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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湖心亭劫

    类别:小小说 作者:阿萌 给他发短信 日期:2018/10/3 11:07:03 网友阅读:853次 网友推荐:1次  字号:   

    湖心亭劫

    (一)

    我突然——想喝酒了。

    那天,埋在西湖边上的那一坛……

    (二)

    崇祯十七年。

    碰到他的时候,一年已接近尾声,这个王朝也接近尾声。

    已淡看临安街头来往的行人匆忙一夏,江南女子轻衣盈纱下的纤腰一把,酒旗斜矗处的雕梁画栋一曲琵琶,倒也终混得个生性不羁风流不假。

    苦笑——恍惚间,又开始冥冥幽思。在这秋月如水秋雨如丝秋风如吻秋景如画的宁静夜晚,我忆起了曾经的韶华。

    忆起旧时熟背四书五经,豪言壮语踌躇满志,望仁德以治天下。

    忆起旧时惜别父母背景离乡,夜夜祈祷越王福佑山阴太平,家书亦值千金。

    忆起乡试考官的冷面,八月厚墙渗出的寒彻心扉的晨露,无力提笔终又放下。

    忆起烟波西湖,日暖风恬,却似笑话。张石公笔下的如梦西湖,到底也成了梦罢。

    今年除夕看来是回不去了。回去,有何脸面见父母的苍苍白发,与发小亚魁郎嬉笑怒骂?

    终是我无能呵。

    伴着阵阵咳嗽,又一杯酒下肚。江南的酒,甜得像盏米茶。只是因为在人想醉的时候特别容易醉吧——即使口中是淡然清灵的西湖之水,我的心也泛起了迷蒙。

    我出于小富之家,几年前还是个公子哥儿。母亲说我小的时候得过伤寒,烙下了病根,不能喝太多的烈酒,就连故乡的黄酒也未偷得几口。十几岁时,同伴都笑我羸弱。年少气盛的我怎能忍气吞声,就和邻家小孩打了一架,受了点皮外伤,还因此被父亲训了一顿。谁知从那之后,和我打架的小孩竟和我成了哥们儿,这一顿架打得倒也值得,至少别人不再轻视我。后来,那哥们儿成了我的同窗,和我学了六年书,便彼此陌路。分别时我们也很爽快。是的,六年,我们从未在彼此面前哭过。

    打算离开山阴,已经是好几年的事。毕竟年轻,总是很向往前人云游四方的潇洒与了无牵挂。而受张岱的影响,我首选了离家不远的杭州。说起张岱,张石公(张岱,字宗子,又字石公,号陶庵,别号蝶庵居士),他如同佛般令我敬仰。我们同好精舍,好美婢,好娈童,好鲜衣,好美食,好骏马,好华灯,好烟火,好梨园,好鼓吹,好古董,好花鸟,兼以茶淫橘虐,书蠹诗魔;同生在山阴小富之家,后奔赴杭城,乐山乐水,也同样免不了这个时代所带来的天翻地覆-

    是的,王朝易代,祖上留下的那点产业,还是毁在了蛮夷的铁蹄之下。我家中虽没有张老先生那般穷愁潦倒,却也大不如前。这是我前往杭州的最主要的原因,若战火烧及江南,和家中也好有个照应。想明初兴宗曾与张士诚大战于此,而今,事隔百年,在波澜不惊的西湖下,已隐隐暗藏杀机。

    最初来到杭州,心中只剩下欢喜二字。那《西湖寻梦》中的良辰美景,已由幻想变成了眼底的春和景明。曾妄想在某个雪天观赏湖心亭的飞雪,落第后甚至曾上山寻张岱的踪迹,却奈何只见五株垂柳两山菊。乘兴而来却讨得无趣。

    如今,我也渐渐地累了。没心思再寻蝶庵居士,只是避世玩世,傲世愤世。然而,为了谋生,我终是用最后的积蓄在西湖畔开了一家小小的餐馆。生意不温不火,除去吃喝还略有盈余。至于204年后一个同样落魄的叫洪瑞堂的绍兴书生将其改名为"楼外楼",已经是后话了。

    (三)

    一日,店已快打烊,却来了个关西大汉:敞开的胸襟,厚重的军靴,倚一把死沉的铁剑,一看就不像是个普通人。尽管当时我心情烦闷,也不好在客人面前伤春悲秋,还是笑着端上米酒。他也不客气,拿起饮尽。喝完后,他微微一笑:主人家别来无恙,洒家自带好酒,只管切几斤牛肉来即可。

    那晚生意不忙,我便同他对座饮酒。我喝我的,他喝他的。小店藏了些老芛干,下酒也算入味。恰巧刚烧有一条色味具全的醋鱼,便一并端了来。谁知那人嫌笋干太咸,鱼太甜腻,只是喝酒吃肉。

    我怕他不满意,只得又端出一碟胡桃。不过我马上就后悔了。胡桃壳硬如磬石,胡桃肉也总是不完整。虽然香,但不能食,搁桌上,纯粹是摆设。那人看出了我的尴尬,毫不客气地笑我:"我说你一看就是十指不沾阳春水,一身的文弱。"

    我没什么好狡辨的,索性就不吃了。杭州虽是名郡,但不是很通消息,便想听他讲讲外面的事儿。

    谁知那人虽身性豪爽,却也不是话多的人,想必已习惯了寂寞。为了打破尴尬,我望着窗外阑珊灯火中华丽的游船,脱口而出:山外青山楼外楼,西湖歌舞几时休。同时又礼貌客套地问他:"客官哪里人?"

    " 陕西。"果然是个关西的汉子,"你这是吴越一带的吧……"

    "山阴人。家里产黄酒的。"就这样,我们总算是聊开了。我的生活平淡如水,没什么轰轰烈烈的英雄事迹,于是就把自己少年时的穷奢极侈,以及如今的名落孙山毫无保留地告诉了他。

    "叹年来踪迹,何事苦淹留。唯念往昔,繁华竞逐,叹门外楼头,悲恨相续。"

    "王丞相云:六朝旧事随流水,但寒烟衰草凝绿。其此之谓乎?"

