着时空的双重对比,但重点在空间层面,而一盏青灯与四海凉风力量反差之巨大,更增添了诗人沉重的漂泊感和孤独感。
(二)心理空间:情、趣、志、理
物理空间是静坐诗词产生的物质基础,但静坐的本质是心理活动和情感体验。诗人通过情景互动、情随景移、意象重构、借物比德等多种艺术手法,从而实现特定物理空间向心理空间的转换或转化。其转化内容主要集中于情、趣、志、理四大方面。
1.言情
静坐多发生在幽静清新的山水胜地、风景园林或明窗几静的淡雅之室,而身临其境者在记忆、联想等心理活动中极易进入情感世界。如游酢《宝应寺读书堂成因怀明道先生》云:“桥西积雪度新晴,卜筑茅堂快落成。郁郁奇花铺野趣,关关好鸟和书声。春浓岚色无边景,水净天光彻底清。记得程门窗草绿,至今遐想每驰情。”从诗题及“卜筑”等句来看,游酢经过精心设计才把读书堂建于宝应寺旁。其地风景宜人,便于静坐读书。最关键的是尾联,诗人面对书窗前的如茵春草,不由回忆起当年在老师程颢跟前受教的情形:大程好以“静坐”接引弟子,且把道学宗主周敦颐“不除窗草”的传统代代相传。换言之,书堂静坐观草而体仁悟道,是周、程、游等理学家一脉相承的教学传统。
静坐所言之情,从时间角度言,有写当下瞬间感受者,如舒邦佐《书堂前植竹,今日移梅于其间》“《岁寒图》上曾相识,一笑相看自有情”。但更多的是持续性或惯常的生活感受,如吴可《李氏娱书斋》“李侯平生无他好,眼中黄卷常自娱。明窗危坐对贤圣,鼓吹不可一日无”,即揭明著名藏书家李公择危坐读书的目的是与圣贤进行思想对话,意在达成自娱境界;袁桷《广信陈氏择胜楼》“散发碧潭际,读书丛竹边。怡情学荣观,卜筑遵自然……群动各有性,孰念静者怜”,明确指出静坐读书是怡情。更常见的则是闲情,如段成己《行香子·书舍偶成》“得偷闲处,且适闲情。有《坐忘篇》《传灯录》《洗心经》”、何南凤《彭印周书斋偶得》“茶罢丝桐响,闲情寄七弦”就极具代表性,二人分别基于静观、静听视角而写静坐之闲情。当然,也有写忘情者,如汪启淑《即事》“晓起西窗坐,焚香淡世情”。
2.言趣
书堂静坐写趣者也较为常见。如戴复古《侄孙子渊新居落成二首》其二“一区扬子宅,中有读书堂。早觉儒风好,兼看野趣长。籓篱带花竹,里巷接农桑”所写戴子渊书堂,突显了田园风光野趣,颇有陶诗的闲淡韵味;郑耕老《木兰溪书堂》自谓“郑子藏书处,柴门碧树湾。开怀溪一曲,养拙屋三间……辋川多胜趣,何似此潺湲”,认为即使是王维辋川的胜趣也比不上自己的三间书屋;夏言吉《题翠微书舍》“可人书屋翠微中,景趣鹅湖岳麓同”,把翠微书屋和著名的鹅湖、岳麓书院相提并论,认为三者所得景趣并无轩轾之分;弘晓《书斋早起》念念不忘的主题是“悠然生趣满,乐意自如如”;姚勉《题朱氏梅芳书院》“穷经得趣床横《易》,体道存心壁画《图》”,又从静读《周易》、静观《太极图》而悟理趣;王庆勋《春日书斋即事》“静趣先教肺腑清,岂徒分得清闲福”,意在强调静坐、静修、静趣的同步关系;乾隆建有得趣书屋等百余处书堂,可知即便贵为皇帝,公事之余也重视静中之趣。
3.言志
静坐言志是两宋书斋生活的新现象之一。隋唐科举制度兴起后,学而优则仕的观念在宋朝得到极大强化,儒家诗言志的传统在书堂静坐的心理空间书写中有充分表现。彭汝砺《和济叔兄〈书斋言志〉一首》云“学以充吾志,思期惠尔民”,其济世安民之志相当自信;王之道《史佐才读书堂》说“作堂于其间,读书乃其事。嗜好与人殊,可以见君志。明年冠群英,先正秘书字”,显然诗人对史佐才实现读书入仕之志充满希望;方大琮《寄题董宰读书轩》,赞扬永福县宰“怀哉尹君志古道”的远大理想;周昂《书斋》“壮志初尝胆,吾生岂系匏。草玄虽闭户,未用客相嘲”,则宣誓了永不言退的读书志向;谢迁《灯夕里巷甚哗,婿汝才与儿辈闭户诵习不辍,予甚喜,用前韵柬雪湖》“寂寞书斋方苦志,喧哗灯市漫争辉”,意在向好友冯兰报告其儿辈及女婿甘于寂寞的苦读之志,喜悦之情溢于言表。更可注意的是,随着儒释思想互动与整合进程的加剧,僧家也毫不忌讳在书斋言儒家之志,宋初智圆《暮秋书斋述怀寄守能师》即说“空斋学佛外,六经恣论讨。仁义志不移,贫病谁相恼。天命唯我乐,百神非吾祷。为文宗孔孟,开谈黜庄老……愿扬君子风,浇浮一除扫”,其语气完全是儒家同盟军的姿态,且他对儒家的思想、文学观皆予以高度认同。此外,士人在道院书斋言志也时有所见,如华亦祥《希夷道院对月》开篇就说“托志观群书,意气自跌荡”,然后再谈“读书静怀古,幽斋颇清敞”氛围中的读书过程:“经义庶剖析,性地待涵养。床头移短檠,灯落淬吾掌。”
