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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映山花儿开

    类别:随笔 作者:凌波微步 给他发短信 日期:2024/1/3 16:36:24 网友阅读:69次 网友推荐:1次  字号:   

    映山花儿开

    ——奶奶的回忆录

    引子:

    四月,老家的映山红开得正好。花香被淅淅沥沥的雨打湿,像被装进了一个春翁,可保存经年。

    奶奶又在对着灭了光的手机发呆。方寸的屏幕,倒映出一双枯涸的眼。倏忽,我对面前这位年逾古稀的老人产生了浓厚的兴趣。相伴十余年,我似乎从未真正了解过她:从不跳广场舞,从不和左邻右舍的老太太们约牌,甚至不愿下楼散步。青灯一盏,古佛一尊,是我眼中奶奶生活的全部。

    兴致盎然,一番交谈。奶奶的故事,像一折跌宕的戏曲,在老人的讲述中缓缓登台。

    正文:

    一、初临至人间·诞生

    元宵佳节,年味尚余。1947年,正月的寒风里充斥着象征着喜庆的鞭炮味。人间,用中国人一年里至暖的爱意迎接了奶奶。自此,南县荷花乡里的石家,便多了一个牵挂。

    作为一个典型的农村家庭,男姥姥(奶奶的爸爸)农闲时节在乡里帮人弹棉花,女姥姥则在家织布。奶奶作为家中的长女,她的到来,无疑给这个昼耕夜织的平凡之家平添了些许趣味。她被取名“金莲”,寓意着如金坚,如莲洁。

    二、年少浅尝世·幼时

    没上学前,奶奶的童年时光就是在乡间田野的泥土地上深一脚浅一脚地打发走的。

    土地里养出的人总是勤劳能干,从古至今,祖祖辈辈皆是如此。天际刚刚泛白,大人就要下地干活。奶奶是家里七个孩子中的老大,听见动静,她便摇醒比自己小一岁的大妹,赶上早饭,跨起背篓,揉着惺忪的睡眼,踏上“打猪草”的路,一步一步,把天走亮。

    食物匮乏的年代里,家中圈上一头猪,再浅淡的日子,大人小孩心里也有奔头:挨到年末就有肉吃了!两个小孩,干劲十足。小小的身影,在田埂上疯跑,直到热意从额前耳后泛上来,才罢休。飞扬的少年最动人心,奔跑的时候像是穿过了光阴。疯够了,才想起女姥姥的叮嘱:“带些黄花菜和苦菜花(两种野菜)回家”。于是拉长稚嫩的声音,唱起村里人人都会的“苦菜花儿开~”。童谣,是从大人那听来的。乡里的歌从祖辈缺了牙的嘴里蹦出,在父母辈的口里咀嚼一番,随即在田埂上游走,在灶间跳跃,在瓷碗里盛起,然后一口一口地喂养着奶奶嗷嗷待哺的童年。野菜虽苦,好歹能充饥,不至于让劳累了一天的庄稼人肚里只有苦水空空回响。出门一上午的两个娃儿约摸着要吃中午饭了,就打转回家。

    我不解,问奶奶:“你们怎么知道时间呢?”

    奶奶仰仰头:“怎么不知道?!太阳到头顶了,就回去。”

    再大一点,奶奶就又多了一个“翻地瓜”的任务。金秋时节,大人们已将种地瓜的地收获了一番,奶奶便去翻过的地里再翻。我告诉奶奶,用现在年轻人的话讲,这叫“捡漏”。

    “那才有味道哩!”

