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今年72岁了，爸爸早逝，我告诉她，爸爸的阳寿会加在她身上，所以她可以活到100多岁。她呵呵笑着，眼睛眯成一条缝，说：“活那么老干什么？到时候你们个个要嫌弃我了，活得太老，我受罪，你们也累。”我在心里祈祷，让妈妈健康无忧，长命百岁。
妈妈这辈子吃了无尽的苦，好不容易才和爸爸把我们兄妹五个养育成人，爸爸就离世了，妈妈也就离开老家，帮大哥带小孩，电饭煲不会用，电磁炉不会用，洗衣机也不会用，一开始都不敢离家太远，生怕迷路。慢慢地学会了使用家电，也敢在城里逛逛了。现在，居然进步到能去帮我接小孩，整个小城里也敢到处去逛了，自己还结交了一些老年朋友，每天中午，去公园和他们一起唱唱跳跳。用她自己的话说，就是“进城好几年，是越来越聪明啦，比以前在老家时懂得多了。”她自己说着，满脸的得意和满足。
在城里居住，邻里之间互不相识很正常，妈妈觉得不习惯，她老和我说，以前在乡下住，出门干活一天大家都不锁门，谁家的盐巴没了，直接跑到别人家拿起就走；小时候谁家有好吃的菜，我们抬着饭碗就到人家桌上去吃；小孩一天到晚到处乱跑，摔伤了生病了都会有人照顾到大人干活回来。城里人怎么会这样冷冰冰的？真是没有人情味，住不惯。她试图去和邻居打招呼，人家莫名其妙，但是她居然不放弃，每次遇到邻居都要笑眯眯和人家打招呼，我看见了几次，心里觉得很尴尬，又不忍心打击她，希望她自己知难而退，并且适应这种环境。可是没过多久，人家也和她热情地打招呼了，并且还会送她一些自家地里栽种的蔬菜、水果，有时是几条不喂饲料的鱼，我真是对妈妈刮目相看。我知道是妈妈自己做在前面，她有什么好吃的，也会送点给同一楼道的邻居，遇到邻居家的小孩，只要自己手里有吃的，就会塞点给那些小孩子。年轻人好多不会包粽子，她包好会给人家送几个。她说，东西虽然不值钱，但是邻里之间，就怕不来往。
要是平时叫妈妈来和我住，她总不来，但是只要我告诉她，没有人接儿子，我没空去买菜，我的衣服洗了没时间晾，她立马就来了，屡试不爽。妈妈来和我小住时，每天除了买菜做饭，还帮我洗碗拖地，洗衣服，唠叨我睡觉太晚，起床太迟，担心自己做的饭菜不合我们胃口，我和老公盐吃得比较清淡，她也特意就着我们，自己吃着不够的，就蘸点生盐。可能妈妈们都有个病，只要谁说那个菜好吃，她们就频繁地做那道菜。小时候觉得妈妈做的菜很好吃，现在却难以满足我的味蕾了。但是为了不让她失望，我只好时不时违心地夸奖下她的手艺。有次夸了下她那个小铁头买得超好，炒得也很好吃，结果第二天，她居然买了15个小铁头。
妈妈总是教导我，一定要孝敬公婆，每次她这样说我都会很生气地问她：“难道我对他们还不够好吗？”她就嗔怪地看我一眼，说：“现在倒好，你婆婆现在帮你领小孩呢，怕就怕等她老了干不动了，你就对他们不好了。”然后自己又在自言自语：“不过，我自己养的自己知道，你不是那种人。”每次她这样说，我就很难过，我知道自己是会对公婆好的，但是妈妈的儿媳妇中，有个对她不是很好，每每提及，妈妈都是黯然神伤，对我诉说一番之后，又要再三叮嘱我，不要去和哥哥嫂子说这些，只要他们自己会过就行，嫂子虽然对她不好，但是至少没像村子里那些儿媳妇一样抢她的饭碗，我是个嫁出来的姑娘，不应该再过多的管娘家的事。妈妈这种思想，我一听就会很生气，但是又拗不过她。
以前买衣服给她，她总小心翼翼收在箱子里，我问她干嘛不穿，她说，要等过年过节，或者做客的时候再穿。后来她去参加四妈的葬礼，看见四妈很多新衣服连标签都没撕就被烧了，回来告诉我，以后那些新衣服还是要拿出来穿了，省得她不在的时候我们挑去山上费力，送人的话，人家谁又敢要？这个工作，就这样被她自己做通了，如今新衣服也舍得穿了，有时还会自己买几件稍微贵一点的衣服。但我们买衣服给妈妈，她就要嗔怪几天，说我们又乱花钱，她衣服多的是，以后不准再买。但是过几天穿在身上，她又得意地告诉那些朋友，这是姑娘买的，那是儿子媳妇买的，赤裸裸的炫耀。
