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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女孩儿与父亲

    类别:其他 作者:余甘 给他发短信 日期:2017/1/6 21:26:50 网友阅读:1334次 网友推荐:2次  字号:   

    在她还小的时候,她是很怕她的父亲的。她父亲每年在家差不多能呆上一个月,或者更少。那时候,别人问她想不想父亲。她会说想。其实她一点都不想。她甚至希望她父亲永远也不要回来。因为她父亲一回来,她就会变得很拘谨。她就会做什么都有所顾虑,不会像只有她和她母亲、她姐姐在家时,那样随心所欲,那样自由自在。

    可命运从一开始,就注定了她和她父亲才是最亲密的人,这一点甚过她母亲和她姐姐。是的,这一点从很早开始就有预兆的。这一点是上天赋予的,因而也没什么好寻根问底的。

    记得在她能下地走路时,在她意识到她有一个父亲时,这种能力就显现出来了。她能预感到她父亲回家的日程。她知道她父亲什么时候会回家,又什么时候会离开。这一点,曾一度让她母亲和姐姐感到惊讶。

    那是她三岁的时候,一天,她推开她母亲的房门,看到她母亲正拿着五毛钱,对着空空的钱罐发愁。她悄悄地走过去,叫她母亲不要发愁,因为父亲晚上就要回来了。她母亲觉得惊讶。她没想到她三岁的女儿能看出她的忧愁,还明白她丈夫一回来就会有钱。不过她不相信她女儿所说的父亲晚上会回来这一个事实。那时村里还没有电话,也没有移动手机。她父亲也不会朝家里写信,因而她父亲一出去,家里就只得干巴巴的等着她父亲回来。一般来说,她父亲只会到了要过年的时候,才会回来,而那时正好是夏天,因而她母亲不相信她说的话。可是,就在当天晚上,她父亲回来了。

    她母亲用一种自豪的口吻向她父亲讲述她白天的预言。

    “你说奇不奇,她竟然知道你晚上会回来。”也许在别人看来,那不过是瞎猫碰到死耗子。可在她母亲和她父亲心中却是一件奇妙而又叫他们骄傲、愉悦的事情。而在她,则是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情,因为一直以来她都能预料到他父亲什么时候会回家,只是她没有向他们说而已。

    她父亲起身要把她抱进怀里。那时她又感到陌生和拘谨。她知道眼前这个男人是她父亲,她也知道他们之间存在着某种难以割舍的关系。可是她却很少见到他,她并不与他亲昵。她害怕他。那种害怕一直持续到她十三岁的时候。之后,害怕和恐惧就突然消失了,那种因长期分离而阻隔的天命之情便像阳光一般的一泻千里,进而超越她与她母亲、她姐姐之间的感情,但她依然爱她母亲,爱她姐姐,可是更爱她父亲。那时,她倾诉心事的对象已经由她母亲变成了她父亲。虽然那时,她母亲依然一如既往的爱她,可是她发现她母亲已经不能分担她的心事呢!而以往不能分担她心事的父亲突然却能了。这听起来不可思议,但事实就是这样的。不过,她并不是她父亲的唯一最爱。在她父亲心里,她和她姐姐是一样的,和她母亲又是同等重要的。这三个女人对于他父亲来说,都是生命中最宝贵的。她们是他生命的根基,是他活着的依据。但是他更加溺爱她,因为她的诞生是一个意外,她的存活更是一个意外。她是上天给他的恩赐。他抱着她的时候,常常泪眼朦胧。

    他那年春天离开家时,并没有想到留下了一个女儿在家里。他妻子发现自己怀孕了。可是她一个人,她要照顾孩子,还要顾及地里的庄稼,因而引产的事一拖再拖。直到孩子快要降生了,村里的妇女主任急的像猴子一般的乱蹦。她必须在她生之前,让她去医院把孩子给打掉。她托人给她丈夫带消息。她这边就忙不迭的把她朝医院送。她丈夫赶到医院时,她已经上手术台了。可他们没想到,孩子打下来是活的,还哇的哭了一声。她的全身都是乌的。他们哭着等她死去,可是她并没有死去。她活下来了,并长大了。他以为她活不长,他因而格外的宠爱她,可是她最终活的比他们谁都长。她是他们四个人中,最后一个死去的。她的身体并不好,很孱弱,干不了很重的活,吃东西也要特别注意,否则胃就受不了。可是从小到大,她并没有生过什么病。偶尔感冒了,她也不吃药。她不能吃药,她对所有的药都过敏。她每次发高烧的时候,她母亲就紧紧地抱着她,再用厚厚的被子裹着她。她出一身热汗之后就又活蹦乱跳了。