    他哈哈大笑:"想不到你还这么悲天悯人。"

    他的言语多了些,我才得知他是随张煌言将军来的杭州:

    "在我五岁时,爹妈给我算过命。那瞎子说我今生无福,命犯太岁,前世是父母的仇人。再加上我背后一块记--"他说着,指了指肩上一块并不明显的斑,"可以说是凶险至极。家里那年运气不顺,这下可好,全说是我败的家。"

    "想想可笑,小孩子怎么会败家?可我爹深信不疑,逼我娘扔了我。我娘本想将我送人,奈何我年纪太大,已经记事,邻居家没一个人要,只得将我置于野外。没想到,我竟没死。一条狼养我到了十岁。我磕头谢了这义母,便问一个路人要了件衣服。他虽万般鄙疑,但怕我是荒山中的野鬼,终是给了我一件,自认为积了一福。我沿路走到了一座庙中,被老方丈收留,我在庙中读了五年书,记性是小和尚里最好的。可老方丈死后,新上师说我一身兽气,用三个馒头和一包碎银打发了我。"

    "回到城里,我没有什么特长,又十分柔弱,不会干活,只好拾一破盆,开始行乞。道上结识了不少汉子,一人教了我武功,我感激不尽。可谁知那人没过几天就被官府押了去,回来时只剩下半条命,还是饿死在一个严冬…

    "那个冬天,闹了饥荒,我偷了张府的粮,是张将军可怜我替我免的罪。那时候他也才十几岁,一天到晚被逼着背书习武,从没见他出去玩过。我便答应带他出去走走看看。后来,我们熟了,他也当了官,便录用了我。这把剑,也是苍水将军送我的。

    闻说是张煌言将军的人(张煌言,字玄著,号苍水),我心里一惊。想必苍水将军于他,就如陶庵先生于我。

    "张将军是好人呐!不计前嫌,养了我几年。

    "本也无事,可崇祯今年四月自尽殉国,张将军说要抗清,我想都没想就跟着来了。张将军可怜杭州那么美的地方落入清军手中,想要拼死一战。我们都知道这场战争有去无回,只是以卵击石,不过-总比饿死痛快些。"

    先前我沉默地听着,这时终于忍不住发话了:"你为什么不报仇?"

    (四)

    "报仇?就算报仇又有什么用?哪里是小老百姓的错?我本想提刀杀了我爹,可你觉得我下得了手吗?我做不到。"

    "现在倒好,活着没人知道,死了没人发现。"他说完后还自嘲地笑笑,向我晃晃酒壶"不过有这家乡的美酒,还有什么好怕的呢?我这样还快活呢!哪像你,成天念叨着家父老母……"他没再说下去,而是突然抓起一把胡桃。只见他的手掌梢一用力,覆有薄茧的手指,轻轻一弹,胡桃壳就脱落了,只剩下饱满诱人的胡桃肉。

    我惊呆了,还有这种功夫!

    一阵沉默后,他又笑笑:"对了,你那哥们儿呢?"

    "身中举人,名列魁郎,现在——"

    "清朝的官,不当也罢!来,干杯!"

    真是个爽快的人!不知何时,我的杯中倒满了他的酒。味浓厚而香醇,七分清苦,三分微甘。如其人。我这样想着,一饮而尽。绵长的酒劲烈而不冲,喝罢只觉混身舒爽。

    "干杯!"

    然而酒喝多了,还是伤胃。

    最后,一片混沌中,我竟拿出了从家里偷来的珍藏箱底几年的那坛美酒。毕竟作为主人,喝了客人那么多酒,说出去怕是会被人笑话。

    "山阴花雕!……三……十年陈…你这酒量,权当是口渴后喝的茶……"他笑着接过了。

    那晚我虽然喝得极为狼狈,却也留恋这炳烛畅饮的尽兴。我本不是贪欢之人,然而乱世最难言,我只得倍加珍惜每一分每一秒的快乐记忆,以供日后慢慢回味,慢慢思忆。只要在西湖边,无论是伫倚微楼风细细的缠绵,还是拟把疏狂图一醉的痴癫,都让我十分享受。

    我迷迷糊糊地从桌上醒来。

    他已然走了。阳光潜过布满灰尘的窗棂,在轻纱的过滤下更为轻柔,洒在我疲惫的脸上。

    "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不知为何,我的脑海中冒出这样一句话。

    次日,我正准备去荣禄春(绍兴老店)买些面食,却忽逢那人在西泠桥边闲逛。我心说真巧啊,那么快又见面了。他也看到了我,隔着熙熙攘攘的人群朝我笑笑。待我走到他身边,他指了指那栋小阁楼:"近日,我就住那儿。"我抬头看了看--西湖逆旅。不错的老房子,陈旧却不失光彩,依稀能看出其精美的冬瓜梁上奢华的印记。屋边有棵老槐树,树根盘虬卧龙般扎于地下,应该是百年前一个没落的富户种下的。想到他住的那间房或许曾住过个大家闺秀,他搁剑的地方曾安放过香膏脂粉,我不禁一笑。

    接下来的几天,我每晚都能碰到他。由于我总是喝他的酒,便不肯收他一分肉钱。他是直率之人,并没有推托。倒是凭借掌力,给我剥了不少核桃。他不吃这种带渣的小吃,到头来,还是被我一人独吞。

    一日晚上,我心血来潮,央求他教我些功夫。出乎意料的是,他说什么也没有答应,我也只好作罢。于是我们就闲来出游,四处逛逛。没有说话,我们却都不约而同地向人群稀少的地方走去。在西湖边,静静地伫立了整整半个时辰。

    我们谁也挤不出一个字,却没有了第一次相遇时的尴尬。还好,在他不想说话的时候我也不想说话,还好没有烦着他。

    木落汉川夜,西湖悬玉钩。夜渐深,我调整了一下自己倚栏的姿势:"吴兄——"

    "在。"

    "我说你居无定所,有考虑过盘个地方住么?"

    月光下,他笑得凄狂。

    "这一仗后,陪我看店吧。"说完这句话,我就自觉脸红-你这么小的一家店,留得住人家么?

