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季思:我们如何借鉴陈先生
——在纪念陈寅恪教授国际学术讨论会上的发言
我从40年代初期在浙江大学龙泉分校讲授中国文学史时开始,就从燕京大学、清华大学等校学报上读到陈先生论《长恨歌》《莺莺传》,论韩愈与唐代“古文运动”等文章,震惊于其学问的渊博与考证的严密。50年代初,经过院系调整,岭南大学与中山大学合并,我曾至中山大学东南区一号楼上听陈先生讲陶渊明《桃花源记》的课。又过了一年多,我移住中山大学东南区一号楼下,这时先生的《元白诗笺证稿》已出版。我从这部著作里不仅接受了先生关于唐诗、唐小说、唐古文运动的论点,还初步学习了先生从考证入手,确认历史事实,然后加以推论、概括的治学方法。然而不久,古典文学领域掀起对胡适唯心史观的批判,我对胡适的历史考证方法产生怀疑,而转移兴趣于马列主义文艺理论和辩证唯物史观的探索。后来又接受高教部的任务,主编《中国文学史》的宋元部分,长期寄居北京。先生此时则致力于柳如是生平及陈端生著作的考证,后来又因骨折卧床。因此,虽同住一座楼的上下层,向先生请教的机会却越来越少。这次为纪念陈先生,我重读了《元白诗笺证稿》,又新读了先生《论〈再生缘〉》《寒柳堂记梦》等论稿及《寅恪先生诗存》,回顾四十多年来我们这一代人怎样从先生的著作里得到借鉴,初步理出了一个发言稿子。
我这次研读陈先生著作的初步印象是:
一、考核精严,论证周密,而不免有些繁琐;
二、识解超卓,迥异时流,而不免偏于保守;
三、缅怀身世,感情深沉,而不免流于感伤。
一
先生读书,每能于一般学者漫不经心之处发现问题,然后提出多种可能的答案,逐一加以论证,排除其不能成立的答案,剩下最后一个答案,又广引史例加以说明。这最后一个答案就成为确然无疑的历史事实。然后进一步从这个历史事实出发,加以比较、分析、推论、概括,确认它的历史价值与现实意义。先生论《再生缘》,先广引史料,论定作者陈端生写作《再生缘》的时间、地点以及她的家庭环境、亲友交游,进一步考明她丈夫范菼是因科场犯罪而被遣戍边疆的。这些历史事实都得到确认,然后从《再生缘》本身的文学成就,评价“端生心中于吾国当日奉为金科玉律之君、父、夫三纲,皆欲藉此等描写以摧破之也。端生此等自由及自尊即独立之思想,在当日及其后百余年间,俱足惊世骇俗”;“《再生缘》结构的精密非吾国著名长篇小说《水浒传》《石头记》《儒林外史》所能及,而可以跟希腊、印度的古史诗相提并论。”这是何等精严的历史科学方法,何等宏阔的文学评论眼光!它跟当时以摘举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的个别词句为能事,任意引申,大言欺人的做法,是截然相反的两种学风。
但先生的考证文章也确有一些过于繁琐之处,如《论〈再生缘〉》中为了证明“乐志堂主人野苹”即是陈端生的丈夫范菼,连举《毛诗正义》《植物名实图考》等七条史料来证明;《韦庄〈秦妇吟〉校笺》中为证明“一斗粟”应作“一升粟”的一字之差,连举《旧唐书》《唐会要》等二十条史料来证明。这就未免贪多骛博,也影响了文笔的清畅。胡适在1937年2月22日的日记里说:“寅恪治史学,当然是今日最渊博、最有识见、最能用材料的人。但他的文章实在写得不高明。”这话是确有见地的。
二
再说他识解的超卓。我读先生《元白诗笺证稿》时,比较注意他有关文学史的论述,现摘引三条如下:
寅恪于论《长恨歌》篇时,曾标举“文人之关系”一目,其大旨以为乐天当日之文雄诗杰,各出其作品互事观摩,各竭其才智竞求超胜。故今世之治文学史者,必就同一性质题目之作品,考定其作成之年代,于同中求异,异中见同,为一比较分析之研究,而后文学演化之迹象与夫文人才学之高下,始得明了。否则模糊影响,任意批评,恐终不能有真知灼见也。[1]
实则乐天之作,乃以改良当日民间口头流行之俗曲为职志,与陈(子昂)李(白)辈之改革齐梁以来士大夫纸上摹写之诗句为标榜者,大相悬殊,其价值及影响或更较为高远也。此为吾国中古文学史上一大问题。所谓古文运动,其初实由以古文试作小说而成功之一事,寅恪曾于《韩愈与唐代小说》一文中论证之。而白乐天之《新乐府》亦是以乐府古诗之体改良当时民俗传诵之文学,正同于以古文试作小说之旨意及方法,此点似尚未见有言及之者。[2]
自古文人尊古卑今、是古非今之论多矣,实则对外之宣传未必合于其衷心之底蕴也。沈休文取当时善声沙门之说创为四声,而其论文则袭用自昔相传宫商五音之说;韩退之酷喜当时俗讲,以古文改为小说,而自言“非三代两汉之书不敢观”。此乃我国文学史上二大事,而其运动之成功,实皆以古为体、以今为用者也。……韩白二公同属古文运动之中心人物,其诗文议论外表内在冲突之点,复相类似。读此《华原磬》篇者,苟能通知吾国文学史上关键之所在,当不以诗语与《策林》之说互相矛盾为怪也。[3]
上引第一条从正反两方面指明治文学史者的两种不同途径:一种是通过对不同作家作品的比较分析,获得真知灼见;一种是模糊影响,任意批评。它对今天文史领域的研究工作者有普遍指导意义。第二条就陈子昂、李白的改革齐梁诗风,与白居易的改良民间俗曲作比较,指出他们的不同价值和影响。又就韩愈的以古文试写小说而成功,与白居易的以乐府古诗之体改良民间俗文学相比较,指出他们的相同旨意和方法,为文学史研究工作者的异中求同、同中求异,提供成功的范例。第三条根据白居易在新乐府《华原磬》中意主崇古乐,贱今乐,与他在《策林》中关于古乐今乐的议论自相矛盾,从而推论到沈约的创四声说、韩愈的提倡古文,都有议论和实际的矛盾,从而提出我国文学史上一个关键性的问题,即不但要看他们的议论,听他们的宣言,更重要的是要看他们的创作实践。这些见解,今天的学者可能习以为常,在先生当时却是经过艰苦探索、严密论证后提出来的创见。
然而在先生的诗文议论之中,不时流露旧社会比新社会好、改良比改革好的看法,从而认为辛亥革命以后的历史形势是逆转的。它集中表现在下面一段话里:
自戊戌政变后十余年,而中国始开国会,其纷乱妄谬,为天下指笑,新会(指梁启超)所尝目睹,亦助当政者发令而解散之矣。自新会殁,又十余年,中日战起。九县三精,飙回雾塞,而所谓民主政治之论,复甚嚣尘上。余少喜临川新法之新,而老同涑水迁叟之迂。盖验以人心之厚薄,民生之荣悴,则知五十年来,如车轮之逆转,似有合于所谓退化论之说者,是以论学治学,迥异时流,而迫于时势,噤不得发。[4]
历史有回流,但总是曲折前进的;革命有破坏,也带来新的生机。不能认为戊戌政变到抗日战争的历史形势是退化的。先生还有点相信谶语,好像自己晚年的双目失明、南来广州,为陈端生的《再生缘》作考证,都是谶语注定的。从先生身世的艰危看,我们可以理解,但不能认为它是合理的。
三