    她和她姐姐都长得很漂亮,那源自于她的母亲。她母亲曾是整个镇上最漂亮的女人。那时,她母亲还是一个没有吃过苦的姑娘,有很多人上门追求她。其中有开玩笑式的,也有动了真情的。

    至于她母亲为什么会选择她父亲,她一直觉得是一个谜。从照片来看,她父亲是配不上她母亲的。她母亲那时就像一朵山上的卷丹花,耀眼夺目,而他父亲呢!看起来却像一根茶树菇。可是十年过后,情势就变了。她母亲成了一根茶树菇,而他父亲则修炼成了门前的一株白杨。但是他们依然琴瑟和鸣,依然相濡以沫。他们对彼此都是忠贞不二的,这一点是不用怀疑的。

    曾经有一个人真挚的追过她的母亲。那时她母亲还没有遇见她爸爸。可是那个人被她母亲拒绝了。她拒绝他的理由是他与她曾经讨厌的一个人长着一张相似的脸。他觉得那只是她的托辞。他觉得那是她嫌他穷。但事实上,她母亲说的是实话。因为最后,她嫁给了一个比他还要穷的人,就是她的父亲。她的父亲应该是她所有的追求者中最穷的一个。可是她就是看上他了,她就是喜欢上他了。于是,他们就结婚了。

    在女孩儿六岁的时候,那个曾经追过她母亲的人,又一次上门了。那个人穿着一身黑色的,没有一丝皱褶的衣服,脖子上还系着一条精致的带子。他对她母亲说,他现在成了一名船长。他还说了好多好多话,可是她都不记得了。她只记得她母亲当时很不耐烦。她从来没有看到母亲那样恶劣的对待一个客人。她记得她母亲曾说过要对来家的客人热情,这样才会有人上门,才会拥有朋友,拥有好的邻居。可是那次她母亲却粗鲁的把人给赶走了。为此她还对那位客人心生愧疚。直到多年以后,她突然又想起了那个脖子上系着带子的男人,瞬间才明白了一切,并感到一阵后怕。她意识到曾经有人试图从她与她父亲这里夺走她母亲。那时,她第一次明白了男女之间的关系。她不知道是她突然意识到了男女之间的关系进而明白了当初的那一幕,还是她突然明白了当初的那一幕进而懂得了男女之间的关系。她觉得她母亲是一个很优秀的人,事实上也的确如此。她是一个值得她们骄傲、尊敬的母亲,也是一个值得信赖的妻子。尽管她并不富裕,但是她始终坚持一饭一蔬,都要通过自己的劳动所得,那是她终身秉持的信念,所以她一生平安。关于物质欲望,她一直有很好的控制,所以她的心灵始终澄澈如水,淡定从容。

    她的母亲对她从来都是无微不至的。从来没有任何一个母亲会那样的去爱自己的孩子,她就像她母亲喉咙里的一口气。她母亲对她的宠溺是任何旁人都想象不到的。她母亲从来不会骂她,更不会打她。她母亲对她说话从来都是轻声细语,满含柔情。在她母亲的有生之年,她从来都没有放弃把她抱进怀里亲吻的习惯。这在旁人看来是不可思议的,因为到了她十一二岁的时候,她母亲依然有这种亲昵的行为,并且一直持续下去,直到她母亲离开这个世界。

    可是别人都不知道,她母亲曾对她说过一句莫名其妙的话。那是只有她母亲和她在场的时候。她母亲悲戚的告诉她,她非常爱她,可是她的爱等到她十九岁的时候,就要停止了。等到她十九岁的时候,她将不再爱她。

    她一直觉得那是母亲的一句玩笑话。直到她十三岁的时候,她才相信她母亲说的是真的。

    (二)

