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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玉婵

    类别:小小说 作者:埜沨 给他发短信 日期:2022/10/7 14:34:58 网友阅读:486次 网友推荐:1次  字号:   

    玉 婵

    黄家河并不是一条河,她是一个村庄的名字,那个村庄就是我的家乡。

    黄家河与仁和场之间也确实有条河,她就横在我家门前,是仁和最宽的河。不知是我们村庄叫了黄家河还是别的原因,我从来没听过人们叫过这条河的名字。她没有名字,人们习惯叫她河,在平时的话里总是说:

    “河边… …”、“河里… …”、“河这边… …”、“河那边… …”

    我的学校在河那边乌龟坝上,那是一片平缓的斜坡地,满栽着绿油油的桑树。学校也没有听说过有校名,我们总习惯叫她书院。

    我家在黄家河算得上有名的发财人家(这是我们那里的人对有田有地的人家的称呼,按照杨老师上课给我们讲的,应该叫地主),河这边坝上一大半的田产,还有山上的土地,都是我家的。靠着田地里的大米、红苕和苞谷,靠着养蚕赚来的大洋供一家人一年生计,算是衣食无忧、吃穿不愁,能在这湾里让人羡慕的人家。

    黄家河养育了我,也给了我在这片土地上忧伤的故事。

    元宵节过了,年就过完了,一年中最好耍的时候就这么快过去了。

    大红的灯笼还在四合院的楼栿下高高的挂着,从大年三十那天开始,就把四合院的年夜照得红红火火的。鲜红的春联还在每间屋正门上贴着,把陈旧的房门打扮得新新崭崭的。门上被春联围在中间的大门神也还在手舞着钢鞭和大刀,瞪着圆圆的眼睛,样子比小时候过年爹给我们几兄妹“封岁”的样子还要可怕。

    舅舅和表哥他们走了,回成都去了。

    我站在门外,站在爹和妈的背后,悄悄的望着他们走出四合院的背影。

    今早,张妈悄悄告诉我,爹妈两个为我的婚事前天吵了一晚上,爹始终不想把我嫁给表哥,他认为王家沟的人太奸诈。可妈说,我和表哥是小时候就订婚的,嫁给她娘家可是亲上加亲,说什么也不能悔婚。要悔婚官司打到乡里,要赔两亩田。爹抽了一袋烟,闷了好会儿气,跑去找舅舅商良。爹向舅舅说蚕儿还小,等她再读点书。舅舅也同意了,说到时他亲自来接我到成都和表哥完婚。 我心里又凉了一大截,过年的欢乐,和表哥一起的幸福,全让这个事搅乱了。我什么时候才能和表哥在一起,像今年过年一样。

    我想起了妈妈昨天晚上到我房里来,总摸着我的辫子叹气:

    “唉,人家的姑娘十五岁就结婚生娃儿了,……”

    婚结不了,去不了成都,我心里盼着快点开学。总想少在家里,逃避这个死气沉沉、没有欢笑的家。

    其实,在我小时候,父亲对舅舅还是很亲热,因为舅舅不仅给我们家带来成都大城市的稀奇事,还给我们带来大城市的洋布、洋火和洋皮鞋等等许多洋货。爹总说舅舅会赚钱,生意都做到成都去了,不知道为什么现在成了这样?当年他是很高兴我和表哥的婚事啊。

    表哥这次回来变了好多。原来小时候爱戴的瓜皮帽没有了,长衫也没穿了。梳着个二分头,开襟短上衣,还有光亮光亮的皮鞋,一点也不像我们乡里人。妈说,成了洋学生了,连说话都带着成都的洋腔洋调。唯一令我不高兴的事,他对我冷落了好多,没有小时候那样对我好了,来的那一天,又不找我说话。这次春节,他什么洋货也没有给我带回来。小时候,他还在乡下的时候,舅舅给他买的西洋镜,他一个人拿到我家来,让我一个人耍。我不会看,他就蒙着我一只眼睛,让我另一只眼睛从里面看见了花花绿绿的不停翻滚着的东西。我伤心地对妈妈说,表哥不喜欢我了。妈妈听了,妈妈嗔怪我说,“你表哥是大人了,哪还像小时候那样!”我心里还是有点不舒服。

    第二天,趁着张妈给表哥送洗脸水,我悄悄来到表哥住的房间,轻轻地依在门口,看他读书的样子。看见我在门口,他放下书本向我招手:

    “蚕儿,快进来!”

    我快步跑进去,靠在他桌上,不敢看他一眼,只是埋着头翻看他的书。

    他突然把我的脸捧起,在我额头上轻轻一吻。我惊惶地推开他,跑出了门,转身回到自己的房里,“砰”的开关门,把自己的身子顶上门上。脸上热烫得感觉像红透了的早晨的太阳,双手紧按住“咚、咚”直跳的心口,幸福地闭上眼睛。

    爹妈给我订亲的那一年,表哥还没到成都上学。那年春节我才五岁。我和大哥、二哥和表哥三个人在院子里做老鹰捉小鸡的游戏。开始是表哥当老鹰,大哥当老母鸡拖着二哥和我两个小尾巴。表哥的鬼主意多,左一扑、右一扑,就累得我在尾巴上的东边跑,西边跑,不停地来回跑。在累和欢笑中,我笑得直喘个不停。表哥瞅准机会向尾巴上的我和二哥扑过来,我跑不过,吓得丢开了二哥的衣衫,往天井的石梯上跑。表哥追上我,把我按在石梯上,假装着把嘴巴贴在我身上,真象老虎吃猪儿一样,装出“喵、喵、喵”的吃声,笑得我全身瘫软在石梯上。第二回,我不干了,我不要表哥当老鹰。大哥他就抢着当老鹰,我偏要跟在表哥的后边,让二哥当尾巴,当尾巴要遭吃。大哥装老鹰,马上张开他两只手,象老鹰的翅膀向我们扑来时,我一下扑到表哥背上,紧紧抱着他的脖子,表哥被扑倒在地上,我们三个人都被大哥“吃”了。二哥不干了,我们的游戏就散了。站在院子里看的爹爹和妈妈还有舅舅,他们都笑了,舅舅还夸我人小机灵,很可爱。舅舅那年回成都前,就找爹爹把我许给表哥了。

    今年要不是爹让我去上学,我已经跟着表哥到成都去了。听舅舅对妈妈说,成都那边结婚,不兴抬娇子,都是到教堂里结婚,新娘还要穿漂亮的婚纱,洋气得很!