    然而,他说:"好。"

    原来几天的相处,我们已结为知己。

    (五)

    生意依旧不温不火。

    起来,又是稀松平常的一天。

    我请不起伙计,日日都是自己打扫屋子的--只有他偶尔会帮忙。

    突然,在一叠齐整的酒碗下,我看到一包碎银,和一张便条。字迹清秀隽逸:

    "余十年孤身,百载醉死他乡,唯独今日,相逢得一知己。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哀哉!乱世最难言,去留皆无意。此去一别,生死未卜,祸福无门。苦哉!清不容吾等旧朝遗民。本一文弱小生,今却成鲁莽粗人。然流年易逝,天真难存。早知今日,何必当初风流傲红尘?!念湖畔芍药,年年知为谁生?!”

    是他!我感到很惊讶。

    "今年除夕,西泠桥边湖心亭,一醉方休。"

    "一醉、方休。"我笑着念道,"好。一醉方休。"

    今晚,他果然没有来。小店明显的,有些寂寞。

    接下来的日子,无聊不提。每日我游走在西湖边上,计算着日子。小店卯时开,戌时才掩门。但我不需要时时看店,反正店里也没什么好偷的。也多亏了这个地段,我一直没亏本。很多时候,就想这么过去。然而,若要真这么孤独终老也好,只是在这个时代,平静已近乎奢望。

    无法避世,无心玩世,无凭傲世,无力愤世。举国上下,又有多少遗民等死、苟且偷生?

    心说杭州真是个好地方。可纵豆蔻词工,青楼梦好,也难负深情。

    燎沈香,消溽暑。鸟雀呼晴,侵晓窥檐语。叶上初阳干宿雨、水面清圆,——风荷举。

    故乡遥,何日去。家住吴门,久作长安旅。五月渔郎相忆否。小楫轻舟,梦入芙蓉浦。

    谁知若周邦彦回去,又能看见什么?除了醉人的山水,岂可寻见旧故里草木葱茏庭院深?!

    哈哈!若是他在,可又要笑我悲天悯人了……

    望着船中戏子伶人一步一莲华,笼里喜鹊八哥一句一谎话,我的心压抑不堪。闻说归隐的张岱要抗清,可又终是徒劳无功。渐渐地,我发现我的身体也出了异常。我开始失眠、全身发冷,咳嗽也愈发厉害。我没有告诉家里人,随便抓了几味药就算控制了病情。我才处弱官之年,想也不会这么早死,便凑合着活着。其间,我写了封信回去,只道开店赚钱。把平时省下的不少银两全寄回去了。怕父母羡慕邻家举人当官阔气,便又将前几年混迹时淘来的一个小金饰,一并寄回了家。又推说年底忙,推掉了年夜饭。实际上父母心里都门儿清:我是怕见到那一身官服的发小,给家里丢脸。

    最后,我还是告诉了他们:我不想再参加乡试了。

    清朝的官,不当也罢!

    (六)

    终于,我等到了年底。

    我不知道,这几个月来我的心情——难道是想念吗?

    一个关西大汉,有什么可想的。我不置可否地摇摇头。然而,心中却陡然浮现一首小令:

    "恨君不似江楼月,南北东西。南北东西。只有相随无别离。

    恨君却似江楼月,暂满还亏。暂满还亏。待得团圆是几时。"

    我大笑,笑得忘乎其形。

    再见到他的那天,大雪纷飞。除夕夜的杭州万家灯火,喜气洋洋,一时竟看不出丝毫的亡国之悲。

    "过了今天,这绝美江山,总还是姓清了。"我喃喃自语。

    也许是因为雪的缘故,西湖边鲜有游人,酒店里却一片欢腾,杯觥交错,浮光绚烂迷人眼。我很讨厌这种是非之地,更加快了自己的脚步。

    坐上船,看冬天的西湖,一脸素妆,依旧温和美丽。可此刻,在我眼中,它却是冷月萧萧风断刀——遥山隐隐,远水粼粼。而湖心亭,如张岱笔下那般亭亭玉立。水天一色,眼底只剩下白,深深浅浅的白,浓浓淡淡的白。其间,一叶孤舟,正在风雪中漂泊。

    而我,茕茕孑立着。像当年的张宗子,一脸的"痴"。

    好不容易,登上了岸。我手脚冰凉,胸腔隐隐作痛。更无奈的是,他还没来。

    正当我欲起身离开时,却见一小船行来。一个身材健硕的男人倚剑独立。

    "杭州——"他笑笑,"还是没变。"

    " 你又来迟了。罚酒三杯。"我无力道。

    "没的罚了。来得匆忙,没带什么好酒。"他的声音雄浑而低沉,有种莫名的黍离之悲,"梦熟五更天几许钟声敲不破,神游三宝地半空云影去无踪。听闻用虎跑泉水冲西湖龙井,口味极佳,便取了些来。"

    "无妨!~知交对饮,即使是西湖之水,也能成为千金佳酿。"口头虽这么说,心里却奇怪:这个关西大汉,什么时候变得这么……

    他仿佛看透了我的心思。把剑放在地上,开始烧水。在短暂的沉默后,他突然问我:"你相信命吗。"

    这是个老掉牙的问题,我却思考了好久。

    "天若有情天亦老——"

    "月如无恨月长圆。"他接着说。

    "我想——也许回忆,是一个牢笼。而印象,就是牢笼以外的天空。无尽无休的岁月里,已不在乎是谁挑灯回看,又是谁把萧再叹。"我已然隐隐地猜出了什么。

    果然,在又一阵沉默后,他道:"杭州,还是失守了……

    "我要走了。"

    我说:"好。"

    说着,便用原先盛酒的大碗开汤入盏。顿时碗中白毫如雪花纷飞,顶部如见祥云升腾。果然是好茶,芽叶徐徐展开,舒放成朵,二叶抱一芽,或悬或沉;茶汤清绿,香气高爽,蕴有诱人兰香。

    出乎意料的是,这茶很"醉"。不知为何我在茶中竟闻到了一股酒味。

    (七)

    两人无话,就这么默默地对峙着。

    "你说我们能不信命么?几年前我还是个家底殷实的纨绔子弟,如今竟如此落魄。而第一次遇到你,我就告诉了你全部,视你为知己,这不也是一种命吗?"