    她十三岁的时候,到了一家寄宿学校读书。那是她第一次离开她的母亲。她站在宿舍的阳台上,看着她母亲在她的视野里一点一点的变小,最后转了一个弯,消失在一堵墙后。她哭了。她的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她是那一群女生中,唯一哭的一个女孩儿。那些女孩儿惊异的看着她,不明白她为什么要哭,为什么如此伤心。她们躲在宿舍里吃零食、闲聊天,而她则站在阳台上,看着她母亲离去的方向,久久地出神。

    她意识到她和她宿舍的那群女生,永远都成为不了朋友,因为她们已经长大了,她们会随着年龄的增长,呈现出应有的样子,而她将永远的停留在十三岁。这是她的宿命。她要因此留住她的母亲。可是她知道那是留不住的,可是她还是下定了决心,要永远的停留在十三岁。她以为那样她母亲的谶语就不会实现了。

    她对她父亲的恐惧是在那一年消失的。那个时候,已经有了手机。学校通知开家长会,他父亲及时的知道了。虽然他在外地,但他还是赶回来了。那是他第一次参加他小女儿的家长会。那时他的大女儿已经不在学校了。没有给他大女儿开过家长会是他一生的遗憾。

    他们父女相见的那一幕,是感动了她的很多同学的,因为他们从来没有那样跟他们父亲亲昵过。他们觉得那像是电视里发生的。他们大多和她一样都是农民的孩子,但他们的父母又不种地,而是在一个他们不知道的地方长期的呆着,然后一年回家住几天。他们对他们的父母并没有多少感情。可是她不同,她深爱着他们。那种爱是他们永远也不会理解,也感受不到的。

    那天的阳光很好,操场上并没有多少人。那时的学习已经很紧张,即使下课的时候,老师也不让学生出去的,除非是要上厕所。

    那天老师走到她的桌前,朝窗外一指,她看到她的父亲正站在操场中央,冲她微笑。她的眼泪顿时涌上她的眼眶。她像风一样的跑出教室,奔到她父亲面前,抱住她父亲的腰,然后看着她父亲微笑。她父亲则低着头,看着她那张苍白、瘦小的脸庞,两只胳膊轻轻地搂着她的肩膀。靠窗的学生都看到了这一幕。他们看到一个女儿抱着自己的父亲,一个父亲抱着自己的女儿。女儿只齐父亲的腰,她抬着头,她父亲则低着头。他们在笑,他们也在流泪。一个女生临窗哭了,她好像想起了什么。她的泪水滴到书上,打湿了好几行字,它们是唯一知道她哭过的人,除此之外,她的同桌、她的老师、她的朋友、她的父母都不知道。

    午休的时候,她父亲走到她的教室。她向他展示她的书桌。她把桌子打开,让他看到她书桌里面是多么的整齐。她把她的课表指给他看,告诉他每天她都学了些什么。她还把她最好的朋友介绍给她父亲认识。她告诉她父亲她们对她有多么的好,她们相处的是多么的融洽,就像她与她的姐姐一样。她还跟他父亲谈起了她的语文老师,那是在校外的一家餐馆里。但她并没有说她的语文老师课上的有多么好,对学生多么的和蔼可亲,而是说他非常爱他的妻子,因为每次他对他的学生提起他的妻子,总是称呼他的妻子为你们的师娘或者我的爱人,而她有一次去他语文老师的房间背书,则听到他妻子称呼他为中哥。她父亲目瞪口呆的看着她。他没想到他的女儿竟然会关心这样的事情。他感到惊讶,但他并没有训斥她,而是轻声细语的告诉她不能这样议论大人的事。她享受着她父亲给她剥的龙虾,但并没有理会到她父亲话里的意思。她父亲也没有明白她话里的意思。其实她之所以对她的语文老师感觉特别,就是因为他对他妻子的方式就像她父亲对她母亲的方式。她很讨厌那种粗声粗气称自己妻子为“那个婆娘”的那种男人,但那种男人她从小到大见得很多。也许那才是她身处的人群表达爱的一种方式,也许那才是出乎于本能。可是她的父母偏偏是一个例外。她觉得她父母之间的关系也许不是与生俱来的,但却是迷人的。

    饭后,她父亲带着她在街上逛了逛,买了一些她喜欢的东西,最后,还买了一袋子的苹果。她并不喜欢吃苹果,可是她父亲以为她喜欢吃。她父亲每次回家的时候也会带苹果。每次给她削了之后,她也吃,但其实她并不喜欢那个味道。可她父亲总喜欢对她说:“来,吃一个苹果吧!”于是,她就吃了。