    外婆家很有钱,舅舅就是家中最会挣钱的人。

    爹和舅舅是两种性格的人。舅舅喜欢在外面跑,到处做生意;而爹却总是守着四合院,算着田地里的收成。家中养蚕赚点钱也是舅舅劝他做的。舅舅和街上蚕种场老板白龙平关系很好,每年回来过年,总要到蚕种场去和白龙平喝上一晚上的酒,白龙平看在舅舅关系上给我家一点儿蚕纸,算是人情。白龙平的蚕种场很大,房子修得满坡都是,沿河两岸的桑田从书院的乌龟坝一直到下游的彭家寺附近都是他的。白龙平是成都人,连蚕种场的工人都是从成都那边过来的,说话轻声细语,特别好听。他的丝绸生意直做到顺庆府(注:南充)和成都,舅舅也就是跟着他在成都做丝绸生意发财的。我们家的这片田产当初白老板也想买过去,爹没同意!后来听舅舅说,白老板背地里骂爹是木鱼脑壳!土老财!爹听后大不以为然,对妈说,没有大米吃,你们跟蚕子去吃桑叶?有了大米才是真的,吃饱在肚子里,睡觉都睡得着。当然爹也喜欢钱,没有钱,就买不来东西,我们家的田地就是靠公公当初就是在街上卖豆腐赚了点钱买的,爹当然要守着公公留下的家业。在爹的眼中,养蚕只是他找点钱花的小本生意。他时常教训大哥和二哥,做生意就像进赌馆,不要赌大了,不能把祖上留下的家财全都赔进去。

    那年家里第一年养蚕。妈妈把家里腾出两间大屋,一下子就养了四张纸,全是阆中的蚕种。为了照顾好这些白色的小虫儿,妈妈顾了本家黄五叔家的张妈来帮忙,她们家穷,是帮人出生,妈也是为了照顾她家。

    我也就在那年夏天出生了,来到了黄家大院。爹找张妈取名,张妈看着一排排用纸铺着蚕盖上的白色的细小的虫儿,就取名叫我“蚕儿”。从此,我就在妈妈和张妈的怀里,听惯了蚕儿在夜里啃食桑叶的声音,像毛毛细雨滴落在树叶和小䓍上发出的声音,细小的、轻微的响成一片,进入了我童年多少个夏夜的梦乡。

    从我生下来爹就没打算让我去上学,在我们这里,只送男儿去上学,女儿是泼出去的水,谁会为今后是别人家的媳妇交学费。我小时候识的字都是跟着书院上里念私熟的大哥学了几个字,别的就不知道了。五岁那年秋天,妈带我到仁和场上水巷子的医院里看病,遇上门口一个算命的先生,说我该读书,今后是个大富大贵的人。妈妈把算命先生的话给爹讲了,爹说什么也不相信,总不肯让我去上学。去年中秋过后,从县城大佛寺巴蜀中学来了几个青年老师,其中有个姓杨的老师对父亲说,蚕儿很聪明,应该让她去上学。爹还是不肯,杨老师说,他们是下来提倡新学的,只要愿去上学的,不管是富人家的孩子还是穷人家的孩子都不收学费。爹一听说,上学不要学费,就痛快地答应了。

    我也是读书才到仁和场这个热闹的街上玩耍的,以前即使来过,都是到医院看病,完了后又被妈妈抱回家。别的时候,妈总不让出来玩。张妈总是安慰我,说我小时候在街上耍过,还被妈妈抱着到观音庙里拜过菩萨,可是我什么也记不得了。

    我上的学校和大哥二哥上的私熟不一样,不像个学校,地方就在观音庙对面的油坊桥旁边的小楼上。杨老师他们他们跑遍了仁和所有的山沟,总共才找来十几个学生上课,都是发财人家的子女。

    杨老师问我姓名,我答不上了,只说爹叫我蚕儿,他笑了,又问我黄家的辈份,我也答不上来。旁边叫欧阳的女老师说,现在提倡新学,还按什么字辈取名。她抚摸着我的头发说:“蚕儿,我给你取名玉婵,好不好。玉,宝玉的玉,婵,貂蝉的婵。”我听了,感到很好听,就高兴得点头。

    从那天开始,我就叫玉婵。

    芳也是我们黄家河的人,他爹在街上赌输了钱,把家里的田地全都当了抵债。十岁时就把她送去当童养媳,这次欧阳老师也说服了她婆婆,让她来上学了。芳比我大一岁,我俩很遨好。

    杨老师总觉得街上环境不那么好。拐过街口,一家楼上就是赌馆,紧挨着又是一家妓院。赌馆白天到晚,总是传出噼噼啪啪的响声;妓院的楼上窗子里,总有一两个涂红脸、穿得花花绿绿的婆娘啃着瓜子往下吐。每次上学,张妈带着我从上河街走到这里时,张妈总是让我埋头走。“别看那些烂窖货!”,说完把我牵到她们看不见的楼脚走廊里。在街上的这个小教室里,我们上了两个月课,就搬到油坊桥那边山下的杜家河去了。

    元宵节刚过两天,杨老师和欧阳老师到我家来,告诉我爹,学校又搬到我们家河对面那个书院里去,这样蚕儿上学就不用跑那么远。书院,那就是大哥、二哥上私塾的那里,太近了,我们家门口都能看见。我很高兴,这下爹不会让张妈送了,我可以一个人去学校。放了学,我几步路就可以跑回家。

    芳肯定也和我一样高兴,我俩上学、放学还可以俩人一路走。

    一场小雨过后,院内桃树、杏树和李子树的枝头上正冒着芽苞,天井石板缝里的小草正长出新芽。温暖的春天来了。

    从村子里伸出的湿漉漉小路走上过江楼,再穿过乌龟坝蚕种场桑园地,就到了书院。

    学校比原来街上和杜家河学校的房子多,房间大,院中的天井也比我家四合院大,两个天井周围的教室就有十多间。学校的老师除了杨老师和欧阳老师外,又新来了四五个年轻老师,他们全都是从巴蜀中学下来的。欧阳老师还是那样漂亮,一头短发别着一支白花发夹,鲜艳的红毛衣套在蓝青色旗袍上,一身大城市文化人模样,让人总喜欢多看两眼。杨老师和其他几位男老师一样,都是我们农村人很少见过的城里人打扮,和舅舅差不多,一身长衫和黑皮鞋。

    学生比我们去年上课时多了四五十个,然而总共不到一百人,没有达到杨老师他们最初的“十二个年级十二个班”的想法。现在凑不够人数,只能把学生缩编成小学班(初小一至六年级缩成一个班)、初级班(八班)、高级班两个班(十一班和十二班)。

    经过入学考试,我和芳被编入了初级班,就是八班。

    在班上,我和芳又认识了霞,她家离学校远,是住校生,我和芳是中午回家吃饭的通食生。我们三个女生在下课时,常常结伴到女生宿舍里霞姐的床上耍。

    我们班的年龄都比较大,但霞比我和芳还大。我们的学习成绩达不到高级班水平,甚至连初级班八年级的水平还差,因为七年级成绩的只有我和芳两个,再没有其他学生,杨老师就把我俩跳班编入了八班。我们女生都是编在每个班的前面几排座位,男生坐在我们后边。让男生盯着我们后背,我总感觉不快,真想欧阳老师说的大城市那样专门的女班,那才快乐。

    初级班的学习才让我感受到了新学的新鲜和奇妙,比原来多了历史、地理、生物等课程,国文代替了私熟里大哥他们学的三字经、诗经等,算术变成了数学,写字和珠算仍然有,但比去年少了。我特别喜欢历史和地理,它让我开阔了眼界,知道了我们国家有多么大,知道了我们原来学习诗经竟然已经有了三千年历史。我更喜欢地理老师讲四川盆地和成都的知识,也喜欢历史老师讲我们不知道的历朝历代的故事。最喜欢欧阳老师的语文课,让我知道了巴金的小说和冰心感动心扉的文章。

    春天带着春风吹到校园。

    一场春雨过后,天气变得暖和起来,学校的洋槐树已发出了嫩芽。乌龟坝桑园地里,纤细的桑枝条上嫩芽虽然就那么一小点,但整个桑园地一眼望去也是绿盈盈一片,把春天的校园包裹其中,给人以无比的欢乐。