4.言理
宋代理学勃兴,故书斋生活写静坐明理者俯拾皆是。文同《秋居览景因感所事》“闲居闭穷巷,拙者诚所宜。掩书坐前楹,默与天理期”,似是最早把后来广受关注的“天理”二字写入书斋静坐主题者;陈文蔚《寄题吴子似所居二首》其一《读书亭》“要非纸上语,至理实参前……兹乃读书旨,涵泳当忘年”,则把其师朱熹倡导的“涵泳义理”作为不二法门,不遗余力给予传播;陈宓《春暮书房》“方殚义理乐,蚤觉鬓髯秋”、魏了翁《题沈氏书堂》“吾闻学者事,穷理以返初”,又分别把穷理作为读书之至乐和人性之本源;徐鹿卿《独坐》“反观静照默有契,森然众理俱包涵”,高度概括了书堂静坐时理一分殊的心理体验。嗣后,相关作品不胜枚举,较有特色者是刘璟《盘谷八咏》其八《竹径书斋》“清虚见真心,静默臻妙理”、杨廉《别蔡介夫终养归泉南十首》其四“书堂好坚坐,至理彻骨髓”,前者强调虚静状态与悟理的关系,后者突出读书的终极目的就在于明至理,要让儒家的理学思想浸入读书人的骨髓中,成为其精神支柱。更有甚者,书斋斋名本身就富于哲理,如乾隆鉴止书屋的来由是:“璇源言其实,涵道言其理。书屋别一曲,爰名曰鉴止。动实滥于面,止乃澈其底。澈底鉴斯明,孰能混臧否。偶来俯空澄,心境两清美。不波胜其波,有鉴谓多矣。”
以上所论情、趣、志、理,仅是大致的心理空间分类。实际上,综合型的例子也不少,像赵处澹《题周恭叔谢池读书处》“幽趣静看青鸟啄,闲情独羡白鸥眠”,是幽趣、闲情对举;周砥《可诗斋分韵得瑟字》“陶写性情余,深入义理窟”,是性情、义理并重;吴与弼《题凤桥书屋》“众理森严尽在书,朝经暮史志何如”,则理、志兼容;鄂恒《静夜》“焚香侧书坐,灯青竹床冷。理从微处入,趣向间中领”,又理、趣同得;等等。
(三)社交空间:同气相求
虽说书堂静坐体验因不同生命个体生理、心理素质的差异而个性化色彩相对浓厚,但在参禅、参诗、参艺(以琴、棋、书、画为代表)的过程中,经验分享仍然是重要的社交主题之一。究其成因,主要是书斋尤其是明清以来的园林式书斋常具有开放性而成为公共的文学空间,如五代宋初洪州的华林胡氏书斋(又称义门胡氏华林书院、华林书院、华林书堂),两宋以来的庐山濂溪书堂(院)、岳麓书院、衡山石鼓书院,明代杭州戴文进竹雪书房,清代扬州二马小玲珑山馆等,都是典型代表。
1.参禅
唐宋以降,士僧互动相当频繁。士人读书山寺蔚成风气,故读书过程中常伴有参禅活动。如翁卷《读书山寺寄问城间诸友》“止携书一箧,长日坐空林。每见僧家事,便生静者心”,就把诗人的参禅经验(以僧为师)毫无保留地分享给了他城中的朋友。钮琇《同公麟兄游陈园,并访沧溟上人不值》其二又云:“宿雨生凉嫩,书堂绿满轩。坐看松体直,行傍竹阴繁。出水鱼常定,穿花鸟独言。何如逢慧远,更与论风幡。”钮氏虽未遇到沧溟上人,但后者所在寺院的书堂却成了作者与朋友的社交空间,而且诗人基本上按照释家四威仪(行、住、坐、卧)的主体内容来写其游观景象,尾联“风幡”典出《六祖坛经》,点明题旨,即禅定本质在于对治“心动”。而且,读书人常把书斋当作禅室,自然就可以大谈特谈静坐主题了,如裘万顷《兀坐》说“静室我方燕坐,傍人唤作修行”,董传策《书斋独坐漫简谈禅者》开篇就交流心得说“独坐澄然个里明,却来印证自相成”。
2.参诗