    佛曰,人生有八苦:生,老,病,死,爱别离,怨长久,求不得,放不下。

    "这么多年来,你我醉里不知身是客,只贪图一晌狂欢。无奈缺月挂疏桐,无奈缥缈孤鸿影,无奈槛菊愁烟兰泣露,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

    正说着,他突然拾起地上的宝剑,将其抽出剑鞘,接着猛一翻手背,一个箭步又两个优雅的翻身,竟纵身跳上了亭梁。接着,他轻轻一跳,又跳到我身边。一系列动作没有丝毫的破绽,脚步沉稳,气定神闲。而那黝黑的宝剑,竟在月光下闪烁着银光,显得锋利无比。冷风吹过,也如数被他翻飞乱舞的剑法斩断。而漫天飞舞的雪花,更是在空中凌乱地飘着,迷糊了我的双眼。

    "好剑法!"我叫好道。

    他笑笑:"若他日客死异乡,只求这不老宝刀与我同葬!"

    我也笑,却笑得无奈。我入土后,又有谁来陪我沉睡在这大清的江山里,给我一个骄傲的资本,一个不悔的理由。

    茶,凉了。是时候曲终人散。我起身,他也起身。无数次幻想过离别时的言语,可两个大男人之间,又有什么话好说的?该说的都说清楚了,我也没什么好挽留的了。

    "无为在歧路 ,儿女共沾巾。"我想。

    然而,在他潇洒转身的一刹那,我还是条件反射般地冲上去拉住他——

    "这块玉牌…留给你。可避邪。"我的嗓音沙哑,几乎已经无法掩饰自己的悲伤。

    他的脸色变了变,但仅一瞬又转为轻笑:"羊脂白玉,可值千金,你…"

    "父辈留下的,反正我不缺钱…"

    他将其挂在剑柄上,黑白相映,甚是好看。接着,又从袖中取出一尺帛书递给我。

    我接过道:"你如果死了,至少我会发现。"

    望着风雪中他远去的背影,我不止一次地怀疑,是我太多情了。

    我,也不过只是个过客,罢了。

    他离开后不久,我走出亭中。厚厚的积雪覆盖在船上,妖娆无比。断桥残雪,亦复如往常;湖畔的酒家,也依旧灯火辉煌。

    一面湖,一段过往。

    一座亭里,醉一场。

    (八)

    崇祯十八年(随张石公,仍用崇祯记年份)。

    时隔半年,他留下的话我还是记得一清二楚。纸业已经泛黄,因为思念的缘故。

    "你送我的酒,我一直没有喝,我把它埋在了一棵老槐树下--就是西湖逆旅边的那棵。我怕喝了这坛酒,彼此的缘分就尽了。

    "我看了,这坛酒,实则是二十九年陈的,要到崇祯十九年时启封口味最佳。"

    看来他也是用崇祯记年的。

    "如果到了那时候,我还佼幸活着,就回来陪你干了这酒。等到那年的阳春三月,喝了也不迟。我不会再骗你-这次是真的-一醉方休…

    "如果我死了,你也不用来给我收尸!你只要知道:如果我没有回来,那不是因为我忘了,我不会忘的。以后的清明,你也不用给我烧什么邪乎的东西,我不信。"

    "我吴狄,特么就是不信邪!"

    "好了,就这样吧。平时,别一天到晚窝在店里。杭州已经失守了,不过也不会受多大影响。你得过伤寒,也不要喝太多酒…多喝点茶,杭州的龙井果真是极好的!"

    "再见。"

    我抽了抽鼻子,胸腔一热,开始不住地咳嗽。

    "再见的话,我就跟你回家。"

    我还是,选择了相信他。

    每当我愁苦烦闷的时候,我都会去西湖边转转。走过西泠桥,走过苏堤白堤,想到过往。今年,小店生意竟出奇地好。可我没赚多少,只因为一条新添的规矩:清兵不容,明军免费。

    就这样,恍惚又是一年。只是身体的不适愈发明显,浓痰带血。

    这一日,忽然碰到一个老乡。说是来杭州办事,替我父母捎个信。我忙拉他坐下,端上一桌好酒好菜,开始和他闲聊起来。几句寒暄之后,他无意中和我提起了我母亲的病。说老人家年纪大了不容易,叫我多回家看看。我沉默了。我在想母亲看到我这副病态,会不会认不出我。本想多问问家中的情况,不料这人摞下这句话就起身告辞,留都留不住。

    果然,信中无非是什么"怜子心中苦,离儿腹内酸"。信的结尾,父母还是提到了回家过年的事。我想那老乡说得也对,老人家年纪大了不容易,还是得回家看看。

    想到这,我匆匆关了店。盘算了下这一年的结余,零零碎碎加起来居然还剩不少。我心说回去就不能给父母丢脸,便想买几件衣服。

    到了西湖边,倒不乏裁缝店。在一群撑着纸伞一身上好绸缎的公子之间,我的衣着像个乞丐。正走着,只听见一个戏子对她身边的男人笑说我是乡下来的土鳖。她大概就十五六岁的模样,却满脸傲气。我生性严恶这种水性杨花的女人,但又不敢得罪她背后的官员富豪,只好忍气吞声,装作没听见。然而,就在我匆匆走过时的一瞬,我看清了那个衣着光鲜的男人的模样——

    好小子!几年不见,真混得不错。想你如今纵情声色,别说我了,怕是连老家苦苦等你的媳妇也忘了吧。

    他看了看我,想说点什么,却还是没说出口。若我还是几年前的壮小伙子,定会冲他的忘恩揍他一拳,算是替她妻子报仇;再冲他的负义揍他一拳,算是替我自己发泄!

    借着这把无名业火,我难得地奢侈了一回,咬牙买了件很贵很贵的衣服。暗花织锦白缎长衫,浅青色对襟绸褂上暗绣数朵金线牡丹,五彩流苏系腰间配珍珠五串!很明显,人靠衣裳马靠鞍,少爷我换套行头依旧魅力不减当年!

    我特么至少比你帅!

    (九)

    (开更了,开虐了。)

    为了赶回老家吃年夜饭,我廿五就在店门上挂了一个牌子:暂停营业,数了数盘缠,把那件最贵的衣服小心翼翼地塞在了包袱的夹层中。原以为这一天会平平常常地过去,可事实证明,我又错了。

    一个带着面具的人找到了我,问我是不是叫吴缘。

    我不曾认识这个带面具的男子,见他手臂上瘆人的十几道伤疤还有腿上鲜血淋漓的绷带,以为是爷爷那辈结下的仇人找来报仇了,愣是不敢答应。

    他轻笑:"那您认识吴狄不?"