    巴蜀中学的师生们要到学校来参观我们的新学了。

    我们全校男女生都脱下了冬天厚厚的棉衣,显得精神抖擞、整齐地排着站在操场上,等待县城来的学生检阅我们的形象。杨老师还让霞她们住校生把寝室全都让出来,给巴蜀中学的学生们住。霞她们还把床铺被子折得整整齐齐,要给县城来的学生留下好印象。

    翘首期盼的巴蜀中学的学生们在老师的带领下走进了校园。

    天啦,他们的队伍好整齐,颜色鲜艳、青衣一色的学生装是那样美成一片。女生好漂亮,我好羡慕城里的女生!她们都留着短发,十分精神,全都穿着短布天蓝色上衣和黑色的短裙,穿着方口布鞋和白色袜子。

    相比之下,我们学校的学生穿得太难看了,哪有人家整齐又漂亮!男女衣裳的颜色就乱得五花八门,有的男生都穿着长衫,还有的歪戴着瓜皮帽,一身土里地气的地主样。女生更难看了,除颜色不一样外,我们几个穿旗袍,而有的穿得像农民的短衣裳。我悄悄向芳讥笑霞姐粉红色绸缎短衣裳象地主家少奶奶穿的,更不像学生的样子,气得她扯住我的辫子,狠狠地在我手臂上揪了一把。

    我们也要象县中学生那样,穿上学生服了。县中的师生们走后,全校由男女老师分别量男女生的身材尺寸。学校要求,男生们统一穿黑色的衣服和裤子,皮鞋。女生们穿淡蓝色上衣,和县中的女生一样,深黑色裙子、白色袜子和黑色方口布鞋。

    一个月后,我们换新校服了。我和方在霞的床头高兴地试穿学校为我们做的新校服。

    “哎哟,玉婵的胸都长那么大了,快嫁人啦!”霞竟然偷看我,尖声叫起来。寝室的女生们都笑起来。

    我低头一看,新校服腰身太窄小,胸脯在相形之下显得十分突出,顿时羞得满脸通红。我双手捂住脸,两肘紧挨着遮住胸口,哭泣着叫起来:

    “天啦,你怎么那样说!”

    “蚕儿,没什么!我们的蚕儿女大十八变,越变越漂亮了!”欧阳老师听到我的哭声,走过来抱住我,抚模着我的头发。

    我笑着擦干眼泪,惊讶地看着周围。原来她们都和我一样,新校服让她们尽显少女婀娜多姿。合身的衣裳、飘逸的黑裙、洁白的长袜,一个个象春天的蓝色花朵闪耀在暗黑的房间里,又象一群欢乐的小鸟在歌唱。

    我含笑带泪地拍打霞:

    “霞姐真坏,就拿我开心!”

    霞看上了十一班的一位男生,让我和芳一起帮她想办法。

    “信怎么送到他手中?”霞愁得像什么也不知道那样傻!眉毛眼睛快挤住一块了,还是没想好怎么去把信交到那个男生手中,怎么去见他,又怎么向他说?

    想男生又害羞,我说我去。

    霞不高兴了,“你尖嘴猴腮的,把人吓跑了!”

    我听了不高兴,好心当成驴肝肺!我索性睹气坐到一边。

    “还是让我去,我有办法!可是,他不认识你,他怎么知道是你?”心直口快的芳是过来人,好象这事对她来说是小事一桩。

    霞沉默了,我想她一定是信中没有说她们怎么见面?哼,没有媒人介绍,把找男生的事说得那么容易!

    “蚕儿,别生姐的气。我怕她见了你后,嫌我长得太胖了!快给姐出个主意啊”?霞走过来扶着我的肩,轻轻摇着。

    “笨猪,你信中给他说,你头上扎着一只手绢不就成了吗?”

    “对呀!学校里的女生头上都没有戴什么花啊,手绢的……”霞在一旁高兴得跳起来。

    “就这样,你最好约他晚饭后,到河边的桑园地边见面!”芳在一旁想出了这样主意,真是好!这样学校不会有人发现,即使河边有人,她们可以马上钻进桑园地里去。

    “真好,我重新写!”霞把原来的信撕了,摊开纸拿起毛笔写起来。我和芳悄悄凑上去,看见那激动人心的几行字:

    “有一个头带白手绢的女生晚饭后在操场外桑园地河边等你,敬请前来一唔!”

    我和芳捂着的嘴忍不住笑出声来。

    下午的一个课间休息时,我和芳等在中天井的巷口等着。一会儿,霞跑过来悄悄地喊,“快,他来了!”说完,躲在我的背后,象捉小鸡游戏那样,紧紧地扯着我衣裳。

    一个高个子男生正好一个人走过来,准备穿过小巷上厕所。芳等他刚走到巷口时,把纸条往他怀里一扔:“你的信!”,说完转身就跑了。我和霞躲在堂子的大柱子后边,见他从地上拾起信就开心地捂着嘴笑了,两人悄悄地猫着腰跑回后天井旁的女生寝室里。

    下午放学回家,我和芳走到过江楼上,我好奇地往远外校外桑园地河边一望,只见扎着白手绢的霞一个人在桑园地河岸草地上来回地等着,不时焦急地向学校门口张望。芳笑着把我拉走了。

    第二天上午,见到霞,看见她乐得合不上嘴,她捧出一大把紫红的桑果子,我们三人在寝室边吃边听霞讲她的故事,不觉得酸甜甜的桑果把我们的嘴唇都染黑了。我们出了寝室,去教室的路上,突然遇上霞的男生,我惊奇地发现他的嘴唇也是黑的,我才想起霞请我们吃桑果前,她的嘴唇也是黑的。

    中午,回家的路上,走在两旁桑树高过人头的小路上,看着绿绿的桑树,看着那些桑树只剩下的红红的还没有熟透的桑果,心里总是地幻想霞她们在桑园地里互相喂桑果的亲呢来,又嫉妒又羡慕。我突然想起表哥来,他的影子悄悄地在我想他的时候出现。

    我真的有点想他了。

    校服的袖子这么宽大,不光是藏男生的纸条,还可以藏考试答案。霞姐告诉我们袖子的秘密,她在第一堂考语文课已经得手了。我和芳乐滋滋的,我们考试也不怕了!前面的考试太不公平了,他们男生在后边可以翻书,我们女生在前边一点也不敢动。

    我像做贼一样,大着胆子来了回袖里乾坤,又偷偷望了眼老师。一堂考试下来,心情有说不出的高兴。欧阳老师从不说我们,杨老师从我身边走过,也只是轻轻叹了口气。

    今天上午的历史课考试,欧阳老师来到我身边,见我做完考试题就让我交了卷就跟她出教室。

    今天没有作弊,但被欧阳老师喊出教室,心里还是“咚咚”直跳。来到她考研室门口,感觉眼前突然一亮,面前站着一位身着黑色学生服的高大男生,他笑着叫我“蚕儿!”。啊!是表哥。我的脸刷的一下就热烫起来,感觉已经红得像树上的苹果,心里有说不出的高兴,却又埋怨他怎么找到学校里来了。我转身看教室里,芳和霞正瞅着我看,暗暗地笑着,连教室后边的男生们都在看我,我恨不得钻到地下去。

    “蚕儿今天好漂亮!”欧阳老师拉着我的辫子,我羞涩得躲进她的怀里。她拍拍我的背说:“快和表哥回去吧!”