    “那个时候,我带着大妹去翻。有时候翻到很多,背篓都装不下,我们就把外裤脱下来,把地瓜装在裤管里,装满两条裤腿。”“明明知道提不动,还要‘猴’(湖南方言,意为“贪多”)真是又喜又累呦!”奶奶的声音里有欢喜在雀跃。落日的霞光穿过透明的窗,照进屋里,打在奶奶的头发上,像金色的蝴蝶翕动薄翼。

    迎着落日的余晖走在阡陌中,奶奶的脚步不慌不忙。踩着田间草叶斑驳的光影。那时候的感觉很难描述,她只觉着时间慢慢悠悠,眼前的路又长又亮。

    三、柴光映书文·求学

    7岁,奶奶开始上学。

    农村人的知识往往是在生活的千锤百炼与土地上的风吹日晒里总结出的经验。虽然不懂娃娃们把眼睛埋在千奇百怪的符号里,对插秧收稻到底有什么用,姥姥还是咬咬牙把奶奶送进了村里的小学。此后,家里七个儿女,一个不落,全都上学识字。这在当年文盲不占少数的农村,是极少见的。“大妹上到初中,其余都读完了小学。我也读了,只是我读得最多。”

    下了学,奶奶要急急跑回家,给家里生火做饭。添火的时候,就坐在灶旁边,边忙手上的活,边看书。火在土灶里一跳一跳地烧着,映出来的红光照在奶奶的书上,像是在给她掌灯。窗外渐渐暗下来,屋子里又黑,长时间盯着火光里的书,再看别处,就有一种灼焦的混感。可看书的人,才不管这些,心里痛快着。

    后来,那些磨灭在火光里的字句确实没有辜负奶奶的喜欢。它们为她堆砌出通向“荷花嘴第一中学”的垫脚石——一份一个班中仅四人拥有的荣誉。

    乡里的学校离家有十几里路,但路远对于走惯了的乡里人来说是不怕的。田间的路苦了穷人家的,是雨天。因为家中的弟弟妹妹的接连出生,姥姥家的条件愈发艰难。没有雨鞋,就赤着脚踏上泥地,没有雨具,就只能和村里有伞的同学共一把。可同学家的伞小,只能容一个人,奶奶就只好背着人家走上十几里路,一步一步,把脚印留在泥泞的道上。雨珠倾斜地打进教室,啪啦地敲在窗棂 上,一阵急一阵缓,嘈嘈切切。老房子光线不好,教室里很暗,雨水顺着倾斜的屋顶流淌下来,沿着瓦檐挂出一条水帘。外面风雨横斜,到处都是滂沱水声,可再与奶奶无关。跟每一个晚自休一样,她将自己埋进书里,任凭世界喧闹,好像低头还是盛夏,抬头就翻到了深秋。

    “我还记得老师奖过我一本图书”老人抬额,眼里有藏不住的得意。我想起妈妈曾告诉我,就是70年代家境优越的,也没见过几本图书。“那本书,是讲一只飞得很远的小鸟.....要和大家一起飞才不会迷了方向......鸟妈妈告诉它不要骄傲......”老人家讲话絮叨,说起陈年旧事起来碎碎津津,还有点颠三倒四,而我依然从这些细碎的回忆里窥见了奶奶学生时代的一角。有个瞬间,我仿佛看见六十年前那个手捧图书的女孩穿过时光,陡然清晰起来。一本书,是儿时的奶奶唯一愿意痴迷的东西,也是曾经某段漫长时光里唯一能让她短暂地忘却饥饿和凉意的宝藏。

    再后来,奶奶如愿考上高中,享受了两年高中时光。记忆的星河,零零碎碎,奶奶挑挑拣拣,拼出恩师的叮咛。“郑老师说‘家里给女娃再多嫁妆都不如把钱拿去送她学知识’。”已逾古稀的奶奶讲老师的话一记就是大半生。可人算不如天算,奶奶怎么也没想到自己的学生时代会被一场“文革”永远地搁浅在了高三。

    四、阡陌避尘嚣·下乡

    17岁的奶奶成了红卫兵。

    那段时间,学生大都三五个“串联”起来,上北京、逛上海,“去见毛主席”。那年的盛夏,再没有炽热的风肆意地从每个角落刮过,带着朗朗书声,与教室里翻书的轻响重叠在一起。取而代之的是批斗台上已显岁月的脸上,紧锁的眉和台下年轻的叫嚣声分外得意,刺耳。奶奶不愿淌这一趟浑水,也深知自己没法阻止。干脆和两个同学一起回了乡,又与熟悉的土地打起交道,名曰“返乡锻炼”。

    “那奶奶参加高考了吗?”我追问。

    “没”。

    “那奶奶想不......”