两宋以降,带有浓厚禅学意味的“参”字经常入诗,诗中所论方法主要有饱参、活参和遍参,所参对象无非人、事、物,较具诗学内涵的是参诗(包括诗人、诗句、诗法、句法等)。如周孚《洪致远屡来问诗,作长句遗之》“古人作诗有成法,句欲圆转字欲活。始循规矩后变化,如以金丹蜕凡骨。君试停杯参此语,莫笑前人用心苦。只今孰是前辈诗,风漪作文君看取”,把自己参诗的经验之谈毫无保留地传授给对方,并强调活法尤其是师法自然的重要性。韩淲《赠潘德久舍人》在“幽窗坐谈久,不觉晚横雾”的长谈后,向朋友发出“终当入林密,共结茅屋住”的邀请,目的便是“安心参活法,一涤尘土污”。蓝仁《山中漫题》其三尾联“静坐观诗妙,须参最上乘”,意在总结石门寺静坐读书时的作诗法门。朱诚泳《寄汤半村》末联“芳草一庭书馆静,煮茶何日细论诗”,突显了长安杜曲正学书院茶禅一味的论诗氛围。何绍基《语铃道人远寄〈论书〉二篇,仍叠前韵奉答》“泉眼养珍珠,窗纱添绣漪(君有绣漪书舍)。静得五言妙,精穷千载疑”,则抒写在友人绣漪书舍共同静参诗学的美好记忆。
3.参艺
儒家本有“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论语·述而》)的教育传统,而元末理学家谢应芳《娄曲书堂》仅用八字“味道之膄,游艺之场”便概括了书堂艺与道的复杂关系,即书堂作为社交空间,游艺只是其日常生活方式之一,更重要的是让人领悟道的丰富内涵。事实上,书斋静坐主题写静听(弹、吹)琴、箫(音乐之代表),静赏棋艺、静观(写)书法,静赏(绘)书斋山水图之事者,比比皆是。项安世《古樟书堂》“雾合琴书润,风来砚席凉。试赓云下曲,余韵绕琳琅”,虽描绘了书堂多种用器的组合,但他印象最深刻的却是余音缭绕的琴声。樊太复《酬髯翁寄怀韵》“兀坐书窗最寂寥,忽闻天外度玉箫。谁将三寸生花笔,自写新诗题芭蕉”,又把听箫感受转换成悠远诗境,颇有诗乐合一的空灵之美。王镃《月洞书屋》“自咏自书粘壁上,何须名画与名碑?隔墙风落闲花片,日日飞来入砚池”,一反崇尚名人、名画、名碑的传统,旨在张扬诗、书、画创作的自主性。潘奕隽《沙头雨·题蒋春皋遗照》“三径依然,湘帘半卷琴声杳。墨香还袅,想见幽人抱。
记坐书堂,看画同谈笑。循阑绕,昨朝重到,池上秋风袅”,则通过回忆与蒋氏在池上书堂共听琴声、同观名画的生活细节,抒发了对亡友无尽的思念,同时透过这些生活细节,表明二人有共同的游艺爱好。书斋静谧的游艺生活,按余绍祉的总结是“校雠文字,摩挲鼎彝,焚香煮茗,临帖作字,无非清事。予最爱邵康节于百原山书斋中灯下正襟危坐,虽夜深亦如之,试思康节此时是何气象”,即游艺终极目标是像邵雍那样培养圣贤人格和气象。
在参艺类作品中,元明清三朝的“书斋山水”图值得特别关注,它们经常描写静坐主题,文人题画或唱和之作颇多。如王蒙《天香书屋图》,题画者就有黄公望、柯九思、乾隆等人;对金献民的蓉溪书屋,边贡写有《题金宪长舜举〈蓉溪书屋图〉四首》,其四“溪上主人元好静,巴童休唱下渝歌”,说明金氏建筑书屋意在静养身心。清代北京、扬州、济南等地建有以唐人刘眘虚《阙题》名句“深柳读书堂”命名的皇家园林或私人书堂,后世据此制图者有章容谷、陶怡云等,名家题画诗则有钱载《题章虞部(有大)〈深柳读书堂图〉二首》、陈兆仑《章容谷〈深柳读书堂图〉》、罗天尺《壬午初夏得湖州章容谷先生书,命题〈深柳读书堂图〉,因成四律奉寄》、陈用光《为陶意(怡)云员外(涣悦)〈深柳读书堂图〉》、姚鼐《陶怡云〈深柳读书堂图〉》、王文治《题陶怡云〈深柳读书堂〉》等数十首,皆重在抒发对山水的逸情幽思。此外,方外之士对这类书斋山水图也颇有兴趣,达观真可《虎丘图》“我作此歌有深意,顺逆关头君却记……消遣春光展此图,虎丘移入书堂里”,即表明他把描绘虎丘山水的《虎丘图》置于寺院书堂,作为众僧观想对象。
以上所说参禅、参诗、参艺等仅为大致分类,更多的时候,书堂静坐主题的社交空间具有多元性。如沐昂《书斋即事》三四联“得句思无限,观棋趣有加。书斋闲坐好,时复阅《南华》”,把自己参诗、艺(棋)、道(庄子)的多种经历公之于众。李时行《寺居》“读书向山寺,习静寡将迎。云去窗犹湿,风来琴自鸣。锄苓供药物,采蕨荐盘羹。闲过邻僧语,尘心一以清”,表明其山寺静坐时,先后有过参艺(听琴)、参禅之举,不过有意思的是,其参僧人时却被后者以《老子》“天得一以清”之语相提撕。陈镒《双溪道院赠叶逸民》在“读书精舍最相宜,一炷清香昼掩扉”的静坐气氛中,得出感慨说“邂逅与君同此兴,求诗问法两忘机”,即二人都觉得参诗、问道两不误。当然,该诗较为特别之处是写道院的书堂静坐。方彦珍《行香子·述怀》“掩窗纱、静护炉烟。针工之暇,笔墨自遣。参书中义,诗中味,静中禅”,则是清代女词人针工之余焚香参诗、参禅的真实写照和心曲吐露。