    我离开欧阳老师的怀抱,抓起表哥的手,低着头就往校门外跑。

    没有往日的太阳,昨夜的雨停后,天上还有乌云笼罩着,地上的积水已干涸,微风正从桑园地里扑面而来,地里雨后的嫩绿让我感到无比的清新,舒适,更加凉爽的感觉。校园外这条小路从桑园地中间穿过,两旁高大的桑树正伸展着她纤细的枝条和一片片宽大的桑叶,在微风吹拂下不时把小雨点撒到了地上。

    我停下来,喘着气回头看。芳和霞她们已经看不见我了,我才松了一口气,把头倚在表哥的胳膊上。

    表哥告诉我,他们已经放署假了,他特地回来看姨妈和我的。我诧异地怎么他也还在读书。他告诉我,爹把我们的婚事推迟后,舅舅就让他继续读高中,明年就毕业了。到时候,爹就该同意我们结婚了。表哥说,在成都,大城市里,结婚都是进外国人的教堂,女的要穿旗袍戴婚纱,很好看。他说得我心里美滋滋的,立刻就想穿起到河边照一下。

    我抬头偷偷望着表哥那张英俊的瓜子脸,高大的鼻梁,浓黑的眉毛,明亮的眼睛。正和他眼光相看时,我又转头躲过他射过来的眼波。

    我丢开他,向前面跑去。前几天看见路旁的那棵桑树上的青桑果现在已熟透了,那紫色在雨的洗涤下,鲜艳欲滴。我全摘下来了,回到表哥身边,不等他说话,就把桑果一颗颗塞进他的嘴里。

    “哎呀,这颗是青的,好涩!”表哥伸手从口里取出我特意给他留到最后的那颗青桑果,扔到地上,扬起手做出要打我的样子。我哈哈大笑,转身往大路上跑!

    昨夜小雨浸润的路面把尘灰湿成颗粒,又叫风吹到路两旁的沟里。布鞋踩在路面上,是那样柔得发软,没有一点坎坷的感觉。

    我顺着坡直下跑上了过江楼。

    过江楼的楼板在我奔跑下,像坐娇子一样,不停地上下摇晃起来,吓得我惊叫起来。我摇摇晃晃的,张着两只胳膊像不会飞翔的鸟儿一样,东歪西倒的,往桥中间的大柱子跑去。我一把抱住柱子,摊坐到长条木上,看着正追过来的表哥,又想起我刚才的狼狈样子,忍不住咯咯咯地笑起来,笑得弯了腰,直笑得像迭了气似的。

    在表哥跑上桥的那一刻,雨也下起来了。是小雨,一颗两颗的。落在两岸的桑园地和水稻田里,那声音像蚕儿吃桑叶的声音。

    表哥在我对面的柱子旁坐下来,也喘着气直盯着我看。他一点也没有笑,倒像在生我的气。

    雨点子大了,有几颗竟从头上的破瓦缝中直落下来,砸到表哥的鼻梁上。我忍不住又掩嘴大笑起来。活该,谁叫你坐那么远!

    “还不快过来,你那儿漏雨了!”我朝他招手,他摸了下被水珠打湿的鼻子,跑到我身边挨着我坐下来。桥上和四下田野里没有一个人,现在不是农忙季节,感觉这天底下就只有我和表哥两个人。

    风起来了,只把雨星往我们身上吹,桥顶上的瓦檐下,抛下一条条又粗大长的晶莹的雨线。桥面的残破的孔洞里依稀可看到河里的流水在清石板上流过,擦着石缝的哗哗流水声,和头顶上打在瓦片上的雨声,秧田里和桑叶上的雨声响成一遍。

    我煞缩着身子,靠在柱子上,心里直叫冷。

    表哥一把搂紧我的腰,两只手交叉着像捆桑苗的绳子,把我宽松轻软的衣裳紧紧地㧜在我腰上。透过衣裳凉爽的丝滑我感受他热热的手掌和臂弯。

    我将身子依倒在他胸膛上,让他的下巴靠在我肩上,感觉他的脸正擦着我的脸。

    “我想睡会儿”我闭上了眼睛,抬起被雨风吹摆着黑纱裙的双脚绻缩到表哥怀里,感受表哥的温暖。

    多么美好的夏天!

    天空中下着凉爽的雨!

    河上有这么一座过江楼!

    在桥上没有行人和周围田地里没有农人的天底下,在这破漏飘雨的小屋一样的桥上,只有我们两个人,在享受着天与地给我们的盛大的礼遇。无数晶莹剔透的雨点从天而降,象无数的精灵飘撒在大地上,碧绿的桑树、绿油油的秧苗、和头上的青瓦在一颗颗雨点的敲打下发出动人的美妙的乐声,从天下垂落的雨和瓦檐流下的雨柱围着过江楼织成一幅密密的水帘,把我们围在这奇异的帐中,让我享受一场令人难忘的快乐美妙的时光。

    表哥拿着我的辫子撩痒我的脸,还有眼睛。我不耐烦,抢过辫子,把脸钻进他怀里。

    “蚕儿,喜欢不?我有一个好东西!”表哥凑在我耳边轻轻说。我睁开眼,见他手握着在我眼前愰,我一把抓住,板开他的手。

    是一个小圆镜子!

    镜子照着我乌黑的嘴唇,白晰瘦削的脸和弯弯的细眉。我舔嘴唇上的桑果染得淡紫黑印子。

    “蚕儿,你真美!”表哥把头挨近我的脸旁。

    我羞粱地闭上眼睛,心头得意地说:“本来就是,欧阳老师也这样夸我。”

    雨停了,过江楼掀开了她的的雨帘,让四面的天光紧盯着桥上相拥着的我们,似乎在告诉我俩天亮了。

    时间短暂得像梦一样一晃而过!

    这个上天用雨帘为我们筑成的雨屋,这个让我终身难忘这个小天地,现在又回到了乌龟坝和黄家河的天底下。

    今天真是个好天气。秋高气爽,天变凉了,不像暑假里那么热了。

    田里的稻子已颗粒归仓,只剩下田埂上尖顶的稻草堆和田里浅浅的谷桩。

    家里的蚕茧也都交给蚕种场,换回来一块块大洋。

    我请了假在家,因为二哥今天要结婚了。

    我和二哥站在过江楼前,等待着二嫂子和她的送亲队伍从仁和场那边走过来。

    过来了!在红红的花娇后边,还跟着二嫂子娘家送亲的,抬着大大小小的柜子、背着一背背新收的谷子,最后还跟着打扮一新的娘家亲人。

    二哥带人走过桥,接过花娇,抬到我们家——黄家院子。

    一阵鞭炮声过后,二哥就站在高高的街沿上,向台下的小孩子们抛撒喜糖。

    大人们在小孩子抢完喜糖后,坐在席桌上开始吃喜宴了。

    突然,空中响起了飞机的轰鸣声,吃席的客人们,有的往桌子下钻,有的往屋里跑;有的觉得房子和院子里不好,就往外面跑,往竹林里、树下和地里头钻,有的桌子在慌乱中被奔跑的人们挤倒了。二哥呢,早被张妈她们推到新房里去了。

    我没有跑,抱着门前的大柱子,呆呆地望着天天哪一架架慢悠悠飞过的飞机。哦,这是保长讲的日本人的飞机,它们不光丢炸弹,还丢毒药。保长还说日本人飞机来了,要把水井盖好,我想起了院子外边我家的水井,连忙把墙边的大簸箕吃力地拖到水井边,把进口盖上。爹在一旁见了,连忙跑过来,把我拉回厢房里关上了门。我又想出去看一眼,飞机丢没丢炸弹和毒药。见外门被爹锁着,就从小门过去,却走到了表姐——我的二嫂房里。