    “想肯定想,但是没机会啊......”

    奶奶侧过脸,温柔的灯光从她背后扑下来,给奶奶的轮廓勾勒上一圈毛茸茸的光。夜里的小镇依然灯火通明,冷暖交织成片。

    老人家的语气平静地出奇,宛如一池水不带一丝涟漪,好像是在讲别人的故事一样。可我分明听见有叹息声,落花似的,一朵一朵,掉在安静的屋里,每一瓣都是故事......

    高中毕业后,奶奶继续在生产队里务农,三年。

    四、支笔描清秋·任教

    1962年,黄家村小学招老师,奶奶经公社推荐拿起了粉笔。从此,三尺讲台,相约便是半生。

    最初几年,奶奶教小学。那个时候,家乡缺老师,何况农村。一个学校通常只有四五个老师,教“包班”——一个老师教一个班的语文、数学、音乐、体育......什么都教。年纪小的孩子刚上学还不适应,看见奶奶,想叫“老师”,张口却喊了“妈妈”。奶奶说这话的时候,眼里是含了笑的,她像泊在月光里的一尊白瓷,静谧又美好。

    几年后,奶奶被调到“青鱼中学”教初三。学校里有两个高一的寄读班,缺老师,奶奶兼补上了这个空位。“我们那届学生的知识还是过得硬的!”奶奶兼教着初高中的数、理、化,忙得不亦乐乎。奶奶讲,她倒也培养了几个好学生。有考进中国人民大学、西安交大的,也有上了长沙医学院的。有学生,家里难,学校设施又不完善,晚自习停电是常事。奶奶就买了蜡烛悄悄塞给她。学生懂事又听话,化学学得极好,考上大学,很感谢奶奶的恩情。那年,奶奶进城找人,恰巧从她家门口过,隔得很远,就叫“石老师进来吃汤圆!”“果咋汤圆嘿带吧带哩!”(湖南方言意为“这个汤圆这么大一个!”)

    五、拆髻念远人·出嫁

    70年代的结婚,没有如今复杂的仪式,随意得像孩子一时兴起演的过家家。不过是一床帐子一张被子,一碗美名曰“忆苦餐”的粥,未曾见过的两个年轻人就要搭伙过日子,奶奶的少女期至此仓惶落幕。爷爷为人耿直,同村人,在部队里立过功,转业到飞机制造研究所里工作.

    爷爷的工作什么都好,唯一不好的,就是不在奶奶身边。婚后没多久,爷爷就回了陕西工作,新婚夫妇,一年见不到几次。幸得奶奶识文断字,她写信,一封一封,一笔一划地写。提笔书信寄所思,落笔书信寄所念。信的内容,无非就是报平安,询安康。她写“走够了,就回家吧”盼着他能早日调回家乡,她想常驻他身旁,结棚在侧,为他洗手作羹汤。那些年,所有的悄悄话变成纸张,跨过她没见过的山和海,载着她的心去了她去不了的地方。

    奶奶被调回村里的小学继续教书。春柳扶风摇,夏蝉附芭蕉,秋雁应南邀,冬过雁归巢,映山红开了谢,谢了开。眼巴巴望的人还是没能回来。

    她的心事藏得很好,像映山红花瓣上的细纹,蜿蜒缠绵,每一瓣都是同一种情思。面对爷爷家的亲戚,奶奶从不露出愁容。她把心思收好,把这个家里的人情世故应付得很好,唐家没有不夸奶奶的。奶奶一个人,也把这个家料理得极好。