    之后,她父亲把她送回学校,然后就走了。她感觉又回到了母亲上次送她的那个时候。她站在阳台上,无声的流着泪,看着她父亲离开。她父亲走了很远,还回过头冲她挥手,大声的喊着叫她回宿舍。她泪眼模糊,因而她父亲也成了一团有颜色的模糊的影子。

    她父亲走后,她的一个舍友说她爸爸待她好娇贵,另一个舍友则说她爸爸好帅。

    她都没有回答,但最后一个引起了她的思考。她不明白她爸爸最帅的时候,为何不是二十岁,也不是三十岁,偏偏是四十岁,而那时她亲爱的母亲已经不复年轻了。他们最好的年华竟然是错开的,这是一件叫人多么遗憾的事情。造物主在这一点上所犯的错误是不能原谅的。她觉得在她母亲最漂亮的时候,也应该是她父亲最帅的时候。如此错开,正是不成体统,。她在心里暗暗地咒骂那个操纵生灵的东西,但她并不知道那个生灵是什么。以至于她虽然骂了,但却不知道骂的是谁。

    (三)

    她上高一的时候,她的姐姐已经永远的离开她们那个家了。她姐姐嫁给了一个厨师。对于这门亲事,她父母是不满意的,因为那男人是外省人。他们听说自己的女儿要嫁到遥远的广东去,他们就直摇头。他们一点都不看好这门亲事。她父亲并且跳出来坚决的反对。她父亲本来给他大女儿是寻了一门亲事的,对方是他亲戚的一个远房亲戚。家庭条件殷实,男孩儿也上进。可是她姐姐偏偏不愿意,她姐姐坚持要嫁给那个厨师,说是为了爱情。她父母便把她姐姐锁在了家里,也不把户口本给她。可是她姐姐最后还是逃了出去,最后在没有她父母的祝福下,依然嫁给了那个男人。

    她姐姐逃走后,她父母好几个星期都没有好好吃饭,也没怎么说话。她本是站在她姐姐那一边的。她受一些书的影响,总觉得爱情是最重要的,是不容妥协的,但她也是心疼她父母的,因而那一段时间她特别勤快,特别体贴,像她父母以往照顾她那样去照顾他们。

    就是在那一刻,他父亲意识到,他最疼的女儿们终究是要离他而去的。他能做的就是在她们离他而投向另一个男人的怀抱的时候,依然能够像他一样给她们幸福。其实那是不可能的,除非天上掉馅饼,让她们能遇到一个像父亲一样的男人,否则的话,她们就必须交换,就必须承受人性的自私。因为人生来就是自私的,他的女儿们也是如此,他可以无私的承受掉她们的自私,可是别的男人是不会的。可是她的小女儿必须找到一个像父亲一样的男人,否则她最好是一个人,因为她是柔弱的,她是身带残疾的,她是承受不起没有快乐的爱的。她一个人兴许还能感受到没有爱的快乐,所以她若找不到那样一个男人,她最好是一个人。他发誓他要永远的把他小女儿留在身边。他不要让她跟他的大女儿一样,东飘西荡,然后认识一个他无法控制的男人。

    他告诉他小女儿,叫她努力读书,考上一所好的大学,然后找一份好的工作,然后踏踏实实的过一辈子。他想等她大学毕业之后,就考公务员。他并不要求她将来做多么大的官,她只需当一个小小的办事员即可。她只要每天按时去上班,按时去下班,永远不犯愁,然后就那样稳稳当当的过一辈子,就像养在屋里的花,到了季节就开,到了季节就谢,不要遭受什么风雨,不要忍受什么霜雪,不要被人欺骗,更不要被人伤害。他要永远的看着她,看着她平平安安、舒舒服服地过一辈子。他要她静静地享受年华,不要有任何折腾,任何波折。他就是这样,一个从来不会望女成凤的父亲。他说那都是浮华,那都是鬼扯淡,都是些没有用的。他说幸福就是平淡。如果一个人能够在平淡中感受到幸福,才是真的有福,因为生命就是那样的。平淡的人活的就像一株树,一颗草,它们的洁净,它们的透澈是世界上任何华丽的东西都不能比的。他就是这样要求他这个一出生就在鬼门关里走了一趟的女儿的。他把她抱在怀里。他的眼睛里满含泪水,就差那么一点儿,她的这个女儿就化为骨灰了。可是现在她既然长那么大了。她已经十六岁了,她的性情,她的习性和十三岁的时候没有任何区别。他觉得这样很好。他就要她这个样子,永远没有杂念,永远的那么天真,那么无邪。