(四)文化空间:虚拟身份认同和道统、学统认同
书籍是古代文化传播最重要的物质载体之一。既然在书堂静坐,相关的文学书写自然涉及其指涉的文化空间。中国古代建筑史上存在众多以历史名人读书、讲学之处(含传说)命名的书堂类建筑,如子建书堂(曹植)、何氏书堂(何楷)、昭明读书台(萧统)、李白书堂、东坡书院(苏轼)、苏子由读书堂(苏辙)、濂溪书堂(周敦颐)、紫阳书院(朱熹)、象山书院(陆九渊)、阳明书院(王守仁)、甘泉书院(湛若水)等,后世学人只要身临其境者,就如胡居仁《礼吾书院》“清幽期与古人伦”所说,进入追慕前贤的历史记忆文化空间。而书堂类建筑的命名本身,往往指向“静坐”观念,如乾隆皇帝“静缘”“静怡”“静益”“贮清”“清绮”“抱素”“养素”“养源”“体素”“澹思”“天籁”等书屋书堂名,莫不与三教静坐、静修观念关系密切。不过,目前学界对文化空间的界定众说纷纭,莫衷一是。本文重点借鉴“非遗”领域的虚拟性和非物质性来分析其特色,总体而言有两大特点。
1.虚拟身份的认同
首先,书堂静坐诗词的创作虽以儒士为主体,但他们在文化空间中最常见的虚拟身份认同基于释家,其主要表现有三:
一者以僧自比或比他。如连文凤《书斋夜坐》“读罢残书听雁声,西风一榻一青灯。老来清思浑如许,自笑前生莫是僧”、钱谦益《顾与治书房留余小像,自题四绝句》其三“数卷函书倚净瓶,匡床兀坐白衣僧”,即从佛教的三生观念,分别认定各自的前世、现世为僧。陈著《送严伯长教授(名德元)邑庠任满》“禄釜半虚家继廪,书窗独冷仕如僧”、仇远《宿范譓卿书房(子顺)》“老来顿悟妻儿累,却羡山中有发僧”,则把书院山长严氏、书房主人范氏都比作出家僧。此外,维摩诘也是儒士津津乐道的佛典人物,以其形象自喻者同样十分常见。名家如刘克庄《六州歌头》其二《客赠牡丹》开篇之“维摩病起,兀坐等枯株”、辛弃疾《黄沙书院》“隐几南窗万念灰,只疑土木是形骸。柴门不用常关着,怕有文殊问疾来”、林希逸《有感》“独坐蒲团守书卷,长年恰似病维摩”等,皆用“维摩示疾”“文殊问疾”之典来揭示其特定场合的心理感受。尤其是具有强烈用世之心的辛弃疾,其黄沙书院静坐时也以维摩自比,何其落寞,何其无奈。
二者常把静坐空间比作僧舍、维摩室。前者如郑刚中《经月门无客,客至,必谓予“此居萧然如僧舍”》、张翥《蜕庵岁晏,百忧熏心,排遣以诗,乃得五首》其四“书舍如僧舍,心闲与静宜”等,后者如良琦《春日有怀郯九成》“却思维摩室,清坐只焚香”、袁宏道《归来》“归来兄弟对门居,石浦河边小结庐。可比维摩方丈地,不妨杨子一床书”等,大多在营造书堂清幽之氛围。
三者常以僧家坐具、坐姿写静坐形象。如吕本中《夜坐》“较量定力差精进,夜夜蒲团坐五更”、邓深《新滩阻风》“终朝收足坐,兀兀与僧同”、丘巨源《夜坐》“静坐书斋夜,萧然一事无……浮生缘底事,兀兀付团蒲”、汪启淑《书堂夜坐》“凝神结跏坐,斗觉烦襟爽”、周星誉《庆清朝慢》上片“裹头兀坐,夜来残雪微晴。一卷《楞严》转罢,黄梅花亸小窗阴。垂帘处,蒲团软美,松火通明”等所说“蒲团”“跏(趺)坐”分别是僧人最常用的坐具和坐姿,而“兀兀”“兀坐”就是静坐之意。
当然,也有综合三者而成的作品,典型者如裘万顷《予从元德弟借到西廓书斋,朝夕其间,今二年矣。戏题作病僧寮,且赋三绝》,既把书斋比成病僧寮,又把自我形塑成“华发苍颜一病僧”,常在“蒲团竹椅南窗下”,誓愿“遂学枯禅度此生”。
其次,有以道士身份自比者。如王禹偁《书斋》“年年凭宅住闲房,也作幽斋着道装。守静便为生白室,著书兼是草玄堂”,把自己的书斋生活道教化。李坚《书斋谩兴》“静掩重门昼不开,闲斋便是小蓬莱。有时佳客相经过,不许俗人轻到来……一卷《羲经》销永日,数联诗句咏悠哉”,则把书斋比喻为道教圣地小蓬莱,于其地参诗、悟道,何其悠闲!