    "我是他一朋友。"他的声音沙哑而沉稳。

    既然是吴狄的朋友,我也就放下了戒心。江湖奇人多了去了,我并没有多想。

    "跟我来。"他说完便迈着大步离开了。

    我把包裹一扔,急匆匆地追了上去。我跟着他挺拔的背影七拐八绕的,穿过了一条又一条小巷,心中隐隐地有种不安。

    也不知道走了多远,我们来到了一片空地。我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在一片烧焦的土地上,只剩下几棵枯树,张牙舞爪地向天空伸去,仿佛在向天神祈求什么。而在枯树边,是成堆的尸体。在这堆尸体中,有些幸运的人醒后站了起来,他们就像荒野上的孤魂野鬼,浑身是血。而又有些不幸的人,在尚有一口气时,就被与同伴的尸体一起匆匆掩埋,成了真正的孤魂野鬼。他们直到弥留之际,都没能再见到亲人一眼。

    没想到在西湖边,还有这样一片尸横遍野的地方。

    "你叫我来做什么。"我怔怔地问道。

    "不是我让你来的,是他叫你来的。''他说着,便指了指枯树那边的一个人。

    ''吴狄!!''那人捂住了我的嘴:''他已经不在了,你能不能让他安静点。''

    我使劲甩开了那个面具男,冲上前去,用手翻了翻知交的眼皮。

    ''叫郎中,快!!''

    那人只是静静地看着我,好像在看一只发疯的野兽。

    ''还有他们!!他们有人还活着!!''我大喊。像疯子一样抓住面具男的领子,''附近有郎中的!!''

    ''我没钱,''他淡淡道。

    ''你特么现在还在想钱!!''我破口大骂,''你有把他们当人么?!''

    他那波澜不惊的脸上终于有了怒色:''你说我没把他们当人,是么?他们都是我在路上撞见的乞丐,我当光了家产,不顾父母的责骂收留了他们才帮他们活下来。他们跟我来打仗我也没亏待了他们,你骂我,是不是只是因为我活了下来?''

    我这才发现自己失态了。我无力地跌坐在知交的身边。

    ''对不起,吴先生。这么多年来,他们像我的兄弟,有的甚至像我的父母,我从没想过要抛弃过任何人。确实,我没资格活下来。''

    我摇了摇头。

    ''吴先生,你知道他是怎么死的么?

    ''那时,敌军包抄了我军后方。本也无碍,奈何我军人数实在太少,虽以一敌十,仍然力量悬殊。慌乱之中,他杀开了一条血路。本来我们能一起逃出来,谁知他突然说有东西落下了,要回去拿。那可是生死关头啊,可他怎么也不听劝。这时又一股敌军冲来,我心说不好,只能隔着人群向他大喊一声,让他快点回来。他顿了顿,头也不回地向前杀去。等我集结一小队人杀回去的时候,他已连中十几支箭,还不忘朝两侧挥刀。我双腿一夹马肚,冲过去将他一提,挟在腋下。这时我也中了几箭,但形势严峻,不容我多想,只能先杀将出去。将他丢在安全地带后,我又重回战场。然而也因此错过了给他治伤的最好时间。'' 他说完停顿了一下,''当我回来看他的时候,他狠狠地瞪着我。我知道他还有话说,便凑过身去……''

    ''他说什么?''

    ''他说:吴缘,再见。''

    ''再见的话,你就带我回家。''

    (十)

    平复了心情,我问他:"那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他一笑:"我还正想问你呢!"说着,他拿出一块羊脂玉牌,

    "他死的时候,就把这玩意儿塞给了我。我想这应该就是他口中的那个落在战场上的东西,很好奇这玉牌为什么会让他这个无亲无故的人如此宝贝。我一看上面有行字,写的是:西湖湖心亭,吴缘赠于我,崇祯十七年。"

    我几乎要晕厥过去。

    ''我刚开始还以为吴缘是一江南女子,没想到竟是一爷们。也亏他……''

    他没有再说下去,因为我的脸色已经和身边的死人别无两样。'

    我朝他摆摆手,人却已经不可控制地抽搐起来。我剧烈地咳嗽着,心脏在瘦骨嶙峋的胸腔中无力地搏击着。我的手指死死地抓着吴狄仍留有余温的手掌,好像在抓着帮我留在这个世界的救命稻草。好在吴狄如此强悍的男人让阎王都怕了几分,把我抢了回来。

    一刹间,我觉得自己心中有什么东西在碎裂,什么信仰在崩塌。我本想帮他避邪,没想到竟亲手夺了他的命。

    吴缘,你在搞什么鬼!

    吴狄,你,你,你怎么也这么傻呢!你这样让我情何以堪,你这算是死给谁看!!亏我这几天还到处找姑娘给你说媒!

    我的眼泪,终于不可控制地落了下来,划过我的脸颊,他的眉间。我已然忘记上一次哭是在什么时候了,但我知道我必须要记住这次哭的感觉。我要记住这种伤痛,这种美丽的澄清的泪滴中所蕴含的苦酸。

    身后那人静静的看着,此时竟也已然泪流满面。我擦掉了眼角的泪,蓦一回头,问道:''这位先生,谢谢你,你是谁?''

    他摇摇头,淡淡道:''张煌言。''

    居然是他!我大惊,跪下磕头便拜。

    ''记住,不要告诉任何人!''他说完,纵马离开。

    张将军,我明白。

    他曾嘱咐过我,不要替他收尸,可我做不到。

    当我抄僻静小路独自一人把吴狄的尸体和他那把死沉的剑拖到店里的时候,我虚脱了。我无力地靠在椅子上,连手指都不愿再移动半分。

    看到他的剑上那块羊脂玉牌,我满意地轻哼一声。

    好看,就是好看。

    等我醒来,刚好是半夜。我也顾不了那么多,抄起把铲子就去了西湖边。我挑了个好地方,便开始挖起来。话说这大半夜的,我这样说不定真能吓死几个胆小的。不过还好四周无人,在经历过白天的大喜大悲后,我的心安静得可怕。

    那真是一种可怕的感觉。我觉得自己的心在变得木然,可我只有二十五岁。

    那种感觉告诉我:

    纵然是七海连天,也会干涸枯竭

    纵然是云荒万里,也会分崩离析

    (十一)

    待我完工,已经是第二天的中午了。我感到很难受,反应了好久才发现那是因为我饿了。我揉揉肚子,轻咳几声,又是浓痰带血。我架着疲惫的身体走回了店铺,匆匆扒了两口饭,就又开始打瞌睡.没想到这一睡可好,我愣是睡到了第二天中午,也就是廿七夜。我近乎艰难地直起身,背起吴狄向外跑。一出门,才发现遇到了我最怕的事——又开始下雪了。

    我心里暗骂一声,没撑伞就冲了出去。冷风刮在我的脸上,如刀割般疼痛。到了前些日子挖的坑前,瞅见四下无人,就将其轻轻放了下去。后来一想不对,急忙跑回店里拖出了他那把死沉死沉的剑。我有些不舍地摸了摸那块玉牌,仿佛它身上还残留着吴狄的余温。想到这也算是间接牵手,我心里一阵发毛。又记起书上那些人在朋友入葬时要大哭,我心里合计着是不是也要这么做一场戏。但又怕他老兄在天有灵被我吓醒,便又作罢。这时,我才突然发现衣服夹层中有一个铁盒,拿出来一看,竟是那天他塞我的龙井茶叶。我叹了口气,离别的这一年中,这茶叶已从原先的饱满青翠变得枯黄发蔫。就像我,整个儿瘦了一圈。我心想,这毕竟是好友的葬礼,总要正式些。只好又折回店中拾了些木棍柴火,顺便把那件贵得我肉疼的衣服拿了去。

    没有香料,我竟然把茶叶点燃了。我纳罕自己什么时候变得那么蠢,但突然又觉得自己还是蛮明智的。茶叶在火光下竟又生了些绿意,上面冒出一股芬芳醉人的味道。也许是因为天气冷的缘故,风雪中,柴堆上冒出一股似有似无的白烟。渐渐地,烟又似乎变得有型起来,缠绵地萦绕在他的坟头,幻出一个人样。也许是我的幻觉吧,那人竟还有七分像他。我看呆了,直到那轻烟散去,才回过神来。

    接着,我又做了一件令自己出乎意料的事——我解下了他血迹斑斑的战袍,为他披上了新衣。

    没错就是那件,暗花织锦白缎长衫,浅青色对襟绸褂上暗绣数朵金线牡丹,五彩流苏系腰间配珍珠五串……

    上好的绸缎遮住了他身上那无数道惨不忍睹的伤疤,白雪飘飞着落在他的身上,一如往常般妖媚动人。西湖仍泛着涟漪,向游人们传递着她的深情。只可惜,痴似我的年轻人越来越少了。

    确实,唯有尘世的浮华才能遮住烈士的不已壮心。当这层轻纱覆在他的身上时,他的眉宇间竟少了几分杀气。他看上去很安详,比任何一个熟睡着的江南少年看上去更平静俊朗,一点也不像个关西的汉子,倒像是江南一才子。想若是这样温润如水的男子一日取得了妻子,必也是沉鱼落雁,闭月羞花。他自内而外的轩昂气质,定会让那些道貌岸然的公子哥儿自愧不如。

    可惜了。

    我摇摇头晃掉了这些杂念。

    用力推土,为他盖得严严实实的。四下找寻,搬了块方正的石头作为墓碑。我想了想,费劲地用木炭条写下了几行字:

    壮士吴狄,无亲无眷。友人吴缘,谨以相念:少习武功,侠义肝胆。熟诵经文,酒肉却沾。哀哉早逝,而立之年。身负麒麟剑,马革裹尸还!!

    崇祯十八年,腊月廿五,忠魂归西(腊月廿七立碑)

    看来以后的清明,我得烧那种''邪乎''的玩意儿了。

    (十二)

    所以,你现在明白了吧,我没衣服穿了。你别想歪,不是赤条条的,然而也没什么区别。我本来就瘦,现在更加显得单薄,像风雪中的鬼影,一步三颠。我并没有歇息,因为听说大雪要封路。

    事实上真封路了,我塞了那小将不少银子,他却还是不肯让我过。后来我急中生智,说要找张煌言告他。本来只是开个玩笑,没想到他真让我过了。我心说我穿得像个乞丐,正常人都不会信我和张将军有什么瓜葛,他却信了,还给了我一件衣服。事后一想,也许是因为他怕我是山间的野鬼,才让我去的吧。

    走到山阴,已是凌晨。算了算日子,是廿八夜了。明朝就是除夕,真得准备准备。我在路边偷宿到太阳升起,不敢让父母看见我疲惫的样子。

    等到卯时,我敲门而入。二老前来迎接,高兴得涕泪横流。我说我过得很好,没犯病,病让杭州的郎中给去了根。可父母都说不信,说我瘦成这样了还骗他俩。这些话在孩子与父母间很正常,但父母的脸色却不好,一点也不像过年前的那种喜悦与兴奋。二老肯定有事瞒着我。我心里这么想,便口无遮拦地问了出去。

    母亲的脸色更差了,哽咽着不说话。父亲似乎不想瞒我,便问道:"吴缘,你这两年有没有遇到什么人啊?''

    我扳了扳手指。呦!还真有。张将军,小戏子,还有…他。

    看来这事应该和吴狄有关。我脸一沉,点了点头。

    父亲把已然冻得发抖的我拉进了屋。他从梨花木的抽屉里取出一张黄纸。上面有一行绛朱色的字:

    白玉震麒麟,必夺子!

    一直有麒麟送子的说法,却不曾听说过麒麟夺子的。我不解,正想问父亲,父亲却反而问我:''吴缘,你那玉牌呢?''

    我愣住了。正待解释,父亲却又摇摇头:''不用说了,我明白了。''

    ''儿,你也老大不小了,听爹说件事儿。''

    ……

    没想到,我被骗了这么久。

    更没想到,那个曾给我陪伴与安全感的知交,曾让我悲痛欲绝的好友,竟是我一生的劫。

    (十三)

    在我很小很小的时候,发过高烧,我爹给我去杭州算过命。

    对,就是给吴狄算过的那个人。

    因为吴狄,是我哥。

    这个先生并不瞎,但总是在眼边缠了块黑布,以至于常人都以为他瞎了。

    他说我这命,是孤星格,邪乎得很,被我哥克。叫我爹把我哥也叫来给他看。

    我爹听了忙把吴狄抱给他看。

    ''别的不说,反正你也听不懂。

    ''这哥俩,你只能留一个。''

    我爹当时就懵了,他赶紧问道:''大师大师,您这话可当真?''