    二哥不在,他又跑出去了,只有我和二嫂在新房内。

    二嫂是我表姐,幺孃家的大女儿。仁和的风俗就是表亲多,一是亲上加亲,另外的意思是,家财不往外流。其实,这些年,天灾多,收成也不好;连年打扙,生意也不好做。这乡里的发财人败家的也不少,不是在街上赌光了家财,就是在妓馆里睡烂窑子败了家产。好多大户人家的女儿选来选去,也只有在亲寂家里找。妈妈嫌表姐没文化差见识,又很笨。爹说,笨啥,只要能生孩子就行。就这样,表姐成了我的二嫂。这一天,二嫂就坐在新房里不见人,饭都是张妈端进去的。只到了第二天,娘家送亲的走了,她才出来。我们家对她来说,并不陌生,她和二哥小时候就一起玩耍,用不着人介绍和认识,所以并没见她有多忧伤,反而嘻嘻哈哈的和我一起。

    倒是我们班的霞就不如意了。

    今年下半年,霞就没来上学了。芳说,她家已经把她嫁给了他表哥。霞对芳说,她一点也不喜欢她表哥,小时候就欺侮她,现在又是个二流子,整天都在街上赌钱,这一辈子要坏在他手里。我问芳,高级班的那个男生怎么没找人去媒呢,当初霞的那个男生现在怎么样?芳说,霞的爹去打听了,那个男生家,田没多少,地也不多,佃客一个也没有,纯粹就是个小户人家,怕霞嫁过去吃亏受气,就没同意。还说,出嫁那天,霞哭得好伤心,眼睛都哭肿了。霞的妈妈也哭着安慰她说,那里离娘家近,爹妈会过去看她的。

    其实,我知道,霞是哭的她自己,她是用眼泪忘记她在学校和那个男生快乐的时光。

    芳是童养媳,算是结婚嫁了人的,我们三个好姐妹现在就剩下我了。

    我明白了,我爹是个老顽固。他那年不同意我结婚,让我去读书,是要等二哥结婚后再考虑我的事,他是怕我先结婚,在乡里怕人说闲话,把二哥的年龄幸大了。

    想到这,我心头一热,感觉脸马上就羞红了。

    表哥给我说过,他也快高中毕业了。到时,他回来用花娇把我接到成都,要为我披上漂亮的婚纱。

    杨老师曾说,从我们头顶过的飞机可能是日本人去炸成都的,可是,表哥和舅舅怎么办?他们怕不怕?我很相信杨老师说的,因为,那次表哥给我说过,他在成都还看见了大鼻子美国人,就是开飞机的。

    这个春节,不见表哥,只有舅舅一个人回来了。

    我不免有点伤心,感到会见不到表哥了。舅舅安慰我说,他这次回来就是带我去成都和表哥完婚的。我听后才破啼为笑,心又飞到成都去了,好象表哥就在我身边一样。

    舅舅还告诉我,他为我找了一个新舅妈,还带来一个姐姐。这又增添了一丝不快,新家里又增添了两个不认识的陌生人,会让我有些不自在,或者什么的,我也说不清。

    我出嫁,什么嫁妆也没有,只有一只大皮箱装着我的几件衣服。不象乡里,嫁女还要有嫁妆。我想像霞那样哭,可是我哭不出来。因为 我要去的是大城市,去我喜欢的人表哥那里。爹把我托付给舅舅,就像乡里人家把女儿远嫁重庆一样,托亲友带人去的。因为这一路天遥地远,路上多一个人就多一大把铜钱。

    两架滑竿把我和舅舅抬到山脚下,轿夫就停下来,走在前面的把带子套在脖子上把滑竿放平,慢慢地沿歪歪斜斜的山路向上走。

    我从小还没坐过滑竿。这一沟坐过来,我感觉新鲜,又舒适。现在要上坡了,滑竿带着我向后仰,又让我感到慌张。徒峭的山路在抬滑竿大哥的轻轻摇晃下,慢慢地向山上延伸,好久好久我们才爬上了山丫口。

    滑竿大哥把我和舅舅放下来休息,他们走到对面坡下渴了口泉水,一边用汗衫擦着脸上的热汗。

    我向山那边望去,黄家河也看不见了,只有远外的过江楼和乌龟坝的学校还在灰蒙蒙的天空下,静静地向我告别。

    谢家坡的下坡路真是难走,石梯子好像比我们上来时高得多,娇夫好象是抬着滑竿在往下跳。我坐在滑竿上被抖得心惊肉跳,两手紧抓着滑竿扶手,吓得我直喊爹叫娘。舅舅在后边叫我别怕,说走多了就习惯了。抬滑竿的大哥也很小心,和上来的相反,后面抬的又把滑竿带子套有脖子上,两手把滑竿放平,脚步慢慢的向山下挪。

    过了板桥子,又过穿过了大丫和二丫两个山丫口和中间一段山沟。不过这一段路比起谢家坡来,平缓多了。

    在县城的站房里休息了一夜,第二天就往南充走。这一路走的都是山沟,和我从黄家河出来时一样平稳舒适。

    在南充,舅舅去联系了一辆十轮卡军车。舅舅告诉我,这下不坐滑竿,可以坐车了。我第一次看见表哥给我讲的汽车,大铁家伙,尖尖的头,还有又大又长的车箱。

    这辆十轮卡美国车,车门也没有。开车的兵哥哥是个大胡子,叼着烟,黄皮衣服上油腻腻的。我不免心里有些不快。为什么不坐船呢?我问舅舅,舅舅笑着说南充到成都没有河,只有公路。

    舅舅怕我从从车上甩下来, 就让我坐司机台中间,我怕这个又脏又难看的司机,就歪向舅舅这边,让舅舅抱着。

    车子像一头凶猛的巨兽,十个轮子不知疲倦地在蜿蜒的公路上奔驰。望着车窗外不停地向身后快速跑过的房子和树木,我感到自己像梦中的仙女一样,脚上生风,纵身飞过一道道山湾,穿过一条条小河。

    我问舅舅当初为什么不到重庆做生意,那样的话,我们就可以坐条船下重庆了。舅舅说,白老板的丝绸生意都在成都,他在重庆没有生意。舅舅还说成都自古繁华,地方很平,不象重庆那样到处都是山,比我们老家的圣泉山还高,没一块平地。一天都是爬坡上坎,不舒服。我似懂非懂的哦了一声。舅舅又说,“蚕儿到了成都,保证会喜欢的。”

    我高兴地靠在舅舅身上,任大卡车在群山间公路上奔驰,向着我心中梦想的成都和心爱的表哥飞奔。

    十一

    终于见到你了,日日夜夜都在想的表哥。乌黑油亮的二分头,衣领上结着带子的洋服。整齐有轮廓的洋裤和蹭亮的皮鞋。真是洋气的洋哥哥。

    如果不是新来的舅妈和表姐在场,我会抱住表哥不放手。

    这一路,我翻过了多少座山,走过了多少座桥,住了好几个旅店,又熬过了四五个日日夜夜。我从来没有走过这么多路,也从来没有走这么远。想想来的这么辛苦,我这辈子真不想再走回家的路了。

    表哥帮我把皮箱提到为我准备的房间。

    这阁楼临街,有一窗子撑开可俯看街上的人来人往,有张桌子在窗台旁边,还有一个梳妆台,一面雕花镶边的大镜子把我的模样照进去大半身。舅舅让我住这么好的地方,我真高兴!