最后,释、道两教思想体系虽有巨大区别,但因同属“方外”之教,故不少儒者的静坐之诗,亦有混同二教之虚拟境界者,郑樵《题南山书堂》“禅房夜静留清鉴,阆苑仙归坠碧环。每到轩前心转逸,了无纤翳可相关”即如此。三教合流之后,统合三家思想文化意识之作同样较为常见。真山民《丹山书堂》“一朝衿佩儒簪合,千古诗书屋壁香。鉴曲烟霞归羽馆,钟山风月落僧房。如何只揭精庐扁,解续斯文气焰长”,就以儒学统合佛、道二教,并把三教都纳入“斯文”的精神血脉中。张世进《斋心》在“闲斋暝目坐”中,发现“佛老与吾儒”的静坐体验“相去只微眇”,其构思和真氏可谓大同小异。
2.道统和学统的认同
两宋以降书堂静坐的空间文化书写十分重视对儒家道统、学统的认可,这主要和宋明理学思潮的兴起、书院教育的普及关系密切,当然,也受到唐五代禅宗文学重视“宗统”“史统”的影响。其中,较全面梳理自周敦颐、张载至程、朱之两宋道统、学统史及重要儒学思想观念史的是陈淳组诗《隆兴书堂自警三十五首》。后来,这种追根溯源的写法几乎成了俗套,如:刘黻《横浦十咏》其一《周程三先生书院》“千载斯文冷,先生以道鸣。山川师友趣,日月弟兄情。门静一松在,源深双浦横。儿童游里巷,犹喜说周程”,把周、程的道统相继置于首要位置,并通过书院教育而塑造一代代少年的心灵;仇远《送虞师宪赴延平书院山长》“我师文靖公(李侗),一传子朱子。佩服《中庸》书,静中识根柢”,先交代虞氏学统渊源,再突出“静”在书院教育中的作用;金幼孜《赋雷给事璜溪书屋》“春暖芸香时剔蠧,夜凉灯火独看书。闲中自得先天妙,静处曾观太极初”,则以小见大,用雷氏学习周敦颐、邵康节易学的细节来展示后者的静养工夫;来集之《应天长》(江东遗事共十首)其三“书院静,濂洛薪传,孔颜心课 ”,借追忆明末刘念台稽山书院的授道场景,颂扬刘氏的殉道精神。阳明心学兴起后,当时也有视其为正统者,如董传策《阳明王先生祠像》赞王休云“儒门心脉久多岐,大慧慈湖一派师。拈出良知真指窍,向来实证得居夷”,但《夏日敷文书院》写其坐观阳明公手植“凌霄双杏林”时,则有“清世壮猷谁比窃,敷文今已愧传心”的时过境迁的喟叹。
在道统与学统认同的文化空间中,有一类生活细节特别值得关注,即观瞻圣贤图像。刘度《过兰亭书堂》说其印象最深的是王羲之像:“堂中有遗像,俨坐遗冠巾。情知金堂仙,可望不可亲。”姚勉《题腾芳书院》“仰瞻圣贤像,冠履森在目”,形象描绘了众学子观瞻圣贤像的肃穆氛围。高斯得将其游天台、南岳所得当世名臣兼理学家的陈瓘、刘安世像“揭之书室内,朝夕得晤对”,以二人不畏强权的斗争精神激励自己。李梦阳《鹅湖书院》写“千古俨高贤”时的画像安排是“立壁东莱毅,悬河子静偏。众流归一海,流泪考亭前”,把鹅湖之会的主要人物吕祖谦、陆九渊、朱熹一一排出,最终强调朱子才是正统。当然,释、道书房的文化空间自然少不了圣像崇拜,如:吴时显《大宁寺过舅书舍》开篇说其“幽寻空像栎山隈”之经历;周文璞《尧章金铜佛塔歌》“白石招我入书斋,使我速礼金涂塔……上作如来舍身相,饥鹰饿虎交相向”,叙述了诗人和著名词人姜白石书斋共同观瞻佛本生故事画的场景;王迈《和书楼叔遇叔题小蓬莱》“一龛俨坐钟兼吕,二老相从聃与莱”,则一口气列举了八仙信仰中的钟离权、吕洞宾,以及仙家孝子李聃、老莱子。而观瞻、观想佛道圣像,同样是各自宗统、法统认可的直接表现。
书斋山水的道统、学统一般以王维为正宗。如孙觌《右丞相张公达明营别墅于汝川,记可游者九处,绘而为图,贻书属晋陵孙某赋之》其一《澹岩书堂》“右丞今摩诘,尚友千载前。神交梦仙舟,地趣真辋川”,构思精巧,把张公达比作当世王维,认为《澹岩书堂图》之审美趣味源自《辋川图》。胡应麟《张元春为余作书斋四图,各系以诗》其一《金华洞》“何如坐对王维画,四壁青山尽意游”,机杼同也。王恽《鹧鸪天·韩氏别墅》“吟倚杖,卧看书。一家风景辋川图”,表面看是动态刻画主人读书之场景,主旨却落在王维式审美追求。山水诗鼻祖谢灵运在书斋山水题材中也占有一席之地,如王士禛《吴历修〈竹吾庐图〉为汪季甪题》“读书茅檐下,乐于奉朝请。涧边清浅流,屋后檀栾影。借问辋川人,何如斤竹岭”,强调谢客《从斤竹涧越岭溪行诗》表达的游观山水与王维的禅(静)观山水并不矛盾。
二
空时同体的建构途径:静观、静听与鼻观
