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生于1956年农历九月，快要过60大寿了，可能因为他从未停止过劳作的身影，一直觉得他还值青壮年。印象中他四十大寿的时候操办的挺大，亲戚送了客厅长条柜子和沙发等当时算是比较大的家具，如今长条柜子还在，而沙发早已经经不起折腾坏掉了，似乎静止的事物更容易长久，亦如柜子，而奔波运动的更容易衰老，亦如沙发，人。那年我7岁，整整20年过去了，突然很想写点什么记录一些他和我的事情，仔细想想竟也是心酸大于怀念。
父亲是家里的长子，那个年代长子的责任往往和父母的角色有些重合，下面的弟弟妹妹，都有帮忙照顾的义务，所以高中念完，父亲就被迫辍学去了附近的砖窑厂干活，很多年以后我才知道，当年因为爷爷的偏执，父亲没有机会参加高考，心里有多么的遗憾。尽管如此，他还是为了家人，从结婚到我们慢慢长大，断断续续在那个砖窑厂干到40多岁；爷爷去世的时候，他还是熬夜写了长长的追悼词缅怀他的一生，痛哭流涕，他们那一代人的感情往往缅怀大于埋怨。时间对于父亲，外人看来就是挣钱养家，我不知道那时正值壮年的他，夜深人静的时候，是否憧憬过大学，向往过他喜爱的教师职业，或者别的更好的为自己而活的愿景，即使有，听他亲口说出来，却也是在又一个二十年后了。
听母亲说，小时候，我就和父亲亲，可是记事之后，印象中，父亲并没有对我多么爱护，因为在一起的时间太少了，那时为了多挣钱，弥补超生的罚款，支撑三个孩子的家庭，父亲常年在上海做点小生意，基本都是每年回家一次。那时候，过年前几天，我经常做梦梦到他回家了，第二天，大清早，站在马路上，看着灰蒙蒙的蜿蜒土路，不久就真的会出现闪着灯光的三轮车，我知道，那里面肯定有父亲，当看到车子在爷爷家门前停下来的时候，那种因为想念和期待太久的盼望得以实现的兴奋心情，真的可以持续好多天。那时因为经常梦到了第二天就一定会回来，所以我一度觉得自己有超能力，如今想来，应该都是白天听说了第二天父亲会回来，所以才会梦到。人的感情很奇怪，往往分不清因果，所以容易执迷。那时，父亲会带回来很多新奇的玩意，譬如旧的滑板车，城市女人新潮衣服上的亮片，二手收音机，可以很响亮的放白娘子传奇的主题曲，过年的时候，音响开到最大，感觉特别激动。有一年父亲还带回来菠萝，因为从来没有见过吃过，不敢动手，父亲笑呵呵的拿起一块，塞给我，当时他脸上的笑容，是一个男子汉，因为有能力带给妻子儿女幸福而自然流露的自豪感。所以很多年后，当社会飞速发展，快得让他们来不及适应的时候，他们那一代的父母很多会觉得是因为自己没能力给家人更好的生活，而偷偷的自惭形秽。
后来，我们兄妹三个陆续都上学了，母亲一个人要种十几亩地，又要照顾家里，实在忙不过来，父亲就回来了，继续到离家不远的砖窑厂上班，那时农村根本没有什么工厂之类的，能有个凭劳动力挣钱的工作已经很不错，所以附近的很多人都想去那里干活。父亲高中文化，那时候也算很有知识的，为人也忠厚老实，干活更不会偷懒，一两年的时间也做到了小干部。村里合并改制前，也选他做过一年多村长，那段时间他总是很忙，认识他的人也越来越多。从今天的立场，去看当年的他，我想那几年应该是他自我价值实现比较大的一段时间，有点权有点钱，人也很精神。期间父亲与我却发生过一件很不愉快的事，那时我还在小学，差不多三四年级，中午都有近两个小时的时间回家吃饭午睡，有的同学下雨离家远就不回去，近的就早来，所以那两个小时是我们最喜欢的自由时间。