    ''我们算命的话,你说真便是真。信不信由你。我看,留哪个随便的,不然迟早得死俩个。''原来我爹扔了我哥,并非家境窘迫,而是另有原因。无论是因为什么,我相信它都不会是邪恶的。

    ''但记住,千万别让他俩碰在一起。''算命的给了他一块玉牌,竟是上好的羊脂白玉,''白玉震麒麟,必夺子。''说着又拟书一张。我爹半信半疑地接过,但终究还是信了。因为有人说,这个先生的话,必须得听。

    至于我爹为什么扔了我哥,是因为他觉得我身子弱,没爹娘活不了。尽管在他将我哥扔在荒郊野岭之后,已经默认我哥死了,但这么多年来,他的心中一直留有个念想。

    没想到竟成真了。

    而吴狄,那天对我说的话中,到底有些是假的。至少他没有告诉我,我是他的亲弟弟。或许是因为他自己早就忘了吧。

    亦或许是因为他恨我。

    时光又流转到我十五岁时。一天我在院中发呆,突然看见一个意气风发的年轻人。不知为何,从小我就特别喜欢帅哥,便搭讪他:''这位小哥,你有何贵干啊?找我爹爹,他在书房,我带你去。若是找我娘亲,我便不带你去,我要先和爹爹说。好吧,随我来吧。''说着,我便像个小主人,领他穿过院子,来到客厅,边跑边大喊,''爹爹!有客人来!''

    年轻人迟疑了一下。他清楚自己来这里的目的,但实在无法对一个清澈如水的孩子拔刀相向。而这时,屋里走来一个人,竟是满头的银丝。他边出来边教训着这个孩子:''叫你背书,你不听!你看人家,四书五经全都倒背如流。你看人家写的八股,多妙啊!''

    然而当我俩走到客厅的时候,那个年轻人已经没影儿了。

    我爹老大的不高兴,又开始教训:''人?人呢?这么小就会骗我,长大还了得!?''

    ''可他刚才确实在啊……呦!爹爹,你可别打我!''

    巷口,一个孤独的背影倏地转身。

    ''原来,这便是命。''

    后来,我长大了,在乡试时落了榜。再后来就碰到了吴狄,与他结为知己,并毫无戒备地相信了他。还是那么傻,只是在我清澈的眼底,终究多了些沧桑。

    而吴狄,二十几年的磨砺让他彻底没了公子哥儿的气质。他骗了我,说自己是陕西人。

    我又信了。

    甚至相信了吴狄口中的算命的事。哪想过吴狄会是自己的亲哥哥,会是那个曾经害自己挨了两个嘴巴的人呢?

    我早就忘了。

    可若是所有事情只要忘了就不存在了,那就太好了。

    吴狄,终是我躲不开的一劫。

    (十四)

    接着,父亲长叹一声:''只可惜,那孩子至死都没有明白真相。''

    ''等等!您怎么知道他死了?''

    ''张煌言。张府和咱家是世交。''

    ''吴缘。''

    ''啊?''

    ''记住你的名字,叫吴悠。

    ''你曾有个哥哥,叫吴葎。"

    廿九了,也就是大年三十到了。记得去年这时候,湖心亭的漫天飞雪与决绝背影,还有那醉人的一盏清茶,此时都在火焰里化为灰烬。

    杭州,确实没变,是我变了。

    帮母亲忙乎完,我们就开始准备年夜饭。等到邻里亲戚齐聚一桌,才发现少了一个人。

    是我发小。

    他不来,挺好的。可他娘急得像什么似的:''不是说好了要回来的吗,这怎么就,哎呀!''

    ''六婶,大雪封道了,可能是兵不让过。''

    ''瞧你说的!我家那小子,皮是皮一点,现在可懂事了,还说要带我去享福。他官也不小,一兵蛋蛋哪拦得住。''

    我轻笑,不置可否。而我父母的脸色就没那么好了。母亲本还想说什么,被父亲拉住了。倒是我发小那苦命的老婆,脸色比我父母还难看,几乎要哭出来了。

    这场聚会最终还是不欢而散。父母先去歇息了,我在外面随便逛逛。

    雪还是下着,风大,天气也不好。这时,我看见有人站在古纤道上揩泪。

    她的背影单薄柔弱,绾起的长发此时飘了起来,像一片乌云。见到我,她怯怯地说:''你还好吗?''

    ''好。''

    ''你碰见过颜亓么?''

    ''嗯。''

    ''他怎么样?''

    ''比我潇洒多了。''

    ''他就一负心汉!自从我嫁给他之后,他没回来过几次,他妈也不待见我,你看我手上的疤…''

    ''是你自己选择了他。''

    ''我知道,那时因为我傻,我年纪小。吴缘,你不是说过你喜欢我吗,你带我走吧。''她说着跪在我脚边,''我可以帮你做小笼,做包子,打扫客店。做什么,我都愿意的!''

    ''这么漂亮一姑娘,去我小店是不是浪费了?''

    她一愣:''你,你可以带我走的,对不对?''

    ''啧啧。想你当年,也是这么对他说的呢。他同意了?真是没骨气的男人。他知道自己已心有所属,还娶了你,瞧把你给高兴的。''

    ''对不起,吴缘,是我错了,你现在再原谅我一次吧。我们还能回到当年的。我们会有未来的,相信我!''

    ''阿蒹!从小到大,我视你为妹妹,可你把我当做什么?奴隶么?如果是五年前,我心甘情愿当你的奴隶。可你毁约那天,你说什么?你让我滚!你让我滚得越远越好!!

    你特么说让我滚,你说你本来就不喜欢我,让我断了念想。我怨都没有怨你。我走了,很乖,很听话,像条狗。

    ''可这么些年,你给我写信了吗?你关心过我的死活了吗?''

    ''你特么还真做得出来啊!''

    她又哭了,跪在我的脚边,风雪中,娇嫩的脸似梨花带雨。

    ''你不配说爱。''

    ''你换过多少个相好,我也不想关心。''

    ''阿蒹,你认真过吗?''