    直到爸爸出生后的几年,爷爷调回乡政府工作,一家人才算团圆。

    那段日子,时光温柔,连风的温度都刚好。夫妻相敬如宾,他们之间没有轰轰烈烈,和这时间最平凡的一对一样。生活是细水长流,浅淡里蕴藏着油盐柴米的味道,是“闲时与你立黄昏,笑问门前粥可温”。这些年,每一寸光阴都藏着黄金。

    可幸福的时光,总是短暂。人生百态,但千疮百孔才是常态。爸爸十九岁那年,爷爷查出肝癌,人走得急,刚过完生日,就离开了。有句话怎么说的?叫“我本可以忍受黑暗,如果我不曾见过阳光”。他像她漫长人生里的匆匆过客,陪她十年又在中途下车。奶奶背对着我,坐在一方阴影里,我看不见奶奶的脸上的神情,只记得听家里的长辈提过,那年的奶奶只哭过一次。她抱着最亲的大妹妹,一滴泪,很亮很亮的,落在妹妹的手背上。姨奶奶肩上的人,半夕忽老。

    我莫名地记起一句诗来:“他朝若是同淋雪,此生也算共白头”。

    老家,是下雪的。

    六、随儿离故乡·来莞

    爷爷走的那年,我爸高三,在长沙读书。

    那年中秋,爸爸打电话回家:“妈,嗯看月亮圆不喽”?

    爸爸大学毕业后,在东莞安了家。自此,奶奶从看月亮的小村南迁到了上百公里外的小镇上。奶奶离开的那个季节,映山红该落了。血红的花,纷飞而下,好像幸福真的存在过似的。荷花嘴、黄家村,还有瓦房的小学校,与这个年近半百的老妇,一别两宽。

    城里和村里区别很大。白日夜里,家家户户紧闭大门,邻里也不似乡里的熟络。奶奶不喜欢和楼下大妈一起跳广场舞,也融不进搓麻将的圈子,干脆青灯古佛,诵读经文,聊度光阴。06年,我和妹妹出生。小学一到四年级,都是奶奶接我回家。我贪玩,放了学就躲在学校里,总要让奶奶等上两三个小时,为这事我没少挨妈妈的骂。奶奶脾气好,总是买上一些小零食,填满我回家路上的嘴馋。直到我能自己独立回家,奶奶又回到她的佛像前,守着那三炷红晃晃的香,在烟斜雾缭里,摆渡时间。

    奶奶学会玩微信以后,常跟家乡的姐妹侄辈打视频通话,一打就是一个小时。那期间,眼里的光,是我从未见过的。百科书上说,映山红的别名,叫“思乡”。

    我问奶奶:“想回去吗?”对面的人楞一愣“这儿挺好的......”可是我记得,奶奶读给我听的故事里说:“祖祖辈辈葬在这里的,才叫家乡。”

    此心安处,即吾乡。

    附录:

    佛说:“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一个小世界,或轰轰烈烈或轻轻浅浅,在真正走进一个人的过往之前,你不会真正了解她,不会知道她掌心里的纹路蕴藏着怎样的故事,心里有没有一扇叹息的窗。听完奶奶的故事,我这样想。

    实话说,在这次访谈之前,我是不喜欢奶奶信佛的,在我看来,是愚昧和封建的。但了解了奶奶的过往后,我能理解她了。奶奶在这过去的七十多年里有过太多遗憾和失望:女姥姥死于饥荒,爷爷肝癌走得早,没能赶上高考,暮年离了故乡......张嘉佳在《云边有个小卖部》里写道“悲伤和希望都是一缕光”。奶奶可能是想通过她的方式尽可能地守护她现有的美好。

    “未知全貌,不予评论”。不管是一个人的故事也好,漫长的历史也好,作为后观者,我们都没有立场去批判事情的发生。因为我们没法和过去的人身处同一个历史环境里,世事无常,有很多因素都影响着一个人性格的形成和历史的书写。

    我们能做的,只有尊重理解先人的选择,而非指指点点。

    其实所有的选择都没有对错,我们要做的就是努力让当初的选择成为正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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