    我从梳妆台前转过身,见表哥直眼在盯着我看,不由得脸红了。表哥坐在床头上翘着二郎脚,他不会在暗暗笑我一个乡下姑娘的好奇呢?可是这热闹的街是我在农村不曾见到的。他站起身,想走出房间,我立刻冲上去,趁着没有人,抱着表哥,把脸埋进他宽厚的胸膛,一言不语,眼泪忍不住从眼角悄悄流下来,像是轻轻地抽泣。又像是醉意迷蒙地呼吸着他西服上的香水味。

    “好了,我下去了。好好休息,明天我陪你去逛街。”表哥推开我,转身出门下了楼梯。

    我有点生气,他不像在我家时那样对我好。但又想到明天去街上玩,心里又高兴起来。旅途的疲劳和初见的失意让我很快在床上睡着了。

    第二天,一起去玩的还有表姐。表姐牵着表哥的手,欢快地跑出门来,坐在一辆黄包车上,我看见舅妈欲言又止的表情,而舅舅向我挥手,让我快上车,跟着表哥和表姐的车后面。

    表姐叫刘静雯,刚好大我一岁,我叫她静姐。圆圆的脸蛋,大大的黑眼珠,留着我们县城巴蜀中学的那种学生头,暗花绸的短旗袍。她笑起来,脸上总有一对浅浅的小酒窝,红红的樱桃小嘴微微露出两颗洁白的门牙。我总爱看她,象欣赏一颗宝石那样偷偷的看她。心里又有一丝莫名的嫉妒,总想找出静姐脸上一点疮疤痕来。

    穿着各式旗袍的女人三三两两走在街头,一串串黄包车摇着铃穿行在外国小娇车和一些洋毛儿(就是“自行车”)穿行在街上。人流中也有乡下人挑着担子,还有推着鸡公车的。卖豆花的小摊饭在高声叫卖,表哥他俩把车停靠在街边,招呼我下车来,我们各吃了一碗豆花,就让黄包车把我们拉到皇城边。

    表姐和我手挽手登上城楼,表哥在前面走,不时回头和我们说笑。

    又老又旧的城墙上没几个人耍,但从城墙口可以瞭望城墙下低矮的房子和人来人往的街道。这里可能表哥和表姐来过多次,但对于我这个乡里来的女孩子来说是新鲜的。表姐问我家里的事,我看了一眼表哥,心想难道他没有告诉她,我们家的情况。我从我们家说到仁和场,从仁和场说到学校,到后来说到我和舅舅一路来的事。表姐说,她哪天要跟着表哥到仁和来看一看。我马上摇摇头说,哪可不好,怕表姐住不惯,仁和不如成都好耍。表姐看了表哥一眼,哈哈笑起来,说表哥也不高兴到她到仁和家里去耍,我们两兄妹真是一个心眼。

    边走边耍,表姐又给我讲了成都街上的一些趣事,让我很开心。表哥有时插上几句话,多数时间是让着表姐。

    我们三个去电影院看了场电影,就是欧阳老师向我们讲的周璇的《马路天使》。下午,我们到协合大学逛校园,还去爬了钟楼。直到天快黑时,我们才回到家中。

    第二天,我们又去望江楼耍了一大半天!

    十二

    舅舅安排我在离家稍远的店辅里记帐。可是,我一直盼望的婚事,他却没有告诉我,他是怎么安排的。表哥对我,好象有些疏远,不像原来在仁和时那么好了。我感到有种说不出的忧虑和不安。

    晚饭后,我独自一个人上楼,在孤灯下发呆。

    舅舅推门进来了。

    舅舅坐在我身旁,好一会儿,才用低沉的声音对我说:

    “蚕儿,你的婚事有变,可能要等一等!”

    我对这个突如其来的坏消息感到吃惊,张大的嘴竟怎么也合不上来。我感到整个身子像恶梦缠身一样,不能动弹。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眼泪不知不觉塞满了眼眶,只要我一眨眼眼,就会止不住流下来。

    “蚕儿,你先听我把话说完,好不好?”舅舅望着我,我低下头,表示没有意见。

    “你表哥,他和你表姐,就是你静姐,他俩个好上了!”原来,表哥变心了,不要我了,我这么远跑到成都来,就是这个结果。我再也忍不住了,眼泪哗哗地夺眶而出,我伏在桌上呜呜地哭起来。

    “蚕儿,是舅舅对不起你。但是你要听舅舅一句话。你也读过书,识点字,有文化。你知道,有一句话说得好,强扭的瓜不甜。既然你表哥和你没有缘份,就算了。你俩个不成夫妻,还是兄妹。他有他的幸福,你也可以找你想要的幸福。蚕儿,你们年轻人的事我不懂,也不想过多干涉。他说他们是自由恋爱,由他们自己作主。所以,我只有来劝劝你,想开点。蚕儿,你放心,舅舅一直都喜欢你。把你当我的孩子一样看待,这一路上,你都看到的,舅舅为你找住处,找娇子,找车子,找饭吃。我没有把你当外人看。如果你愿意,舅舅和舅妈给你找一个的婆家,成都的。也可以像你们喜欢的那样自由恋爱去找。”

    眼泪模糊了双眼,我不知道是对是错,只是蒙蒙的点头。

    “我都给你爹写信了,我想你还是在这里做活,在我门市部做帐。你就在成都和我们一起,一家人快快乐乐地过日子,总有一天,你会找到称心如意的。放心吧,蚕儿,你的事我不会不管的。”

    “嗯!”我抬起头,好在舅舅没让我回家,还收留我。我擦干脸上的泪珠,答应舅舅了。

    舅舅起身下楼去了,我还是趴在桌上,把自己掉在桌子上的眼泪用手醮湿,然后在桌上无聊地画一个圆圈,又一个圆圈,直到把所有滴在桌上的泪滴全变成了一个个泪珠组成的圆圈。那些圆圈泛着点点斑斑的破碎的灯光。

    没注意静姐是什么时候进屋的,直到她站在我面前,我都未察觉到她的到来。

    她坐在刚才舅舅坐的凳子上。

    “蚕儿,好妹妹,你不会恨我吗?”静姐说完,哭起来。

    “猫哭耗子——假慈悲!”我瞟眼看了她一眼,把我表哥抢走了,还不高兴。还哭起来,好象吃了好大的亏。

    我不想理她!

    “好妹妹,别生气!我和你表哥是自由恋爱的,我爱他,他也很爱我。所以,你就成全了姐姐,啊!”

    “表哥原来也喜欢我,也爱我啊。你们是自由恋爱,那我们是什么?”我不高兴。

    “你和你表哥是包办婚姻,是娃娃亲,那不算自由恋爱,没有爱情的婚姻是可耻的。蚕儿,你们那是父母包办的,是现代社会反对的。我和你表哥是我们自己的主张,我爱你表哥,他也爱我。我们的爱情都是在彼此相互了解、相互关心的基础上建立起来的。是神圣的,永不会灭亡的。蚕儿,真的,你也该明白,没有爱情的婚姻是不牢固的。你表哥喜欢的不是你,即使你们结婚,他的心不在你身上,你也不会得到真正的幸福。蚕儿,这又是何苦哩!”

