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毅衡｜时间的各种范畴

作者｜赵毅衡

时间的各种范畴

时间问题，一直是叙述研究的核心问题，也一直是众说纷纭最难有统一意见的课题。本书作为广义叙述学，讨论所有叙述体裁中的时间问题，就应当更为困难了。但是或许对象范围宽了，问题反而容易剖析清楚。

所谓“叙述时间”（narrative time）是个模糊的伞形概念，指的是四种时间范畴：被叙述时间(narrated time)，叙述行为时间(narration time)，叙述内外时间间距(inside-outside time gap)，叙述意向时间 (temporal intentionality)。这四个的时间范畴相差极大，不可不察。

而且，所有这些都称作“时间”（time），其实叙述中的“时间”，有三种不同形态：时刻（moment）；时段(duration)；时向(directionality)。这三者完全不同，却都被放在“叙述时间”中讨论，的确很难在每个场合一一用准术语。本书在讨论中将尽可能小心处理所用术语，尽可能明确说清是“时刻”，还是“时段”，如果两者兼有，才用“时间”一词。“时向”问题，更为复杂，本书在第一部分一章二节“模态”中已经详作讨论，本章就尽量不再涉及。

这三种形态，与上面说的四种概念互相配合，形成的时间关系，非常复杂。叙述是一种极其复杂的时间意识网络：各种体裁的叙述行为，其出发点，过程，对象，和接收，各有其时间特点，而且不同的叙述体裁，甚至每个叙述文本，都用迥异的关系网处理时间。这些时间关系的不同，是各类叙述的本质特征区别，不可不细察。本章在分析了几种可能的组合之后，会试图提出一个基本的分型方式。

本书重视时间，因为叙述在根本上是一种时间性表意活动。叙述也是人感觉时间，整理时间经验的基本方式，是人理解时间的手段，没有叙述，人无法感受时间。利科在其巨著《时间与叙述》第一卷开场就清晰声明：“没有被叙述出来的时间，无法思考时间……对时间的反思，是不确定的沉思，只有叙述活动能对此作出反应”。没有叙述事件的时间流逝，只能用物理方式衡量，无法在人的生存中产生意义：我们靠事件的叙述，才能取得时间意识。

这点其实并非玄谈，实际上很容易理解：一觉无梦，睡眠度过的时间就无法感知，需要看日光或钟表，即采用物理方式测定逝去的时间；而一旦有梦，我们虽不能准确知道睡眠度过的时间，却能意识到时间的消逝。所有的叙述，都描述在时间流逝中发生的卷入人物的变化，使人们对时间的意识得到充实。

而所有样式的叙述（哪怕是历史、日记等“时间清晰”的体裁），其时间性都与物理时间的“强编码”不同。利科说，“情节化……对时间难题的思辨，是通过一种诗性的方式”。他这个词用的很对：叙述掌握时间的方式是“诗性的”，是感性的、不确定的、变化无端的、但也是人性的。是除了用物理方式之外，人类把握时间的唯一途径。

讨论叙述时间的文献汗牛充栋，以“叙述”与“时间”关系作为主题的论著，仅标题就可以排满一本书。任何比较系统地讨论叙述的著作，没有一部能避免讨论时间问题。那么，本书关于这个问题还有什么新意可说？

本书讨论“广义叙述”的时间问题，是为了讨论所有各种叙述中时间性的共同点与不同点，如此做的目的，是提供一套实际分析的工具，也是为了理解叙述的本质。历来关于叙述时间的文献，大多数是对特定叙述体裁（主要是小说）作出的细致分析，至今没有人讨论过能适用于所有各种叙述体裁-----电影、游戏、算命、壁画、展览、口述故事等时间上几乎无可比性的体裁-----的共同时间规律，而任何单一体裁分析，无法导向对叙述时间的根本性质的认识，因此，讨论广义叙述时间，是必要的。

小说的确是人类文明创造的最复杂的说故事方式，很多人设想，只要把小说叙述的时间特征研究透了，其他体裁的叙述，只消类推小说时间研究的成果即可。这是对广义叙述的复杂性和重要性认识不足，从下文的分析可以看到，各种叙述中的时间问题，与小说非常不同，远非借用小说叙述研究，就能解决问题。

例如，近年来关于叙述时间的讨论中，许多中外学者讨论“空间叙述”，这是一个非常有趣的课题。但“空间化”讨论之所以有必要，是因为一般人都把叙述看作为一种时间性文本，这种时间性，可以从若干不同方面加以“非时间化”，即“空间化”。一旦我们处理广义叙述，局面就完全不一样，许多叙述媒介，尤其是图像，实物，身体，文本是空间存在，而叙述本质上却依然是时间性的，此时研究者面临的主要挑战就翻了过来：这些空间媒介在什么条件下被“时间化”？

例如，心像的一个大特点，是空间感比时间感分明得多。梦的开场通常是个场面，经常被称为“语境化形象”（contextualizing images）。此后情节的推进，依然是空间感比较清晰，时间却不分明。由此，我们可以得出一个看法：时间是清醒意识叙述的主要特征。在文字叙述中，时间是主要维度，因为文字的本质是记录。但是演示性叙述（包括梦这样的“类演示叙述”），空间感更为明显。许多研究“空间化叙述”的学者，没有注意到这种体裁区分。如果用有时态的语言来描述当前的梦境的话（即是说，梦者用梦话来讲述）必定是用现在进行时，正如人物在舞台上或者电影里描述眼前情景，也是用的现在进行时，即一种空间描述方式。

因此，本书并非现有研究的综合与改造，而是从对象材料开始，重起炉灶：不是为了追求广义化而有意拉大审视范围，而是试图到叙述学经常讨论的体裁之外，窥见叙述时间更本质特征。

本文出自《广义叙述学》第三部分第一章“广义叙述时间”，四川大学出版社2013年12月版。由于篇幅原因，引用注释请见原书。

来源：符号与传媒

转自：“艺术与学术”微信公众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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