妈妈想哥哥们了，就会惆怅地说：“娘想儿，流水长；儿想娘，扁担长。”我听着心里总一酸，装作没听懂。我是很少长时间离家的，有一次离家几天，回来时看见个老人在离我家还有几百米的一个台阶上坐着，我心里一颤，不会是妈妈吧？车快速驶过，没来得及看清楚，只觉得有点像妈妈。由于提的东西很多，我也没返回去看，结果过了好半天，妈妈打电话来问：“你不是说差不多要到家了吗？怎么这个时候都还不到？”我的天，那孑然独坐路口的等待者果真是妈妈，要知道平时这个时候，她都是在公园唱歌跳舞的。后来我发现，只要我说要回家了，妈妈就必定在家附近的路口等着我。后来，我又发现，她也这样等着我的哥哥，姐姐，嫂子，舅舅，好像每一个回家的人，都记不得回家的路，需要她这样一次一次翘首以待。
看朱自清的《背影》，小时没多少感想，如今每看一次都会禁不住流泪，不由自主想起妈妈过马路的样子。妈妈过马路时，总是很紧张地四处张望一番，等绿灯亮了，快速小跑几步，跑着跑着，也许自己觉得不用跑，又作出很镇定的样子，慢慢走过去。有一次，我在一个没有红绿灯的十字路口对面等她，因为车来车往，她只能一次次等车过了再走过来，离得远远的一辆车她也很怕，看她那个紧张的样子，我真是又着急又好笑。终于她觉得安全了，就快速跑起来，结果一辆电动车忽然钻出来，撞到了她，她一下子倒在地上，我快速赶过去，妈妈已经自己撑着爬起来了，骑电动车的姑娘吓得不轻，结果妈妈反倒安慰人家：“不怕不怕，我没事，没有多疼”。一个劲叫她不要害怕，还催人家赶紧走了。我扶着妈妈问她到底有没有撞伤，她说随便有点疼，应该没伤到骨头，不碍事。我责怪她不应该那么不小心，更不应该就这样让那个小姑娘走了，万一有事怎么办？她笑笑说：“我没多伤，过几天就好了。你们开车时万一有点什么事，也会吓到你们，我不想别人来骗你们的钱，我自己不骗钱，万一你们以后遇到这种事，可能别人也会好心放你们走。” 看她过马路，简直是一种揪心的疼痛。
感觉妈妈好像越老越怕我们这些儿女，总是担心哪里做得不够好，看她那种对儿女有点巴结的样子我就心酸。她又担心自己成为我们的累赘，时不时就说，这几年是闲废了，不然她也可以出去打工，省得她没有工资，将来要完全靠我们养老送终，是个大负担，要是一直在老家，她还可以栽田种地，我们可以天天吃上没有农药化肥的菜。
妈妈在沙发上看电视，声音开老大，自己坐那里不停的打瞌睡，一上床却又睡不着了。跟她讲话或打电话，总是需要加大音量，像吵架一样。由于听力下降，她经常答非所问，闹了好多笑话，看我们不停的乐，她自己也知道肯定又闹笑话了，就一个劲追问我们到底说的是什么，自己先在那里不停的笑啊笑，脸上的皱纹成了一朵快乐的花。
记忆中的妈妈头发又黑又密，不记得从什么时候起，妈妈头上开始掺杂了白发，一根又一根，越来越多，终于白的多过黑的了，如今，几乎全白了。小时候，老踮着脚和妈妈比身高，巴望着能长有妈妈那么高。如今，妈妈站在我身边，比我矮了一个头。她自己说：“老缩了，越来越矮了，不然年轻时也和你一样些高。”妈妈现在走路时脚底擦着地面，我抗议，说，妈您走路不要这样磨擦着地面，鞋底会磨破，还慢。她说，也不知道怎么会这样，以前走路不这样的啊，说着故意抬高一点脚，走几步之后又恢复原状了，还是发出那种磨擦地面的声音。妈妈，您为什么不能像年轻时走得那么轻快了呢？
以前我自己实在不够懂事，对妈妈的唠叨不耐烦，有时候还会和她发火，最近几年，我已经舍不得再对妈妈发火了，有时甚至在她面前撒娇撒痴，装作小孩子依偎在她身边，有时候亲她几下，给她做几个滑稽的鬼脸，她就笑呵呵的说：“自个都是当娘的人了，还像个读幼儿园的”。
小时候渴望长大，自己长大了，妈妈却越来越老了。我原以为，妈妈会一直比我高，一直比我力气大，一直能保护我，一直能让我依靠的啊，谁想到，妈妈居然真的老了，头发花白了，皱纹越来越深了，背佝偻起来了，脚步迟缓了，无论怎么阻拦，也阻拦不了妈妈老去的步伐。我知道，迟早有一天，妈妈会永远的离开我，无论用多少财富，花多少心血也找不回来，这就是子欲孝而亲不待，这是我不敢想象，无法接受的，但是这一天，迟早会到来。我只能希望这一天，来得慢一点，再慢一点，好让我在这个过程中，珍惜每一个能够陪伴妈妈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