缅怀身世,感情深沉,而不免流于感伤,主要就先生的诗歌创作说,在论文中也偶有表现。先生幼承家学,后治唐史,熟于中晚唐诗,诗笔颇有唐音,与散原老人之导源宋贤者有别。他诗歌中的深沉感慨有两点值得注意:一是把晚清衰世看作全盛时代,为张勋、康有为的复辟辩护,而不满于段祺瑞、梁启超的马厂誓师和冯玉祥把溥仪赶出清宫。它集中表现在《王观堂先生挽词》这首长诗里。总之一句话,是带有满清遗老的气息。二是深切怀念他在北京清华园时的学术生涯,它散见于先生南来广州后的近体短章里,如“南渡饱看新世局,北归难觅旧巢痕”“明清痛史新兼旧,好事何人共讨论”“玉溪满贮伤春泪,未肯明流且暗吞”“照影育长空脉脉,兴亡遗恨向谁论”,都表现他南来广州后满腔哀怨无可告语的孤寂之感。《世说新语》说任育长少年时“甚有令名”,“神明可爱”,“过江后便失态”。先生以东晋时渡江南来、处处感到失志的任育长自比,除地理环境、社会习俗的不同外,对学术上讨论的无人感到孤寂,可能也是一个重要原因。此外,我们还应看到在50年代前期高校秩序渐趋稳定和三年困难过后的60年代初期,市场渐趋繁荣,先生的情绪有所好转,间亦见之诗歌;并以惊人的毅力完成了《柳如是别传》《论〈再生缘〉》等著作,跟那些以逊清或民国的遗老自居的学者是有明显区别的。
从形成陈先生在文史研究和诗歌创作的上列特征看,有主客观方面的多种因素。从他取得卓越成就的主观因素看,可概括为五个方面:
一、惊人的记忆力和掌握外语的能力。
二、深厚的家庭文化修养。他出身于有深厚文化传统的家庭,父亲散原先生是近现代著名爱国诗人,母亲出身名门,从小就教他读姜白石词。我大学时期的中文系著名教授王伯沆先生,一度是他的家庭教师。
三、充分的读书、写作时间。他除出国留学外,大部分个人生活不用自理,结婚后陈师母对他生活的关心又无微不至,使他有可能充分掌握时间来读书、写作。这是今天高校许多双职工家庭的知识分子所望尘莫及的。
四、丰富的图书资料。
五、高层次的师友交游。他在清华的交游,如梁启超、王国维、赵元任、吴宓,以及北大的胡适、冯友兰,都是国内第一流的学者;他结识的伯希和、高本汉,是国际著名的汉学家。他接近高层次师友的同时,在学术上不免卑视一般学者,滋长了孤芳自赏的习气。
至于文风和诗笔上的某些偏向,更多地属于客观因素之影响而产生,条列如下:
一、革命形势的多次反复及内乱外患引起他的深忧,也影响他的生活、学习和工作;
二、家世的兴衰,使他对晚清的形势有怀恋,戊戌政变的挫折,又使他对政治运动有戒心;
三、岭南的学术气氛(文史资料缺乏,同道师友难寻),使他感到孤寂;
四、晚年的失明、骨折,加深他对人生的失望心情。
四
最后谈谈我们怎样借鉴陈先生的经验、教训,提供我们晚一代的同志参考。初步想到的有下列几点:
一、在学术上要提倡锲而不舍的坚毅精神和独立不移的坚贞品格,纠正历次政治运动中随波逐流的学术风气。从这种精神、品格看,先生为我们树立了典范,而当时许多中上层知识分子,包括我自己在内,往往不免随波逐流,左右摇摆。
二、分清政治与学术的关系,看到它们既有联系,又有区别,不能混为一谈,特别是不能把学术上的不同见解无限上纲到政治上来批判。
三、学术上的是非要通过同行讨论、百家争鸣来解决,不能采取群众围攻、以势压人的方式。
四、学者也应关心现实,接近群众,力图跟时代同步前进,不能脱离群众,以“独醒”“先觉”自居,更不能留恋过去,以“遗民”“遗老”自处。
五、家庭教育对培养专家学者在今后一段时间仍将起作用,但毫无疑问,培养后学的任务必将愈来愈转向教学组织、科研组织,因此,我们必须重视这些组织的逐步充实和完善。
六、长期以来我们在文史研究工作上轻视资料、轻视考证,这点必须及时改变,尤其是在华南及其他边远地区。
注 释
[1]《元白诗笺证稿》第19页。
[2] 同上第52页。
[3] 同上第70页。
[4]《读吴其昌撰〈梁启超传〉书后》。
来源:《学术研究》1988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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