上海的亲戚送了一块手表给我父亲，那种碧绿的外壳和表带，还有夜光的功能，当年算很新奇高端的物件，当然下意识也会觉得肯定很贵，所以他很珍惜，一般都不让我们把玩。小孩子爱虚荣，我就老想带到学校去给同学们看看，左磨硬泡父亲终于答应让我带到学校一天，可是倒霉的是那天中午回家我忘记拿回来了，下午早早过去，竟然发现手表丢了，失魂一样到处找也找不到，老师调查结果是怀疑一个中午没有回去的小孩拿了，可是毕竟也要顾及到自尊，并没有严查此事。放学后，父亲到学校和老师说好一起去那个同学的家里和他父母谈谈，让他父母开导小孩，看是否能交出手表。一路上，他都是阴沉着脸，半路问我话，因为太害怕，所以想确认表一定没有丢会找到的，减轻负罪心理，我就一直严词说肯定就是那同学拿的，可能因为本来就生气，加上我还狡辩不怎么认错，父亲突然停下来，当着很多家长和老师的面揪着我的耳朵扇了我一巴掌，我怔住了，极大的羞耻感疼痛感让我抬不起头，却还要一直跟着继续走，父亲从来没有和我动过手，那一刻，我很恨他。后来手表终究没有找到，哪个父母不护自己的孩子呢，那一巴掌也抵了丢表对我的惩罚，我知道父亲打我他也难过，好几天悻悻的不怎么说话。现在我大概能体会那时他的心情，农村人没有见过很多高档的东西，上海的亲戚一直是我们家族里比较受尊敬的，人家送块手表，父亲当大礼，就这么被我丢了，他觉得堵得慌，那么多人去质问人家交出手表，本来也是有些丢人的事，我还顶嘴，更加激怒他的自尊心。父亲一直教育我要自爱，自立，自强，其实自尊对于一个人更敏感，因为他是赤裸裸的更容易被伤害，却不容易挽回。所以这件事之后，我与父亲的距离有些远了，总是有些怕他，本来话就不多，后来初中住校开始之后交流就更少了。
高中三年，我基本一个月回家一趟，那时候印象中和父亲并没有多少共同话语，生活一直很平淡，我的学习压力也大，直到高三快高考的前一个月，因为学习很忙我快两个月没有回家了，父亲电话里说母亲让他送点衣物吃的给我，顺便送点钱过来，打算周末过来一下。那时的我，也已经是个自尊心比较强的人，一直在县城读书，多少受点城里同学的影响，虚荣心作祟，竟很不希望自己的同学看到土里土气的父亲。周日下午，约好时间到学校门口等他，我想一会赶紧拿了东西回来，没想到看到父亲那一刹那，心酸的难受，他开始并没有看到我，一直朝校园里张望，几个月不见，也几乎没有仔细关注过他，因为农忙，父亲显得黑瘦，从没见过的黑瘦，头发很短，依稀看到一些白头发，手里抱着包袱，青筋暴出。那一刻，我深深感到他老了，当年意气奋发的人忽然间就老了，让我猝不及防，对自己这么多年的甚至称得上是冷淡的态度羞愧不已。迟疑了一会，还是叫了他，他把东西给我，钱紧紧的塞给我，嘱咐我多吃点好的，压力不要太大，我还没有说什么，父亲就说他不在这吃饭了，一会直接坐车回去，聊了一些近况就走了。看着他清瘦的背影，裸露在外的黝黑的脖子，我知道作为女儿，我错过很多他的岁月，却再也挽不回。