书堂静坐诗词的创作虽以前述四大空间意识为主轴,但也常常和时间感悟互融互摄,总体上呈现出空时同体的特色。这主要体现在两个方面。
一是正文叙述中空间与时间的一多互摄。如陈瓘政和六年(1116)春提举庐山太平观时,献给临济宗黄龙派高僧灵源惟清禅师的开悟偈“书堂兀坐万机休,日暖风柔草木幽。谁识二千年远事,如今只在眼睛头”,是表现书堂静坐主题的一首名偈,其“万机休”写出了三教共有的息虑感受(重在心理空间),“日”“风”“草”“木”着重写书堂所见自然景观(属物理空间),后两句把悠远的时间置于当下芥子般的空间“眼睛头”之中,既蕴含了华严学“一多相即”的思想,又呈现了华严学理事无碍的境界,同时表明陈氏是向惟清寻求身份认同,社交空间与文化空间在此重合。嗣后,类似的诗句比比皆是,像俞琰《秋夜偶作》“静中识破纷华境,万事从今付一瓢”、朱有燉《书斋》“坐对清秋景,灵台万虑澄”、金堡《会龙书院秋宵独坐》(七首)其一“才得秋来万窍号,穿幡间柝到中宵”等,都灵活运用了“一多相即”的时空互摄法。此外,王维《终南别业》“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欹湖》“湖上一回首,山青卷白云”等山水名诗名句之示范性的时空并置法,后人多有发扬光大,常用来表现书堂静坐的空时同体特色。释道璨《和恕斋〈濂溪书院二首〉》其二“白云散尽青山出,一卷《通书》未写时”、林鸿《题福山寺陈铉读书堂》“灯影秋云里,书声晚磬中”、孙承恩《夜坐》“隔水荷风时细细,傍檐花影故离离”、释正印《访伯彩袁居士书房》“坐石忘今世,看云话古宗”、刘大绅《坐董竹溪太史书斋》“玉室金庭投辖处,绿文赤字检书时”等,莫不是依王维模式而来。
二是相关作品中常用的命题方式。释道潜《冬夜会孙莘老司谏书斋》、李弥逊《春日书斋偶成》、杨万里《书斋夜坐》(二首)、郑刚中《书斋夏日》、陈宓《暮春书房》、吴宽《书室晓坐》、陈邦瞻《书斋夜坐》、王慎中《满江红·夏日书斋小睡作》、商景兰《洞天春·初春同友坐剩国书屋》、弘历《荫榆书屋晚坐》、严遂成《东坡书院与允山禅丈夜坐》、于宗瑛《秋日闲坐韵琴书屋》、斌良《书堂夜坐》、瞿镛《浪淘沙·晚坐城东书屋》等,主要以“书斋+时间”(或顺序相反)的叙事性短语命题;连文凤《中秋夜坐》、丘巨源《夜坐》、朱有燉《晓坐》、孙承恩《夜坐》、郭棻《夏夜坐》等,题中虽未出现“书斋”等字样,但其时间状语实际上揭示了静坐的时间节点;孔平仲《书斋独坐有怀》、叶梦得《独坐不得眠读旧书》、郑清之《书斋独坐》、陈渊《书室独坐》、沐昂《书斋即事》等,表面看题中无时间状语,然“独”字表明了“静坐”的心理状态。就空时同体的叙述言,出现最多的是“夜(晚)坐”,尤其是秋夜静坐,而营造空时同体最有特色的手段是焚香。于此,三教人士概莫能外。宋前三教合一的代表是白居易,其《味道》首联颔联“叩齿晨兴秋院静,焚香冥坐晚窗深。七篇《真诰》论仙事,一卷《檀经》说佛心”,非常典型地描述了他焚香静坐而读佛、道经典之事。至宋,书室焚香静坐蔚然成风,陈敬撰《陈氏香谱》就是这一流行文化现象的真实反映。嗣后,诗词相关的描写不胜枚举:戴昺《书房》“书房清晓焚香坐,转觉幽栖趣味真”,高度概述了焚香静坐带给作者的心理愉悦;丁澎《锦堂春·题秦氏书屋》“疏雨半窗花影,秋风一枕松声。焚香独会《参同契》,手自训《黄庭》”,绘声绘色地写出了焚香研读道典的场景;翁心存《鹿樵以新诗见示,依韵奉和》其二“退直焚香时静坐,课儿学字日分程”,叙述了公事之余的家教生活。总之,正如卢方春淳祐三年(1243)作《南安周程书院记》引其友赖子厚之语“吾课诸生,暇诣祠,焚香坐书院,道心可养涵也”,书院、书斋的焚香静坐,不管于己于人,终极目标是培养“道心”。
至若书斋(焚香)静坐空时同体的建构途径,主要有三:
(一)静观(看)