    静姐的一席话,让我陷入了沉思。我突然想起了霞,霞现在的婚姻是没有爱情的,他爱的是高级班的那个男生,可是他俩并没有走到一起,她的父母不同意她的选择。她的爱情没有得到结果,而她现在的婚姻跟死亡差不多,让一个自己不爱的人跟自己睡在一个床上,是多少难受和可怕的事。

    “蚕儿,你就可怜我吧,我的命也苦。”静用手绢擦着眼泪,继续说,“我妈没有跟你舅舅结婚前,过着吃了上顿没下顿的日子。我父亲原来在军队里当团长,他活着的时候,我们的生活衣食无忧,好幸福。可是,自从父亲在湖南被日本人打死后,我和妈的生活就没了着落。我交不起学费失学了,妈妈靠卖手饰的钱打发日子。到后来我们又把房子卖了,去租房子住。你舅舅是好人,他那天在街上看见妈妈从当铺里出来,两人一见面,妈妈就差着哭出来。妈妈原来也是你舅舅绸布店的老主顾,你舅舅同情我们,就收留了我们娘母俩,让我和妈妈有了个家。”

    我不知什么时候擦干了眼泪,静静地听静姐的诉说。

    “我和你表哥……”

    “别说了,静姐。只要你对表哥好!... …”

    “好妹妹,上帝会保佑你!”静姐抱着我双肩,把脸贴在我脸上,她的热泪和我脸上的泪和一起了。

    这时,表哥鬼鬼祟祟地走进来。

    我板着脸没理他。

    “蚕儿,好妹妹。你听哥说。”表哥走近我身边,静姐姐见表哥来了,就悄悄的躲到一旁。“蚕儿,你听我解释,我和你静姐结婚对我好,对你也很好。这样,我们家就真正的亲如一家了。你如果真心爱表哥,就要祝愿表哥好。”

    我愰眼看见静姐正想转身出门去。我连忙站起身,甩开表哥的手,把他推到门口静姐身边去。

    “不要辜负了静姐!”

    我“碰”的一声关上门,耳朵紧贴在门上,听着他们一步一步下楼梯的声音。

    那残留在眼中的泪,慢慢的又冷又冰的流到了脸上!

    十三

    我没有参加表哥的婚礼。

    来的路上,我都想象自己穿上表哥为我买的旗袍,如他亲口答应我的为我披上婚纱,给我戴上结婚戒指。这一切如黄粱一梦,这么快就破灭了。我恨他,但是我又舍不得他,刚咒骂他不得好死,忽又为刹那的恨而后悔,又祝福他平平安安。他是我小时候就喜欢的表哥,我不能咒他死,我希望他和静姐和白头偕老,早生贵子。既然他和静姐结婚对他来说,是一美好的幸福的结合,那就只有让我退出,为他的幸福牺牲。

    表哥和静姐婚礼后,就度蜜月去了。

    我平静地到店里上班。我用墨笔工工整整地登记,算好每一笔账。在墨香中和轻快的算盘珠声中找到我生活的快乐。

    舅舅和舅妈晚上吃饭时,高兴地对我讲,好多客人都夸奖我,说我算盘打得又好又快,乖巧的手指像在算盘上弹琴一样,有的还说,简直像优美的舞蹈。还有的夸我,那一手漂亮的毛笔字像我人一样。

    舅舅舅妈的话,竟说得我有些不好意思起来。我忧伤了好几天的心情,终于像雨过天晴,有说不出的高兴。心里又升起对明天生活的希望。

    十四

    下午下班回家,路过舅舅的门口,里面传出舅舅和一个熟悉的声音的吵闹声。

    “不行,我要带蚕儿回家,我不能让她在外面让人欺侮,让人耻笑!”我惊得大吸了一口气,爹怎么这么快就来了。我捂住嘴,尽力不让胸口突然拥出的呼吸声传出来。

    “姐夫,你听我说。”是舅舅的声音,“你就让蚕儿在成都,她也喜欢。你千个放心,我一直把他当自己的孩子看待,会给她找个好人家的。你把她带回去,回仁和她又能干啥,乡头不一定有成都好找。”

    “用不着你管,有我在,她就不会受人欺侮。”爹的声音是那么坚定,不容人说一二。

    “仁和那么落后,没有成都繁华,有耍头。你让蚕儿回仁和,她会感到难受,不习惯的。”舅舅苦心婆心的劝说,我心头涌上一股莫名的悲凉,感到我将遇上最难受的日子。真的,我回到那偏僻落后的小乡场上怎么过。

    “不行,我明天就带蚕儿走,我这辈子就是死也不会让蚕儿到成都来。”

    爹怒气冲冲从舅舅屋里出来,见我在门外,便一把拉起我往楼上走。“蚕儿,上楼,爹给你说点事!”

    “爹,我都听见了。你就让我在成都,我会照顾好自己的。你让我回仁和,叫我怎么活,怎么见人啊!”我拉着爹的袖子,连哭带喊地哀求。

    “不行,我不能把你丢在这里让人骗了还替人家数钱。”爹不顾一切大喊大叫,吵得连屋里的舅妈也出来了:“姐夫,你这话就说的不对了。现在社会都兴自由恋爱,由他们年轻人作主。我们老的不好干涉,哪个骗哪个,都是沾亲带故的。”

    “别喊我,我不是你的姐夫!”爹看见舅妈,气不打一处来。他可能正恨舅舅结了这个舅妈,带着女儿才坏了两家的亲事。

    我不想看见他们在屋里大吵大闹,我一把推开爹,双手捂着脸,哭着往街上跑。爹追了出来,边跑边在后边喊:

    “蚕儿,快回来。你不听话爹就不想你。……”

    十五

    远远望见我家背后的那座像马鞍的山峰还有远处河上的过江楼,河那边乌龟坝的桑园地和掩映其中的校园。

    长长的、高梯坎的谢家坡山路像来时那样难走,滑竿把我抬上玉泉山山丫后,我痛苦的心就像一只受伤的小鸟跌进了深谷,将永无飞上天的日子了。我的眼泪竟不住流下来,从我的脸上直流到嘴角,咸咸的,带着一丝苦味。

    路过外婆家,爹没有让滑竿停下来。我知道,我们和外婆家王家这辈子就不会有来往了。我也再不会见到舅舅和表哥了。我仰在滑竿上,闭上眼睛,总感觉一路上乡里的人正在羞辱我,看我的笑话。

    家还是原来的家,我的闺房还是原来的样子。只是我再也不是原来黄家大院里的大小姐了,是退了婚的、没有人要的… …,就像街上售货店里被退回的东西,只是像我这样廉价处理会有人要吗?