    她读高中的时候,半年才会回去一次。每次回去也只会呆上二十天,然后就又要去学校了。她慢慢的变成了她的父亲,在家呆的时间越来越少。

    现在,家里就只剩她母亲一个人了。她母亲整天靠着回忆排遣寂寞。她母亲深爱的人,深爱的三个人,如今却在三个地方呆着。有时候,她母亲会哭。是的,她母亲会哭,尽管她已经四十五岁了。她母亲一想到他们一家四口人,却分在四个地方住着,她就难受的受不了。她母亲不知道他们怎么会把生活过成这个样子。她母亲感觉到了,生活看似是自己做的选择,但其实从来都不是自己做的选择,背后有一只无形的手在操纵着。她管它叫做命运。人很多时候都是违背心愿而活着的。有一天,她母亲突然明白了,存活的代价就是与自己背离,而死亡才是对自己的真正回归,所以她母亲要死了,等到她过完十九岁,她就会死了。她原本是要在她十八岁的时候就去死的,因为那个时候她已经考上大学了。可是她还想看她快快乐乐上大学的样子,于是她就又活了两年,等到她过完十九岁的时候,她才死。

    她母亲死的前一个星期就告诉她了。她母亲是在梦里告诉她的。那天晚上,她并没有睡着,可是她做了一个梦。她梦见她母亲对她说,等她过完十九岁,她对她的爱就停止了。她猛地坐起。她假也没请,就跑回家了。

    在那一个星期中,她母亲是一天比一天年轻。到了她死亡的那一天,她已经变回她一生之中最年轻、最美的时候了,就是她结婚的时候,那时她还是一个没有吃过苦的姑娘。

    她把头埋在她母亲的胸前,她没有听到她的心跳声。瞬间,整个世界倒过来了,她与整个世界相离了。她的脑袋里一片混沌,她的心脏里有一股又一股的风在穿梭。她忘记了所有。她存在于这个世界的那个小小的巢终于倾覆了。

    她母亲的死对她父亲的打击是致命的。他就是从那一天开始又变老的,但这次他再也不会走向年轻了,他只会走向死亡,像她母亲一样奔向死亡、奔向坟墓。也许他从来没有年轻过,毕竟他太辛苦了,他的年轻只是极速衰老前的一次回光返照。

    (三)

    她姐姐并没有得到她所期望的幸福。她结婚后的第三年就离婚了。但是她不想让家里人担心,所以她一直没有告诉家里,后来她的一个堂姐把这事告诉了她的父母。她父母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把她姐姐劝了回来。她的父母并没有责怪她,这是叫她姐姐意外的。她的父母对于她姐姐离婚的事只字不提,对于她当年不听劝告的事也只字不提,就好像那是从来没有发生过的。也许那个时候,她的姐姐才明白亲情的真正含义。亲情是不需要任何东西交换的,它是天命,它超越了人伦,所以它总能原谅人类的一切缺陷,一切错误,还有背叛。

    她姐姐告诉她,她从来不后悔有过那么一段婚姻。她姐姐对她说,当她真的爱上一个人的时候,如果不嫁给他,是怎么也不会甘心的,可是嫁给了他,又会死心,所以爱情总是让人痛苦。得不到的时候,你以为错过了全世界最大的幸福,可得到了之后,又会失望透顶。

    她问她姐姐为什么会那样,为什么他们如此相爱,却依然会分手。她姐姐沉默了半晌说,因为生活。然后她一言不发的看着她的姐姐。她是羡慕她的姐姐的。她姐姐总是那么勇敢,那么有活力,可是她不是的。她是真的那种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的人。她一直很奇怪,她没有病,医生也这么说,可是她总是吃不得苦,她总是轻易就会累,她的胃也总是那么脆弱。她一般都吃的很少,能吃的东西也很少,可是她又没有什么致命的毛病。