此处所说的静观、静看,主要指出于视觉感知而建构空时一体的文本空间。如张栻乾道三年(1167)作《过胡文定公碧泉书堂》后半篇云“爱此亭下水,固若玻璃盆。晴看浪花涌,静见潜鳞翻。朝昏递日月,俯仰鉴乾坤。因之发深感,倚槛更忘言”,立足于“书亭”这一视点,用“看”“见”“鉴”等视觉感极强的动词来描绘胡安国、胡宏父子所创碧泉书堂的物理空间(外缘景观),进而形塑自己忘言的心理空间,其空间意识的位移与时间感悟几乎同步进行,这也是空时同体的特点之一。曾丰《题冯行之双溪书房》“葛溪支派小双水,冯君领会水之理。东西决流二本非,左右逢原两端是。开窗观澜参浴沂,涵泳无往非圣涯。水哉水哉不尽意,归欤归欤有余师”,其诗眼在“开窗观澜”四字,可谓一语双关:“开窗”“观澜”写实景所见,“观澜”又用《孟子·尽心上》“观水有术,必观其澜”之典;紧接的“参”字表心理感悟,“浴沂”典出《论语·先进》“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义指儒家怡然处世的高尚情操。换言之,作者把当下在物理空间的视觉感受(从窗观葛溪双水),通过心理空间的暗示(“参”),和儒家的文化空间融汇为一体(即要求冯行之回归孔孟的道统和学统)。韩淲七绝《梅天薝卜花开》“梅润愔愔雨脚斜,海天长夜一瓯茶。巴笺试罢卷书坐,静看小丛薝卜花”,虽以长夜静坐的时间感悟为铺垫,然思想主旨在末句所看的薝卜花。结合其《瓶间薝卜》“碧叶瑶光发净香,薫风吹我小书房”可知,薝卜花是韩氏书房最爱的室内花卉。据前辈诗人王十朋《书院杂咏》其十二《薝卜》“禅友何时到,远从毗舍园。妙香通鼻观,应悟佛根源”可见,韩氏静看的薝卜所对应的文化空间是佛禅之悟,也就是说他的静观瓶间薝卜之举,至少同时包含心理空间(悟理,但没有交代)和文化空间(身份认同是禅友)。袁华五绝《读书舍》云“芳草生书带,香芸辟蠹鱼。钩帘双燕入,长日坐看书”,描绘的物理空间虽以“书带”“香芸”“书”等室内布置为主,但通过双燕由外入内的穿帘瞬间和整天看书的时长对比,使得读书静坐的物理空间有了某种象征性的文化空间感,即作者读书如燕子回家一样,是在寻找精神家园的回归或寄托。
(二)静听(闻)
这里的静听、静闻,主要指从听觉感知途径建立的空时同体的文本空间。如杨万里《书斋夜坐》(其一):“棐几吹灯丈室虚,隔窗雨点响阶除。胡床枕手昏昏卧,卧听儿童读《汉书》。”全诗重点是听觉叙事,以雨声、读书声为主要意象,同时表明时间的持续,但开篇的“丈室”(即维摩室)和第三句“胡床”(即禅床)则说禅修静坐空间及坐具,有鲜明的物理空间及文化空间意识;“虚”意在概括书斋夜坐的心理感受,并奠定全篇基调(虚静之美)。故作者实以空间叙事统合诗歌意脉,在时间感悟中融汇了物理空间、心理空间和文化空间。王绂《夜坐》“书馆萧条闻夜风,闭门孤坐与谁同。谁邻有子灯前读,忘却情怀是客中”,同样突出听觉叙事,以风声、读书声为主要线索,并置于“孤”的心理体验中,最后“忘却”云云依然是身份认同,只不过是否定性的表达。萧恒贞《菩萨蛮·课子读书堂》(题如皋汪氏文园绿净园两图)云“奇书藏万卷,试诵先芬远。隔竹听吟声,数它雏凤清”,四句中有三句用听觉叙事,仅“书”“竹”二物代表书堂的位置经营(物理空间),“先芬”意在赞颂汪氏祖先的美德,张扬家学传承,最后一句典出李商隐《韩冬郎即席为诗相送,一座尽惊,因成二绝,寄酬兼呈畏之员外》的“桐花万里丹山路,雏凤清于老凤声”,寄寓了作者家风代代相承的美好愿景。
(三)鼻观
静观、静听虽是书堂静坐主题建构空时同体的主要途径,但其他感觉如嗅觉、触觉、味觉等也常出现在相关作品中,而且多觉并存的现象较为常见。如林希逸《瓶中指甲花初来甚香,既久,如无之》“胆瓶花在读书床,坐久看来似不香。便比古今求道者,学成却与道相忘”,言及视觉和嗅觉;汪应辰《陶山书院》“陶山读书处,景物自天成。幽涧菁莪盛,高冈彩凤鸣。雨余山色秀,云净月华明。静听寒泉响,潺潺洙泗声”,融汇视觉、听觉和触觉;乔用迁《夜坐》“兀坐书斋寂,悠然对短檠。秋深风一夜,凉到月三更。瀹茗人无寐,敲棋子有声。稍欣残暑退,隐几听鸡鸣”,描绘了书斋夜(静)坐时的视觉、听觉、冷觉、味觉、温觉等。在多觉并存中,更有审美特色的是在联觉、移觉基础上产生的通感,而通感的理论依据主要出自《楞严经》“六根互用”观念,它对宋代文人的生活、审美及文学创作都产生了深刻影响。具体到书堂静坐主题,作者最常用的是“鼻观”(又称香观),并常和参禅经验相联系。如张耒《摘梅花数枝,插小瓶中,辄数日不谢,吟玩不足,形为小诗》“疏梅插书瓶,洁白滋媚好。微香悠然起,鼻观默自了……禅翁心土木,对此成魔恼”,以书斋清供之瓶梅为鼻观对象,并以禅翁自比。