    妈妈带我去看了两回媒,都没说成。我只听见大嫂和二嫂在房里嘀咕,说男方的人讲,我瘦个儿,脸上没一点肉,颧骨又高,尖下巴,脸白得没一点血色。我这才明白,表哥不喜欢我的原因,是我没有静姐那样有脸蛋,笑起来真好看。乡里和城里的人都是这样看我的,并不是欧阳老师夸我的那样:“蚕儿有别样的美”。我为什么没有继承妈妈那样的漂亮,我原来种的是爹爹那样瘦骨嶙峋的模样。我恨死吸着水烟,满嘴枯白胡须的老地主脸。

    我拿出脂粉盒,描了下脚唇。血红的小嘴、白晰的脸、深黑的眉毛和失去光泽的眼睛在大镜子圆圆的世界里是一样惨冷的模样。我意识到,这是我被冷落和遗忘的原因。我哭,有谁能喜欢我这模样。我还不如在成都,即使找不到男人,我也会有快乐时光,与乡下不同的城里人的文化生活。

    我的婚姻没着落,大哥和大嫂又吵起来。大哥场场进赌馆,输了不少大洋,他还被赌馆的人打进了水巷子医院里。妈妈带着大嫂从医院里把他接回家,爹爹为了还大哥的赌债,卖掉了对面山坡下两块田。爹怕今后他又出什么事,把大哥从家里分出去另立门户。大嫂嫌田地没分够,在院子里又吵又闹,撒泼满地滚,嚷着不想活了,要离婚。爹吼道,“离婚可以,乡打官司谁都知道会是怎样,我输不了。赔我两亩田我就同意,黄家少了你,当锅里少渗一瓢水,没什么了不起。”大嫂一听气得爬起来撞进自己房内关起门嚎啕大哭,谁打门都不听。我突然听见大嫂在房内指桑骂槐的对着我了,言下之意是家里有我这个丧门星。然后从爹骂到妈,骂到全家,除了二嫂跟她是外来的不姓黄外,我们黄家从老到小在她嘴里都不是好东西。

    我躲在房内一个人伤心,把门关得紧紧的,我不会吵架,也不好得跟大嫂吵。

    十六

    芳来了。我哭着抱住芳,感到年前放假一别,像过了好久好久一样。我俩无话不说,像亲姐妹一样,在房里谈了好半天。芳告诉我,学校停办了,杨老师和欧阳老师他们没钱了,政府也不拿钱,那些有钱人家又不想拿学费。老师都回县城巴蜀中学去了。

    我想到了霞,我问:

    “霞姐有消息没有?”

    “她,十五前闹离婚,她爹妈没同意。”芳平静地说。

    “哦,”我想,真的是没有爱情的婚姻是痛苦的。“她后来就没闹了?”

    “现在这个世道,有哪样闹法,到乡里打官司就是‘男离婚响当当,女离婚赔田庄’。你想霞的爹愿意为女儿离婚赔田地不?”芳不以为然。

    我想起了那天大嫂闹离婚时,爹回敬她的那句狠话。在爹的眼里,我也是赔钱的货,成都这趟婚事,我赔去了他的名声。

    “嫁出去的女,泼出去的水。我早就想通了,管那么多干啥,天命所定。我把我每天这张嘴管好就是了,吃饱了在肚子里,是自己的!”芳自潮自己这泼出去的“水”,管着向哪里流!

    我笑了,芳把这世道看穿了,她从小就当童养媳,什么人生、婚姻,对她来说,就像江湖郎中的骗人鬼话。

    “我们家哪个,整天在外面到处跑,做了这么多年生意,是赚是赔我也不管他。那天,乡上的冯保长来抽丁,老婆子说不不少好话,拿了大洋才说脱了。”芳继续说。

    我从她身上明白,人的婚姻是不自由的,都是父母之言,全在媒人的嘴里。学校听的自由恋爱只有在文明开放的成都才行得通,在我们乡下就当天上的神话。

    “霞姐在学校的那个男生现在做啥?”我又想起霞姐的事来。

    “听说,在乡政府当乡丁!”芳说。她真是消息灵通,仁和哪儿的事,她都知道一半。我二哥也被抽去了,我平时不爱跟两个哥嫂摆农门阵,也就这样孤陋寡闻了。二哥被抽去当乡丁,爹花了不少功夫,又费了钱。听说,在队伍里,还被当官的拿鞭子打哩。芳姐听我为当乡丁的二哥担心,笑着说:“穷人家的还去不了呢?”看我一脸疑惑,芳说:“才打完日本人,现在又要打仗了。没钱的穷人家的,都抓去前线当炮灰呢!哼,除非去彭家寺当和尚!”

    芳看我一直沉默不语地听她讲,摇着我的手臂说:

    “蚕儿,想开点。那些结了婚的又咋样,男的在外赌钱,嫖女人。女的在家受公婆的气,活受罪。那些男人在外打仗的,说不定哪天就成了寡妇。管哪么多干啥,我还是那句话,吃饱了在肚子里是各人的。”

    芳的话让我更陷入无端的迷茫,一个女人的归宿不就是找个男人成家嘛,为什么还有哪么多?我无法从心中彻底丢掉对人生和婚姻的梦想。不然我不如去当尼姑,看破红尘。

    芳走后,我一个人又陷入莫名的孤独中。

    欧阳老师来看我了,她劝我想开点,说了句“天涯何处无芳草”,要我好好保重身体。现在到哪里去找芳草!

    欧阳老师的到来更加增添了我的忧伤。我又羞又怕,我退婚的事,连老师都知道了,还有同学都知道了。我感到自己真的好丢脸,这乡里所有的发财人家都知道我是被人家退婚的,被抛弃的人,不会有人要我了。

    现在,不管是新人朋友,再有那么多的劝说对我也无用。

    我如果高兴起来,放声大笑,那才是别人眼中的癲子。

    我不会作贱自己,去给当官做小老婆,给农民当婆娘。

    结婚有什么意思,不结婚更没有意思,这人世间就这样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没有希望!

    十七

    听爹爹悄悄和妈妈讲,表哥被抓去当兵上前线了。我心里像受到猛然一击,忍不住又咳起来。完了,静姐不是完了吗?舅舅就表哥一个儿子,表哥怎么办,战场上枪子不长眼睛,千万别像静姐他爸。我不竟为表哥担心起来。

    爹咒骂舅舅和表哥这两个没良心的也有今天。可是仁和也不太平静,保长上门来抽丁了。这回是送上前线打仗的,爹又忍痛卖了几亩田托保长买了个名额算过关。没想到,二哥在县城做生意还没回家,就被过路的兵直接抓走了,爹去求保长,保长说没法,人家是正规军,连县长也不敢惹他们。

    我的婚事,爹也还在操心,这次又给我找一个婆家。我也希望这一次说媒,能让我快点摆脱过去心头的阴影,给我久病的身体带来一点阳光和喜色。男方是一个有大片田地的人家,离我们家有点远,想别是不知道我过去的事。

    见了面,我才发现,原来就是书院读书时高级班的同学,在县府里面做事。我心中充满一线希望,毕竟有在一个学校上过学的经历,也许有共同的话可以说。

    可是,过几天,他托人给我家回信了,他不同意。

    爹派人去打听,他说,我是人家退婚的。

    我明白了,自从爹把我接回仁和,我就是没人要的烂货。我当初为什么要回仁和,回到这个偏僻、落后的乡野,整天关在这个昏暗孤独的闺房里。我为什么不冒死拒绝爹的错误决定,跟着舅舅留在成都。

    一切都晚了,一切都完了。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十八

    秋天来了,我的病越来越重了。自成都回来,我的心就死了,身上的活气正一天天的逃离,只留下一副弱不禁风的病秧子。桌上放着张妈端来的中药,丝丝的药味似乎不与我相生,直呛得我不停地咳嗽。喝下肚子,却是苦了又苦,一点甜味也没有。有时真还想呕。

    我摆出纸和墨,想写下我心中的话,以打发我最后孤寂难熬的时日。

    张妈见我又开始“读书”了,高兴地出去了,一会儿就听见她给妈妈讲:“小姐想开了,在看书写字”。

    我写什么?仁和场、书院、黄家大院到成都街上,我的少女时光。我写了留给哪个?不,我全都带走。不,悄悄留给芳吧,我在世上只有这个好姐妹了。

    芳,我把写的这些东西留给你,如果我哪天死了,你把它在我坟前烧了。我要带着它去找表哥,不管他是死是活。我带着它去找苍天,究竟是谁错过了我。

    2022年7月1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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