    她姐姐在家呆一段时间之后,就又走了。她的家是留不住她姐姐的。这一点她的父母也是心知肚明的。她的家乡养育了她的祖祖辈辈,可是到她们这一代的时候,已疲惫不堪了。她们必须另谋出路。终于在一个百鸟啼鸣的清晨,她的姐姐流着泪离开了。车门关上的一刹那,他们就与她姐姐永别了。自那以后,他们再也没有见过她姐姐,虽然他们曾拼尽全力找过。可她姐姐就像远处山头山的一团雾,慢慢变成了云,之后不知道化成雨落到哪儿去了。等她再次变成云的时候,他们已经不认得她了。而她姐姐受风与各种各样的力的控制,再也回不到自己的山头了。于是,他们就永久性的走散了。

    她经常会想起她的姐姐,但都是一些模糊的画面。她只记得她的姐姐是很疼她的,是什么都让着她的。可具体有过哪些事件,她就记不清楚了。她唯一能记得就是,她们曾是同气连枝的。她们本应该一生相互照顾的。可是,她为什么不记得她姐姐为她做过什么呢?她姐姐一定为她做过什么的,只是她不记得呢!

    在她读高中的三年期间,她母亲每隔一个月会去学校看她一次,会给她带很多东西。她母亲是很了解她的。她母亲总会带一些她喜欢吃的。这是她母亲与她爸爸的区别。她爸爸只会给她带苹果,仿佛全世界就只有苹果似的,仿佛苹果能传递他的什么心愿似的。

    她母亲每次去看她。她们会有半天的时间相聚。她母亲会陪着她一起逛街,或者呆在她母亲妹妹的家里。那半天的相聚是痛苦的,因为心里时时都在想着别离。每次和她母亲走在街上,她母亲都会死死的拽着她。她母亲以为她只是牵着她的手,其实她的力量早已超越了牵手的程度。她总是把她女儿的手心朝向她,这样她女儿的整个手臂都是不灵便的。她仿佛要扭断她女儿手臂似的,好像只有这样她才永远不会失去她似的。她曾就此告诉过她的母亲,她说她很痛。可是她母亲像没有听见似的,总是那样牵着她。之后,她就习惯了。

    她父亲也曾去学校看过她的,而且不止一次。她印象最深的是,有一次,她父亲乘着快艇,从市里赶到她的学校。他们父女俩还没有说全两句话,他父亲就走了。那时司机催的急,她父亲不得不走。她父亲给了她两千块钱还有一袋子苹果,然后随着车乌拉一声,便从她的视野里消失了。那条街很长很长,街的尽头在她的视野里就是一个点。她父亲坐的那辆车就是在那个点消失的。夕阳是那样的疲倦,那样的惆怅,整条街看起来都是半死不活的。她就那样站在她和她父亲分别的地方。她的嘴唇是干枯的。她的眼睛是红肿的。她的眉毛是紧蹙的。她的整张脸是无精打采的。她一只手提着苹果,一只手拿着一叠鲜红的钞票。她就那样站在那里,像一株蒲柳,一株置身于灰尘之中的蒲柳。

    高考完后,她如期的考上了一流大学。可是她并不快乐,不过她还是装作很快乐。那是她父亲对她的期望。她父亲说那是获得幸福的必经之路。可是,在填报志愿的时候,她就明白了,她父亲错了。她想当一名厨师。可是,那不是大学生应该做的。于是,她随随便便填了一些专业。事后,她父亲问她填了一些什么,她自己也不记得了,只好随便说了一些。她知道她是改变不了她父亲的看法的。虽然她父亲对她的期望不高,可还是希望她将来是靠脑力吃饭的。她父亲这一辈子都是在靠体力吃饭。他知道那是多么的辛苦,所以他是绝对不会让她投身于体力之中的任何一行的。他总是希望她能进入政府机关,似乎那是全世界最轻松的职业了。每个人都有那种顽固的不可理喻的想法。那种想法是雷都打不动的,是不用解释的,是不容置疑的,是没有任何商量余地的。这让她感到苦闷。她发现幸福有时候跟自尊是背离的。当她读完大学之后,她不知道她还有没有勇气去做她真正喜欢的事情。就算她有那个勇气,她又要置她父亲的尊严与想法与何地?她知道要让她父亲安心,就必须按照她父亲所指的路去走。她应该那样做的。只有那样做,她才对得起他对她的爱。他才能睡的安稳。