    她愣在风雪中,以一个会让无数男人心碎的姿势。

    然而,我不会。

    我丢给她一袋银子:''我身上就这些了。给了你,我得饿肚子。''

    说着,起身就走。

    ''阿蒹,我拒绝你,是因为我怕糟蹋你。我一直没跟爹娘说,我两年前就发病了。估计撑不了多久。对不起,我无法给你天长地久,我也没什么凌云壮志。我一定不是你真正想要的。我了解你,因为我曾真心爱过你。即使是现在,我也如从前般怜爱你。我不肯给你誓言,因为我怕食言,我怕伤你。''

    ''吴缘…''

    ''嗯?''

    ''谢谢。''

    我轻笑,缓步走过她身边。

    崇祯十九年。

    (十五)

    走完亲戚,回到杭州,已是大年初六。我不急着开店,我去了个地方。

    是孤山。

    在一层雪坡下,一切都被染成了白色。我寻着一串若有若无的脚印走到一座茅草房前。

    敲了敲门,顿了顿,推开虚掩的柴扉。

    一个眼睛缠了黑布的精神饱满的老人坐在炉前。

    ''算命。''我道。

    他哈哈大笑:''来者莫不是吴家小子?''

    ''正是。''

    ''吴悠吴葎,无忧无虑啊!就记得你俩了。小吴,这次来,有何贵干?''

    ''我想请教老前辈一件事。''

    ''说来听听。''

    ''两个人要碰到,那需要几世的缘?两个人要结仇,又需要几世的劫?''

    ''如果你只能问一个问题呢?''

    我咬牙切齿地说道:''情字何解?''

    ''看透命运,看不透心。老朽我实在不敢作答。''

    ''那你想过么,那么多年,你的一句话让我们错过了多少?''

    ''你俩命数已定,老天爷只掐给了你们几面的缘分。这可不赖我。''

    ''可你知道么?为了这几面之缘,我们曾无数次擦肩。你知道么?这是我俩辛苦修了几世的缘!就算它是劫,也是我们苦等了几世轮回换来的相遇!你为什一定要我们分开!?''

    ''你失态了。''

    老人扯下黑布:''都说算命的会遭天谴,果真如此。

    ''我透露了天机,还被你埋怨。''

    他的眼神炯炯。

    ''送客!''说罢,便有一只饿狼扑来。先前没注意,这会儿着实被吓了一跳。

    ''且慢!''这时又一个人走了进来,虽头发花白,仍风度翩翩,

    ''老兄,好久不见。''

    是张宗子!石公怎么来了?惊讶之余,我满心欢喜。

    ''莲带两色 ,一色谓之生 ,一色谓之死。

    人随两念 ,一念谓之离 ,一念谓之留。

    生之时 ,千般蹉跎 ,离于世,

    死之时 ,万般嗟叹 ,留于世。"

    ''年轻人,你走吧。''

    ''谢石公!''

    我起身告辞,在心底默默地重复着那几句话,隐约悟出了什么。

    (十六)

    阳春三月,我来到了西湖逆旅边。挥起锄子,掘起了土。那坛酒藏得不深,我很快就将它挖了出来。

    我这几天一直咳血,虚弱得很,只好喊了几个伙计,将它搬到湖边,放上小船,唤艄公划到了湖中。待我登上了湖心亭,正好是卯时,阳光明媚,一派生机。可这大好春光,却反衬出我的病态。我让艄公回去了,我不想让他打扰到我们的约会。

    将酒坛开封后,我立即闻到一股醇厚浓郁的香味。我取来了两个大碗,今天,说好要不醉不归。我不能食言。

    我坦然地给对面那人斟满美酒。我举起杯,却无人回应。无妨,即使我俩阴阳陌路,也心有灵犀。因为他说过,他不会忘。

    ''吴兄。真是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

    ''第一杯,敬西湖之水!

    ''第二杯,敬静好韶华!

    ''第三杯,敬兄弟情谊!

    ''第四杯,敬知交缘浅!

    ''第五杯,敬壮士肝胆!

    ''第六杯,敬英雄不朽!

    ''第七杯,敬浮生纠葛!

    ''第八杯,敬醉人美酒!

    ''第九杯,敬殊途同归!

    喝完这九杯酒,我的胃开始翻腾。

    我这是在玩命。

    我又笑,可是没等我笑够,一种撕心裂肺的痛感传来。从胸腔,扩展到全身,使四肢麻木乏力。

    摊开宣纸,点墨,我心血来潮想要作画。浓墨和淡彩,丹青妙笔,倒颇有一番情趣。

    我画的是湖心亭,长堤,还有一个舞剑的背影,潇洒迷人。我的画中没有繁花,没有嫩柳,只有水墨渲染下的白,浓浓淡淡,深深浅浅的白。在一片白色之中,他的黑衣黑剑更为显眼,当然在他腰间,还别着一块玉牌。我曾用这羊脂白玉,换他无忧浅笑。

    画完,我啪嗒一声折了笔。这是封笔的意思。我欣赏了一下自己的作品,觉得不错,就是缺了点什么。就在这时我胸腔又一热…

    ''糟糕!是血!!都脏了!!!''我本还想再说些什么,却再也无力感叹,只好倚着栏杆。我的身体彻底没了一丝力气,就这样软绵绵地滑下去,滑下去…

    恍惚间他走来,咕咚咕咚喝完了余下的酒,笑吟吟地看着我。

    他的笑意明灭飘忽,巧妙地掩饰了痛苦。

    他穿着我给他的白缎长衫,风流倜傥。

    他伸手把我拉起来,让我靠在他宽阔的肩上。

    ''吴悠,你知道我为什么不教你习武吗?因为我希望你永远也不要有用上它的那一天。就算有,你也可以站在我的身后,让我替你挡箭。''

    ''吴葎,没想到,最终竟是我害死了你。''

    他仰天大笑:''你不也是被我害死的么?喝这么多酒,是在玩命吗?''

    ''是。''

    说罢,我咽下了最后一口气。那幅画上的血迹,化作一枝寒梅。

    吴悠,后改名吴缘。崇祯十九年,年方二十六,卒。

    此后的西湖,没有波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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