大学由于志愿没有填好，我被远在湖南的学校录取，父亲送我去的学校，我们经过上海转火车去长沙，在上海停留了一天，那时我们关系都挺融洽，那天他兴致挺好，一直带我走他当年做生意时经常来往的路，说哪里哪里以前是什么样的，真的有点如数家珍。不过父亲记路的本领确实令我佩服，很多道路，只要经过一次，他大概就能记住方位，有时看到他雀跃的说该怎么走怎么走满心欢喜的样子，即使后来证实错了，我也会表现的很崇拜，那时就会很容易想到小时候一些快乐的时光，父亲会站在电视机前扮演猴子挡住母亲的视线，让我们笑的前俯后仰，或者拉着我，让我脑袋抵着他的后背，慢悠悠从爷爷家往回走，闭着眼，一路两个人一唱一和，咕哐咕哐到家没，没呢，咕哐咕哐到桥没，没呢。。。我也是那时才知道父亲很喜欢旅游，哪怕枯燥的道路，只要有点感情的有点风景的就可以不厌其烦的逛，滔滔不绝的说，可惜如今快60岁了，我们却都没有满足他太多的愿望，没有好好让他走出来，看看精彩的世界。那天晚上我们在东方明珠请人拍了照片，那是父亲主动要求的，应该是我们目前为止唯一的一次合影吧，照片里，那时我比他还高胖，真的长大了。那几天是我和父亲单独待得最久的一次，送到学校后，把我安顿好，我就急急忙忙去参加开学典礼了，父亲是晚上的火车，所以白天他竟然一个人去爬了山，我们都没有见过那么高的山，后来他告诉我，他找了条小路上去的，怕大门要收费，不过还是顺利爬到了半山腰，可惜时间紧就没继续往上了。他就是这么一个人到哪里都不会闷得慌的人，因为他可以一直保持一颗学习探索的心，这些可以从他会很多技能看得出来，会做葱油饼生意，会装潢，会木工，会水电，会砌房子，会写一手好字，会记账。
今年十一，我已经提前很久和他们说好要让父亲来苏州玩几天，去年推到今年，一直因为母亲身体不好怕没人照顾搁置着，也舍不得我们花钱，他心疼。年纪越大越会像个孩子一样对这个世界保持好奇和警惕又渴望的心情，是的，像个孩子，前段时间父母又因为小事吵架了，最近一两年母亲因为有慢性心脏病，身体的疼痛让她心情经常不好，加上本身就有些急躁的个性，我们都很小心翼翼，家里自然父亲要多担待很多。他们两个都信基督，特别是父亲，十几年了，一直比较虔诚，当年信主也是因为母亲，如今，已经是他的信仰了。农村的教堂都是基督徒们自己筹钱建的，政府可以提供块地，前几年，父亲就负责了建新教堂的工作，因为他比较有文化，人本分，本来只是负责记账，做点会计的事，后来，因为都是自发行为，他也懂一些建筑，就自己干了很多，辛苦了几个月才建好。有一次我回家，大夏天，他还每天晚上拉线开灯去砌路。那时母亲身体还算可以，家里的活也能帮忙做很多，如今，教堂嫌小，需要重建，加上母亲身体不好，父亲每天时间都不够用，从年前开始忙，大冬天的凌晨3点多就起床，一个人去教堂干活，5点多回来做早饭，开始一天的农活，一有空就得去教堂那里，过年春节期间也没间断过。上个月，突然接到父亲电话说和母亲吵架了，为了砌教堂的事，家里的活干不完，母亲看着着急，也心疼他，因为一些小事就触发了。这次，我们都知道父亲是真生气了，其实我能感到他是真的太累了，晚上电话打给他，他在马路上走，说着说着竟然哭了，第一次听到他电话里因为和母亲吵架这么委屈，他带着哭腔说，他这大半辈子都没有好好为自己活，真想撒手不管，一个人到个不认识的地方过，什么都不顾不问，我知道，都是气话，可是心酸的很，那一刻，觉得我们都对不起他。父亲肯定回头想了很多这大半生的日子，并不是怪母亲，而是同情自己的命运。像个孩子一样哭完了，他还是会说，我回去哄哄你妈吧，要不然毛病又犯了，作践自己。看着父母一起走过这几十年，真心不容易，吵过闹过，谁都不能离开谁，虽然有无尽的忍耐和单调，可是因为有着共同的目标，好好为这个家，所以游离的再远，也会回来。
希望父母身体健康，以后的日子里多陪陪他们，世界那么大，父亲看过的真的太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