郑刚中《清明前风雨兼旬,城外桃李无在者,书室中有酴醾一瓶,置之甚久,盖风雨所不及也,为赋五韵》“小室偶深静,花意犹清淑。置之砚席间,鼻观常芬馥”,将书室当作禅室,书写观香酴醾的心理感受。曹彦约《静坐对茶花偶作》“地暖不忧春近远,窗空惟映月参差。病夫久废卢仝碗,鼻观从容圣得知”,叙述大病初愈后于寒冬月夜鼻观茶花的心理感受,尤其彰显了茶禅一味的禅学思想,且诗人隐隐以唐代茶诗圣手卢仝自比;李昱《题王竹斋〈墨梅〉》“鼻观幽香静可参,月明和影落空潭。霓裳不动冰魂远,恰似江妃睡正酣”,把南宋山水画家王正真《墨梅》作为鼻观对象,并将墨梅拟人化,别有审美情趣。吕渊《雪屋焚香》“吟窝新结小崆峒,静爇名香趣不穷……水晶帘静诗魂爽,银叶炉深鼻观通”,其焚香鼻观,进入了诗禅汇通的境界。边汝元《秋夜四绝句》其三“习静观鼻端,有香随呼吸。谁把玉簪寒,浸在古铜鬲”,点出焚香鼻观的本质就是习静。纪迈宜《井甥眉一见,示邑侯张公惠〈茉莉花朵〉之什,和成,而张公使适至,亦以见遗,复次前韵》其二“分贻衰朽劳相及,鼻观禅心两不妨”、王文治《题心农试砚斋》“谁剪端溪一片云,松烟小试向斜曛。墨香浓入花香里,鼻观禅中两不分”,则把张氏咏茉莉诗、汪心农所制文房用墨作为鼻观对象,并强调鼻(香)观其实就是禅。
当然,无论用静观、静听抑或用鼻观建构空时同体,都有一共同点,即多遵循从观物(外)到观心(内)的路线图,最终进入心物一体的境界。朱熹《题东屿书房》中间两联“曙色千山晓,寒灯午夜深。江湖勤会面,坐卧独观心”,从夜观书灯、晨观晓山到观自心,清楚地展示了朱子眼中即将赴任池州青阳县令的子植书斋夜坐的静观形象。赵蕃《次韵何叔信〈书斋梅花〉》“坐对窗中帙,起寻檐外花。因之观物化,借以发天葩。一笑故无恙,百年终匪他。端殊苦心士,志失鬓先华”,在叙述游观外物(物理空间)的历程后转入心理分析:“匪他”典出《诗经·小雅·弁頍,比喻赵、何二人兄弟情谊之深(社交空间),“苦心”两句重在互相激励,便于重新出发。沈德潜《遣兴》“邻树散初荣,空庭蔼余绿。枝间小鸟鸣,清音爱晨旭。静坐观物化,新机往而复。吾心适无事,闲展道书读……入世戒有为,养性在无欲。窗外响松风,茶铛煮初熟”,其视点显然在书窗,先写所见所闻窗外之物及体悟的自然变化之理,然后转入室内活动,由读道书而悟人生之理;最后内外合一,空时并置,着一“熟”字,语义双关,从而道出心物一体的人生境界。
三
余 论
以上大致梳理了书堂静坐主题的四大空间意识及作者建构空时同体的主要路径,勾勒了这一题材空间诗学的主体框架。其实,有待深入发掘的问题还很多:一是静坐者的知识储备、知识素养对其静坐体验有无影响,像相关作品常描述(焚香)静坐读《易》之事,那么,《易经》蕴含的哲理要素、世界观、认识论与方法论,是否与作品的空间诗学建构同频共振?同理,静坐者经常阅读的《大学》《中庸》《论语》《孟子》《庄子》《黄庭经》《阴符经》《楞严经》《金刚经》《华严经》《心经》等,其哲理思维在相关作品中又如何表现?二是同一时代的不同作者,在同一书堂的静坐体验,其诗学建构为何同中有异?如南宋卫泾《沈氏书堂》、叶适《沈氏书堂》、魏了翁《题沈氏书堂》虽题材相同,皆写吴兴沈兴甫书堂,但它们思想主旨的差别较大。三是像弘历这样对儒释道三教静坐观都有长期实践的作者,其大量书堂静坐之作有无地域特色之区别(如承德、扬州之分)?四是书斋静坐的实践经验是否一一转化成空间诗学的必要构成因素,若有剪裁,艺术加工前、后的区别有多大?特别是“书斋山水”的静坐书写与绘图者自身的心灵体验,其契合度、有效度究竟如何?凡此,都是今后可以继续讨论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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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见于《东南学术》
2023年第2期
转自:“东南学术”微信公众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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