    (四)

    那个入了大学的女孩儿,并没有在大学学到什么安身立命的本领。她的专业是什么,到了毕业的时候,她也没有真正的理解透。她是迷茫的。她喜欢的事情,她是不能做的。她能做的事情,她又是不明白的。她无法像她老师那样自恋,那样沉醉于她所学的专业。她一直都是心不在焉的。整个大学期间,她从未专心致志的听过一堂课。讲台上的老师对于她来说,就是一棵菜、一棵葱、一根胡萝卜。她整天都陷在幻想之中。她身边的一切在她那里都失去了本来面目。她每天都会看书,但看的都是一些与专业无关的书。她研究食谱,尽管她知道她可能永远也不会成为一名厨师。她还喜欢上了写作。她会给一些美食杂志写一些文章。她还用她获得的稿费,给她父亲买了一个钱包,给她母亲买了一双皮鞋,给她姐姐买了一个发夹。只是那时她的姐姐已经与他们失去联系了,所以那个发夹一直放在她姐姐的床头,等着灰尘慢慢地落上去,等着一只调皮的小猫把它叼走,然后玩累了,把它丢弃在荒野里,然后随着雨水化为尘土。

    她大四的时候。她告诉她父亲,她要出去实习了,可能会离开省城。他父亲半天没有说话。他感觉梦还没醒,但觉却没了。他已经意识到,他没有几年好活了。他必须在离开世界之前,把他小女儿的一切事情安排好。他坚决不同意她离开省城。他说省城是他能够接受的最远的距离。他要求她考公务员。他来回的踱步,他不停的言语。他说她必须听他的。他说她不适合在外飘荡。他始终不能忘记他的大女儿是怎么走失的,所以他一定要把他的小女儿留在身边。为此他放弃了多年打拼的基业,去了省城。他原本在市里是有很好的生活的。他在那年长期租着一栋三室一厅的房子,和他的两个徒弟一起生活。他在那里认识了很多朋友。他在那里能长期包到工程。他在那里是不用亲自上阵的,只用指挥就行。可是现在他把那一切全扔下了。他要守住他的女儿,因而在年过半百的时候,他的人生又回到起点了。

    那个女孩儿终究听了她父亲的话。她没有理由不听。她更不忍心不听。他们父女一起生活了两年。那是他们有生以来相处的最长的一段时间。他们朝夕相处,他们每天都可以一起吃饭,一起散步。她能感觉到她父亲每天生活的都很快乐,很平静,可是他却在不断的衰老,而且老的速度越来越快。终于有一天,他们一起走在街上的时候,她发现她父亲的手背在了身后,脸先前倾着,眼睛是眯的,背是驼的。她伸出手,轻轻捶了捶他的肩膀。他微笑着说:“人老了。”

    他的确老了,可是他还有未了的心愿,就是关于他这个小女儿。不过,他已经没有时间了。那天晚上,他过世了。先前没有任何预兆。她女儿早上起来时,他的心跳已经停止了。他的女儿,站在门口,看着窗外灰白色的天空,杂乱的电线上停着几只黑色的鸟儿。她想起那一年,他第一次去给她开家长会。他们在操场中央拥抱,那时候他还是那样年轻。她想起那次他走的时候,一次又一次的回头,冲她挥手。她想起高中的时候,他乘坐两个小时的快艇,就只跟她说了两句话。她想起他每次都会送她一袋子她并不喜欢的苹果。她想起还在她很小很小的时候,他们一起站在长江边上看夜景。天上有一种绿色、红色的灯光一闪一闪的。那个时候,她惊叫着,叫他看孔明灯。他抬头看了一眼,低着头冲她微笑。她问他,为什么那孔明灯是绿色、红色的,他说因为它是彩色孔明灯。如今她再也不会把飞机认成孔明灯了,可是她真的好想把飞机认成孔明灯。

    他们父女在一起的时间并不多。她仔细算了一下,除了这两年,他们大概每一年在一起的时间有一个月,所以前前后后统共不过四年的时间。这就是他们父女一场的情缘。四年,等待一个瑞年的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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